第3章 第3章
第二日,已入九月的長安城,天亮的早,剛入晨時,天邊已淡淡有幾片雲彩,只是不似盛夏一般灼熱了,早起時的微風習習,帶了那麼幾分涼意。
昨夜明木把將軍送到院門外便撤下了,尚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昨夜在自家廊下酣睡一夜。
他人剛入廊中,隱隱見有人趴在那處,開始當是不懂事的小廝窺探主家私事,緊走兩步過去,發覺那人格外眼熟!
「哪來的……」他話落一半,募得便卡在了喉間,眼睛睜的渾圓,幾息間才算是辨清了人,啞著嗓子喊了一聲「爺?」
新郎官睡在廊下,他是第一回見,著實荒唐的不成樣子。
只是男人睡得的香甜,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甚至靈活的翻了個身,還沒從廊上掉下去……可見平衡力之強大了,可是……
「哎呦我的將軍啊。」他忙上前扶他,又喊了一聲,「莫再睡了,軍中有急事,請您去一趟。」
平時將軍一向覺淺,怎今日睡得這麼香甜?就像是……
就像是中了蒙汗藥一般,可這臉色紅潤潤,也不像被下了葯。
約莫是動靜太大,酣睡之人終是被他鬧醒,五官歸位,忽而覺得頭疼劇烈,抬眼便看見了一臉驚憂的明木。
「我的天爺誒,您怎睡在這處!」
怎睡在這兒?哪兒?他皺著眉頭坐了起來,看向四周,人一頓,他卻然是躺在廊檐下」。
一整夜?
他昨間就這麼躺在門前一整夜了?
「昨夜醉了。」孔冶咳了兩聲,心居然略有幾分異樣,他本是想在廊下醒酒,後半夜回自己書房去,也省得老夫人擔憂他不在婚房的院子,可……
沒想到昨夜他睡得格外沉,今早起來除了肩痛背痛,頭腦竟沒有一絲不爽利。
還有昨夜那經書之聲到底是從何而來,彷彿是從這婚房之中傳出?
他抿了抿唇,翻身而起,看了眼緊閉著的木門,還未有什麼動作,那木門便「嚯」的一下被推開。
青行、青至等女婢魚貫而出,手上端了水盆,看著是裡頭的人早已起身,已經梳洗過了。
孔冶:「……」
青行等人見著將軍,也有些尷尬,連忙低下頭,心中墜墜。
方才大家過來,本想對公主提一句將軍還睡在外頭,想引起公主同情心,叫人接了將軍進屋。
誰想到公主出來探了一眼,竟說看將軍睡得香甜,喊人不要去打攪他。
「公主起了?」孔冶也不是追究的人,何況他昨夜睡得極好,今日心情便也十分平和。
「是,夫人已穿戴好。」
孔冶點點頭,順著婢女相反的方向抬步進了屋,眉頭微微擰起,心下還一直念著昨晚念經的是什麼人。
青行等人雖是老夫人培養,卻大字不識,至於公主隨身的那位婢女,雖也在屋內,卻是重傷之身,不可能念經到半夜,究竟是誰呢?
他踏步進去,目光微微一頓。
明木在身後跟著將軍,這會兒順著將軍的視線看去,人也是一愣。
明窗之下,少女靜跪於地,一頭烏髮垂落,微風習習而過,漾過的髮絲微微飄拂,在看少女鴉羽似得睫垂下,雙手合十,纖細手腕上的那串綠翡鐲子襯得她皓腕尤為質弱,一張素麵粉黛未施,卻是美的不像話,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虔誠,檀口微動一張一合,像是在自言自語說些什麼?
這是中邪了?
孔冶慢慢走向她,待靠得近些,耳畔忽而傳來一聲聲經文。
好端端的念什麼經?他正欲打斷問她,卻見她唇瓣忽而停下,大約是禱完了,接著便見她睜開了眸子,深吸了一口氣。
她好似一直都知道身後有人,轉身看到孔冶,無半分驚訝,緩緩起身,朝著他笑了一下「施……將軍。」
孔冶方才滿腔的怒火,見著她如白蘭似得笑,忽而便是熄了一大半,有些半愣在原地,這張臉如今細瞧近看,比之昨夜看的,還要美上幾分。
「將……抱歉啊,那位施……她受傷太重,挪動不得,只得在此多佔幾日將軍的床鋪,將軍別處可有地方暫居?」
要佔人房間,首先佔人床榻,這個道理靜和還是明白的。
果然她話音一落,對面將軍的臉色就有點發青。
床榻上的闌珊得藥膏與喂葯,休息了一晚,這天早上也恢復了不少精神,她在床榻上對著公主連連擺手,表示自己不需要佔據孔將軍的床榻,可公主雖是見到她手勢,卻視若無睹,硬是要把將軍向外一陣亂推。
闌珊:「……」公主這不是您夢寐以求的將軍嗎!
