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新人禮是不可廢的。
老夫人好靜,院子東北角,離主院跟前廳很遠,就算主院鬧翻了天,老夫人這裡卻一絲風聲都不見。
實際上自從將軍府上一代男主人戰死沙場后,失了丈夫與兒子的老夫人便遠離喧囂,安靜的住在寧壽院,每日吃齋念佛,她總覺得是將軍府一門將領血腥過多,才導致沒有一人能壽終正寢,心痛的久了,整個人也就安靜了。
靜和一入門,見到的就是這樣的老夫人,她甚至能從對方潭水一樣沉沉的眼睛里,看到對方曾寒入骨髓的痛苦。
「這是少將軍的祖母,孔老夫人。」為她引路的是老夫人跟前的人,方才是去接了靜和過來。
在禮節方面,老夫人不愧是將軍府的頂樑柱,確是面面俱到。
「老夫人,少夫人已到了。」
對面,老夫人步下桌榻,彎腰行禮:「老身見過長公主。」
「老夫人不必如此,」靜和雙手上前托去。
這位老夫人……看上去可是比孔將軍好說話的多了。
對方面容溫慈,雖面容蒼老,但一雙清明的眼睛讓人看著很是親近。
孫兒成婚,也確實讓老夫人精神了一回,不過哪怕她院在內院時……也聽到過這位公主的名聲,據說是手段極多、陰狠毒辣。
手段倒也無妨,宮中長大之人,若無手段護身,只怕也不好過,更何況靜和公主的母親,似乎也是死在上一代宮斗中。
只是這陰狠毒辣……倒是她這老婦一時看不太明白了,今日一見,只覺得這位長公主,似乎不像陰邪之人,目光甚至比一般同齡少女都乾淨的很。
上回見她,約莫還是十年前,她久居宅院,腿腳又不大利落,是故顯少出門,只在幾年前老皇帝還在時,進宮參宴見過一回,那時她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娃娃。
那時候她年歲太小,只顯得有些驕橫罷了,只是隨著年歲漸長,那驕橫之下又到了些狠毒,雖知道她做派偏頗不得人心,非什麼靜淑女子,但到底是外頭所傳只是聽聽感嘆便罷,便是成了自己孫媳也沒什麼切實的感覺,直到昨日成親荒堂滿天,才有所體會。
不過……「怎就公主一人」老夫人奇道:「輕然何在?怎這般怠慢,沒陪著一同過來?」
「將軍一大早被明木叫走了,說是今日軍中有要事。」為靜和引路那人低聲道。
「沒規矩!軍中之事哪比得長公主重要!」老夫人怒聲斥責了一番自己孫兒,回頭歉疚的看向靜和:「讓你受苦了,今日之事,待他回來,我必好好教訓他。」
「將軍也是軍務纏身,靜和明白的。」靜和也不想老夫人真因為此事去怪罪孔冶,引出事端,連忙端起桌上的茶水,「靜和給祖母敬茶。」
老夫人接過茶盞,連道了好幾聲「好!好!」
並說道:「長公主如今進門,府中事宜,我且讓李媽媽幫襯你,若是有不懂的,白管事亦可幫忙,你年紀尚輕,還可慢慢學。」
靜和急於完成任務,在一邊順水推舟,點頭應是。
她本以為老夫人只是讓她學一番如何掌家,卻沒料到不過半日,老夫人竟遣人將府中管事賬本給她送來了,府中事件事無巨細,錢財與珍藏也盡在冊中。
這竟是真的將掌家權交予她了!
