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康年沒想過要做英雄。

那晚,聽到的哨聲,他躺在床上動都沒動。他傷口疼。若是想做英雄,傷口疼或許還能忍住,不想做英雄,傷口疼便忍不住了。

帳篷里的弟兄全出去以後,傷口不疼了,他「咕嚕」爬起來,把自己睡的行軍床掀了。床下是一片野草殘存的地板,濕濕的,不太硬。他抄起帳篷里那把斷了柄的小鐵杴,猛紮下去,小心翼翼地掘起了一坨坨生著敗草根葉的表土,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擺在一旁。當操場上響起卡卡腳步聲時,他已將那個秘密全部埋到了地下,壓在秘密上的土層象似沒動過一樣。

放下行軍床,仔細地擦凈鐵杴上的泥土,他重又躺到了床上,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定了。

很好,毛瑟手槍、十發子彈、三塊鋼洋總算保險了。他相信是保險的,誰也想不到他牛康年會有這麼一筆財產,更不會想到這筆財產就埋藏在他身下的泥土裡。槍和子彈都不會上銹,他裹了油紙還包了油布。油紙是在醫院裡找的。住院養傷的時候,常有人送食品來,他把包食品的油紙留下了兩張。油布是昨夜割下的一塊帳篷,割的時候沒人知道,而且不是在他住的這個6號帳篷割的,就是有人發現,也疑不到他頭上。

認真的說,這筆財產並不屬於他牛康年,而屬於殉國的四連長阮君靈。從昌達商行向德信大樓撤退時,阮連長帶著他們打掩護,一排子彈掃過來,阮連長就倒下了。當時天很黑,阮連長身邊只有他,他一手提著機槍,一手拖著阮連長,還想把阮連長搶到德信樓里去。不料,阮連長渾身是血,早沒氣了,他這才取了阮連長的毛瑟手槍、子彈,和兜里的三塊鋼洋,獨自摸回德信大樓。向營長林啟明報告時,也忘了將阮連長的遺物交出來——當然,林營長也沒問,那當兒,林營長自己也暈了頭。第二天夜裡,整個隊伍撤進了租界,他因為肩頭上挨了一槍,沒進軍人營的大門就和費營副、塗連長一起進了醫院。在租界交槍時,只交了那挺輕機槍。阮連長的手槍和子彈沒敢提,怕一提把三塊鋼洋提沒了。結果毛瑟手槍伴著三塊鋼洋、十發子彈,裹在紮好的軍用毯里和他一起進了醫院。待他幾天前出院取回軍用毯時才發現,那骯髒的軍用毯根本沒人動過,上面落了一層灰。於是阮連長的財產,順理成章變成了他的財產。

擁有這筆財產是危險的,到軍人營當天牛康年就聽說,營里已被抄檢,暗藏武器的弟兄都吃了苦頭,一連的一個弟兄還進了中央捕房,直到前天才被放回來。營主任羅斯托上尉說:在軍人營私藏武器,只能視為對管理當局持有敵意。

牛康年緊張了一陣子,後來還是決定不睬這一套!他對誰都沒有敵意,只想保住自己的財產,羅斯托認為什麼,是羅斯托的事,與他牛康年沒關係!當然,羅斯托若是用錢買還成,一支毛瑟手槍十五塊鋼洋,一手交錢,一手交槍,他干!想白拿,沒影!