她心口疼。
靜和心理嘆氣,這是孟靜和的身體,有些事兒她推脫不開,但好在……她大小還是個公主,說的話沒人會忽視。
她不知孟靜和是如何做派,但她確實不認識孔冶,前世侍奉佛祖的人,穿過來嫁了人,也不可能真就跟原主一樣,有多喜歡孔冶將軍。
她如墨蘭謙和,一夜間渾身的戾氣像是突然收盡,此刻嫻靜端莊的孟靜和,卻是讓孔冶與明木心中納罕。
由是明木,一雙眼睛睜了又睜,辨了好幾下,才驚覺不是錯覺,又伸手朝著臉拍去,「啪」的一聲,疼的他齜牙咧嘴,那便不是做夢了。
是他發夢症了?堂堂大宴國的長公主,跋扈張揚的長公主,此刻居然態度溫婉的沖著自家爺低頭認錯,那或是公主真中邪了?
靜和沉思半晌,也不見對面男人應她,正要抬頭看他,腕間忽而一疼,被猛地超前一拉,手腕提在半空。
她瞪目一驚,似水的雙目詫異抬起,恰撞進孔冶眯起的一對眸子里。
她心裡頭有些急了,與男人如此近的距離,她實在是心裡頭髮慌。
伸手便向著對方的胸口推去,想要掙脫開。
「你又在算計些什麼?」孔冶一雙冷目涼颼颼的盯著她,裡頭震懾之意甚顯,帶了幾分警告。
算計?她能算計什麼了?手腕處很快便被他捏出一圈紅暈,實在是嬌嫩了些,她急迫的想要抽出手腕。
「放肆!你先鬆開我!」她冷呵一聲,竟也帶了不小的震懾之力,她眸子里略有凌厲,也不是手腕太疼了,就算是前世,都無人敢這般動她,孔冶過分了!
哪怕是公主性格極差,可這個身體現在畢竟是她,自她穿過來之後,並未對孔冶有過任何行徑的傷害。
男人到底是鬆開了手,靜和方才一掙,人卻是失衡,猛地往後一退,人卻是撞到了擺在明窗下的矮几上。
「咣當」一聲,翡玉花瓶被撞的晃了幾晃,她反手便扶在了桌沿邊,人輕「嘶」了一聲,眉目亦深深皺起。
孔冶見她幾乎疼的冷抽,嘴角顫了顫,終是沒說什麼,也不曾上前安慰。
他倒是還記得對方是如何陷害國公府嫡女的,如此手段毒辣的女子進入他的後院,成為他孔冶的將軍夫人,這讓他根本生不起任何憐惜之意。
「你……」不過,到底還是位公主,孔冶壓下心底的厭惡,「若有事,可去請府醫。」
靜和默了兩息,才算漸緩了過來,約莫是青了,她聞言只是搖了搖頭:「無礙,勞將軍擔心,將軍,靜和有一事想認真與你商量。」
孔冶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背手走向了矮几處,伸手撩起衣袍坐下,皺眉看向她。
見他未否,靜和猶豫說:「不然就勞請將軍辟出一間屋子來,那丫頭病得重,過幾日仍需人照顧,我屆時跟過去好看顧她,也當是為我自己留出一間可以自由活動的屋子,可否?」
孔冶眼眸一挑,緊緊地盯著她那張嬌面,想從上頭瞧出些虛假來,「丫頭需要你照料?」
到底是這惡毒公主不對勁,還是他不對勁,這世上就從未聽聞有公主要去看顧婢女的。
「她傷成這樣左右與我有關。」靜和說道。
誠然,有一半是為著闌珊,有一半也是為了自己,她也是想借故離面前男人遠些,畢竟如今擔了他的妻子的名分在的,她還無法心大到與男人同床共枕。
你也知道人是你打的?
如今做這般姿態給誰看?