老夫人難道不知原主的名聲嗎,剛進門第一日就讓惡毒公主掌管府內中饋,哪怕此時在惡毒公主體內的是靜和大師,這個時候也有點無法理解了。
老夫人是真不怕府中被公主弄得一團糟嗎,靜和想不通,但這掌家權雖然燙手,卻也讓她不必束手束腳,連要個屋子都要過問將軍了。
也不過半盞茶工夫,靜和就讓人把她要來的屋子,換成了府中偏僻角落中一座荒蕪院子,只是目下闌珊傷的正重,不得挪動,且那小院子還需的修葺一番,是故只得先在主院里的西屋暫住。
她回身道:「青行,可否尋白管家來?」
青行不敢耽擱,忙點頭去行。
見她去尋人,孟靜和便轉身朝著主院走去,約莫半刻便回到了院子,她人剛邁進院子里,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後的綠至,想了想又說:「煩請姑娘再尋把剃刀來。」
她本是想尋戒刀的,只是這並非寺廟,想要戒刀一時難尋,只得退而求其次。
綠至叫她說的一怔,有些心裡打鼓,謹慎抬頭看她,想著公主的做派,這刀無論何用在她手上都是危險的,到底是沒敢說有,直接推說道:「剃刀院子里怕是沒有的,大婚時都叫管家搜羅著鎖進了庫房裡。」
靜和「……」
尋個刀竟也這麼麻煩。
她沒在言語,待會讓白管家去尋就是,動身進了屋子,在內寢找了正欲下榻的闌珊。
「施……」她猛咬了下舌頭,卡在喉間的話又叫她咽下,心想這見誰都喊施主這習慣需得改改才是。
闌珊被她喊的身子一顫,昨夜挨打的恐懼又籠罩而來,摸在床沿邊的手猛然一空,直接摔下了床榻。
人又重重磕在了地上,疼的她齜牙咧嘴痛「唔」了一聲。
「哎,你別怕,我不會再打你了。」靜和忙要上前扶她,綠至先快她一步,將她扶了回了榻上。
孟靜和讓綠至扶著她的後背,自己則伸手將她衣服推開,傷又裂開了,昨夜忙活半晌算是白費了。
她眉頭直皺,看的兩個丫頭心驚膽顫。
闌珊強撐著身子想要下地求饒,語氣虛弱昏沉,仿若下一刻便會暈倒過去,只聽她道:「公主,是奴婢的…奴婢的錯,奴婢沒事的,今日就可下地,下地…當差。」
「不用不用,你且歇著,這屋子本也是因你受傷才收拾出來的,往後在此安心養傷便是。」靜和心裡對原身這位公主全無一絲好感,可人是原身打的,她是一定要照顧妥當的。
聽見外頭白管家問安,靜和對著綠至說:「傷葯在裡面的柜子里,你今日為她再上一次吧。」
說罷,便緩步離開了內寢室。
闌珊看著靜和遠去的背影有些微怔,眼神略有些複雜。
衣裳被綠至輕輕拉上,後者奇道:「我瞧著公主性情溫和,怎會將你打成這樣?」
闌珊:「……」她也想知道公主到底怎麼了,打她都還好,這會兒不打了,還那般溫柔,讓她如在夢中一般,她喃喃說:「總覺是黃粱一夢,這美夢不知何時會醒……」
綠至沒聽清,抬起眼:「什麼?」
「沒、沒什麼。」闌珊懦懦的低下頭。
綠至一臉疑問,但她沒再問,只是起身去柜子處拿葯去了。
門外,管家白敬禮候在院內。
白管家是孔府的老人,已在府內服侍了四五十年,此刻多多少少有點忐忑吧。
對於孟靜和這位大宴長公主,管家知道的信息不算少,尤其是跟外頭與自家將軍同朝為官的官員府邸內管家請教過,這位大長公主,在皇室中可是個禍禍頭子,皇帝都拿她沒辦法。
說起來,白管家還是頭一次面見長公主。
只聽偏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步出來個素麵朝天、步伐如蘭的女子。
她身上彷彿纏著檀香味,明艷艷的眉眼都壓不住那身出塵之氣,白管家愣了下,連忙躬身道:「夫人,小人白敬禮,是府上管事,夫人若有所需,可儘管尋我。」
靜和點點頭:「白叔請進屋坐,靜和確有一事尋你幫我。」
「不敢,夫人吩咐便是。」白管家自然不敢去屋內,這位可是正經的將軍夫人。
她點了點頭,道:「我有些東西需得添置,晚些時候我擬個單子給你,勞煩你跑一趟,費些心思尋來。」
「夫人客氣了,這是小的該做的,那我先去命人歸置好房間,您擬好單子再尋我。」
孟靜和點了點頭,溫雅應了聲「對了,南亭小院還需得你費心些,約莫多少日可修葺成?」。
白管家雖心有疑惑公主為何好端端的要修葺小院,卻是忙點頭應下:「約莫需得半個月,夫人放心,老奴必然仔細盯著。」
靜和點頭,有了院子,又不缺東西,她在這個世界上,也算是有個真正的落腳之處了。
只是……這成婚之事,莫名成了別人家夫人,還得細細從長計議。
……
一刻鐘后,白敬禮正在西側廂房盯著下人收拾,綠至拿著一長列單子便來了。
他接過單子,粗略一掃,眉頭便深深皺起,半有些愣住的詢問一旁的綠至「這是夫人要的?怎要這些東西。」
他只消一眼,就覺得是個簡約的小佛堂了。
綠至因跟在老夫人身邊隨伺,自是認識些字的,她點了點頭道:「夫人口述的,我就她身側記錄,一件不少。」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早間夫人還問我要過剃刀,我怕出岔子便哄她沒有,倒是沒想到她還記著這事兒。」
「她要剃刀做甚?」白敬禮滿腔疑惑,照理說,才新婚,一應利器都需封刃,平白無故要刀子做什麼?
「奴婢問了一嘴,夫人只說有用,卻沒說其他的,奴婢擔心她……」雖從昨日起,有些了解公主做派並非如傳言所聞,但到底是了解不深,傳聞並非空穴來風,她使這刀子,如論如何都是危險的。
白敬禮自然也是想到這上頭去了,他同意的點了點頭:「這剃刀府中有的也不過是些剃髮的,你去問問夫人具體要什麼公用的剃刀,是剃肉的或是其他?我再去尋來。至於其餘倒是簡單,尤其是菩薩像,我記著皇上前些年賞過尊白玉觀音,用在此處正好。」
白敬禮這麼想著,便立時去庫房裡將那已經要積灰的玉觀音翻了出來,他拿袖子擦了擦,立時觀音玉像顯現,慈眉善目刻畫栩栩如生,他嘴上忙叨叨兩句:「菩薩莫怪,觀音慈悲。」
約莫到午下,孟靜和正在床榻旁替闌珊換藥,就聽到下人來喚道西屋打掃好了,讓她去瞧瞧。
西屋離主屋隔了三間屋子,在最西角後院,她人剛進裡頭,入門便見一尊玉觀音擺在伏案處,她眼睛微微發亮,只在這一刻,她才感嘆,自己是真真正正進入了別人的身體,要在別人身上去過這一生了。
她雙手合十跪在莆團之上,募自參拜,頭輕輕磕在地板上,甚是虔誠。
跟在她身後的兩個丫頭被她弄的一愣,相互對視一看,她們沒聽說公主信佛呀。
白敬禮亦是一臉疑問。
但他也沒好打擾,少頃,才見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囫圇說了一句什麼經文,才起身看向他。
這尊玉觀音,她便很是滿意。
「那紙張筆墨可買來了?」靜和問道:「須得是佛門浸香三年的蘇紙、天山雪狼尾尖那一抹琮毛所致的狼毫小筆、入目油亮的竹記磨條,若沒有這兩種,尋品質足以等替的也可。」
白管家自是不通文墨,但他此時算是對公主肅然起敬起來,不論公主是因身在皇室而認識更廣,還是本身就懂得這些,只要是通曉文墨的,甚至還能有挑有撿的挑選紙張磨塊的,白管家都十分敬佩。
他們將軍府,讀書識字的不少,可也沒有一個人能說出紙筆磨塊的出處。
「已吩咐下去了,這便再去催催。」白管家拱手道,「夫人是想……親自題些字在這院中?可要在下去尋寫字的師父過來,為您述寫。」
「不必了,我就是平日用這些紙磨練筆打發時間,院子也不必費心題字了,」靜和笑著搖搖頭:「心安處便是上上等院。」
她一笑起來,竟將這暫且荒廢許久的西屋,襯的蓬蓽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