孔冶手搭在膝上細細摩挲,面上扯著一抹笑:「這事兒無需跟我商量,你如今是孔府的主母,若要屋子,去尋白管事來安排就是。」
靜和眼睛募得便是一亮,見他首肯,忙要答謝,卻見他又道:
「只是你我新婚,你要搬出去,我也不攔著你,只是祖母那處需得你自己去言明清楚,莫讓她覺得是我容不下新婚髮妻,將你趕離出了主屋,到時便是我的罪過了。」
他深諳祖母求孫心切,無論此刻她究竟在裝模作樣些什麼,他都無心在與她攀扯,扔下這話,便起身看向她:「時候不早了,公主需得與我去壽寧院敬茶。」
說完便頭也不會的走向內室,也恰是此刻,綠至青行兩個丫頭領著一眾丫鬟進來,見靜和人在一旁,低聲道「公主,老夫人此刻已起身了。」
青行正要去收拾床榻,眼見著仍躺在上頭的闌珊,略有幾分不知所措。
「先默動她,去尋白管事,讓她辟出一間房子來,待我回來,再見她搬離便可。」
靜和見她躊躇模樣,人雖被綠至推到妝奩前,卻不放心的回頭與她說道。
「是,奴婢明白。」綠至聞言鬆了口氣,替她掖了下被子,便起身走到靜和身側。
她接過青行手上的篦子,手撥動著她似緞子順滑的烏髮,帶著幾分艷羨道「公主,你這頭髮真是養的好。」
靜和思緒亦回籠,看著銅鏡里的少女滿頭青絲披肩,只覺得不大習慣,她自三歲起出家剃度以後,便不再蓄髮了,她伸手縷了下髮絲,心頭微微一動,現在剃是來不及了,待拜了老婦人回來再剃便是。
「嘶!」靜和忽而頭被拉扯一痛,她轉頭看去,卻見綠至一臉駭然的看著她,手上正抓著兩根髮絲。
綠至見她看向自己,心肝一顫,腿一軟便猛地磕在地上,只覺得呼吸都凝固了,忙求繞道「公主贖罪,公主饒了奴婢吧。」
青行見狀亦跪倒在地,替她求情。
床上還躺著被孟靜和鞭打至今昏迷不醒的闌珊,她不過是說錯兩句話便得如此教訓,綠至可是生生拉斷公主兩根纖發,聽外頭傳,公主最是在乎這一頭青絲。
綠至跪倒在地,只覺得今天是要交代在這了。
忽而覺得肩膀被人輕輕一按,她猛地一顫,往後撤了一下,頭往地下重重一磕「公主饒命。」
靜和欲要扶她的手,便這麼頓在了半空,略有幾分哭笑不得,眼見著這群丫頭戰戰兢兢的樣子,深知是被孟靜和摧殘的頗深。
也罷,這印象一日兩日是改不掉的。
她轉身對著妝奩,默默談了口氣才道「起來吧,將軍還等著,不要誤了給老夫人敬茶的時辰。」
話甫一落下,四下皆靜,滿屋子的丫鬟奴婢都是一驚愣在原地。
這便不罰了?
綠至青行詫異。
卻見靜和已經摸了摸髮絲又催促道「還愣著做什麼呢?」
「欸!是,奴婢替您綰髮。」
兩個丫頭壓下心頭疑惑忙上前替她梳妝。
「新婦拜見長輩可有什麼禮節?你們說與我聽聽。」
兩個丫頭聞言相視一眼,只覺得面前這位公主與外頭傳的簡直是天翻地別,綠至邊梳著發邊道「新婦敬茶需得……」
約莫一刻不到,便已經裝扮妥帖。
她一身紅衫婀娜,似花紅牡丹一般姍姍到了客廳,此刻孔冶已用罷早膳。
他眼眸微微一瞥,瞳孔微閃,擱下手中碗盞,依舊一句不發。
「走吧,我好了。」孟靜和看了他一眼道。
孔冶皺眉,看了眼綠至,她立時會意,走上跟前,盛了碗燕窩肉粥到她跟前「公主,用些早膳,您去老夫人那后可有需要交代地方,現在不用,待會該餓了。」
靜和聞言聽話的點了點頭,坐在那處,只她剛拿起瓷勺,一眼就看到飄在上頭的肉絲,人又滯了一下。
「靜和,不論你在外頭如何,在祖母面前都給我敬著端著,你如今是我孔家婦,守的是孔家的規矩,收好你公主的做派!」
他等到現在,就是為了當面跟她說清楚,昨夜加今早,讓他幾番找不到機會,直到現在總算是找到了機會。
他一雙眼睛焦在孟靜和身上,只記得依著她的做派,新婚第一日便受他如此嚴厲苛責約束,必然是要發作脾氣的,豈知,她卻是甚平靜的點了點頭,面上一絲怒意與委屈都無,只是擱下了一口未動的粥。
「靜和知道,將軍放心便是。」頓了一下看了眼面前的粥又道「我不大餓,走吧。」
換招數了?生悶氣絕食了?
孔冶皺了皺眉頭,瞥了眼晶瑩冒著熱氣的粥,只輕嗤了一聲「隨你」便起身。
總歸餓著的也不是他。
孟靜和聞言默默鬆了口氣,伸手又將那肉粥端的離自己更遠些才起身。
還好,沒有破戒,她默默慶幸。
新婚第一日,孔冶在去敬茶的路上被攔下。軍中有令傳來催促著處理軍務,他握拳手背身後,停下腳步看她。
「今日軍中有事,我需得去營地一趟。」
他到底是解釋出聲。
孟靜和的思緒從紛繁中牽扯出來,半有些微怔,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卻是點了點頭「將軍有事忙去便是。」
她一雙眼睛清澈見底,忽閃忽閃的看著他,瞧不出半分瘋癲意思,若不是之前見慣了她的瘋癲做派,他都快覺得認錯了人。
也是失心瘋了,他要去何處,還需得跟她說些什麼。
他甩了衣袖背手就離去,孟靜和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怔住。
綠至瞧著她似望夫石似得盯著將軍背影,覺得公主有些可憐,昨日夜裡亂糟糟也就罷了,新婚第二日,將軍便去忙軍中之事,第一日敬茶竟然陪不了她,公主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