牛康年覺著那支毛瑟手槍至少值十五塊鋼洋,槍蠻新的,還配十發子彈,出了軍人營賣,二十五、三十塊沒準都有人要。他是準備賣的,賣給誰都行,只要給錢。退一步說,就是賣不了錢,他也能在逃跑時用它開路防身。若是羅斯托認為這便是敵意,那他就算有敵意好了,大不了一個死,他老牛不怕!他雖不想做啥英雄,可也不是孬種!要是孬種,他決不會到國軍隊伍里來。

他躋身國軍隊伍的起因是兩頭黑毛驢。那可是兩頭好驢,下關東販煙、販皮貨從未誤過事。憑遠的路踏踏跑下來,他累趴了,馱著煙葉皮貨的驢硬累不趴。兩頭驢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常和驢們啦家常呱,把自己發財的夢想講給驢們聽,驢們聽到高興處會「咴咴」亂叫。

然而,未待發財的夢想變成現實,驢被日本兵搶走了。

那是前年冬里,他趕著驢們出關替保定趙二爺販皮子,在關外的路上碰上了鬼子兵,鬼子兵要徵用驢們馱彈藥箱。開頭還挺好的,鬼子兵的一個當官的,給了他兩張軍用票,還給了他一張蓋了關防的黃紙頭。他不幹,不要軍用票和黃紙頭,單要驢。這便糟了,鬼子兵硬牽走了他的驢不說,還用槍托子搗了他一頓,使他昏頭昏腦在雪地里睡了大半夜。

緩過氣后,他四處找他的驢,還在丟驢的那條道上守了十幾天,卻連驢毛也沒見著。一氣之下,他回到關里便進了國軍隊伍,發誓要用手中的槍,找回他的驢。

他認識他的驢,也認識搶他驢的鬼子。那個鬼子官是個小鬍子,帶著屁簾帽,矮矮胖胖的。

後來才發現,這記憶過於模糊了,類似模樣的鬼子太多了,關外有,關里也有,華北有,上海也有,他的仇人是註定找不到了,他的驢也註定找不到了。

這更加深了他的仇恨,他開始狠狠地用機槍掃那些屁簾帽們,結果,就隨著隊伍從華北殺到了淞滬,直至今天進租界軍人營。

他的敵意很明確,是對著搶了他的驢的日本人的。這根由連長塗國強知道,排長豆大鬍子也知道,若是萬一藏槍的事被羅斯托上尉發現了,塗連長、豆排長也會幫他說話的。

正想著,帳篷外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牛康年警覺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了一個探進帳篷里的瘦腦袋——是二連連長魯西平。

牛康年假模做樣地站起來,裝作要敬禮的樣子。

魯西平將應該獲取的敬禮放棄了,要他歇下。他歇下了,魯西平也在他對面的床上一屁股坐下,很和氣地問他:

「老牛,想不想家?」

家?家就是兩條驢,大黑、小黑,它們早沒了,他哪還來的家?!

他凄然地搖了搖大腦瓜。

「也不想父母妻兒?」

他扁嘴一撇:

「打記事起就不知父母是啥模樣,俺一直跟俺叔過,俺叔死後,給俺撇了兩條驢,俺就用驢販貨,後來……」

「後來驢被鬼子搶去了!」

他眼睜得滾圓:

「咋?你也知道?」

魯西平道:

「咱三營上下誰不知道?!」

他點點頭,又說:

「正經老婆咱沒娶過,販貨的時候在關外白縣的車馬店和一個女人睡過。第二年再去,那娘們硬說給俺添了個兒,可俺咋看咋不象俺!」

「想你兒么?」

「俺不說了嗎?咋看咋不象俺,想個屁哇!」

魯西平嘆道:

「我可真想家喲!老牛,你不知道,我那女人有多俊!還有兒子,今年也五歲多了,我每天做夢都夢見他們哩!」

他很同情魯西平,可又弄不明白身為連長的魯西平咋會和他談這些?往昔魯西平可不是這樣,整日價唬著個臉,硬撐著個官架子,當兵的見了他不敬禮,他當場扇耳光。弟兄們都說,全營四個連長中,數他的官味最足。

魯西平又說:

「我家在無錫,離這上海也就幾百里地,坐火車三鐘頭就到了,可就是不能去。你不知道我太太有多俊,可惜我手裡沒相片。」

他不願和魯西平老談他太太,這話題與他毫無關係。

他換了個話題:

「魯連長,您說他們還得把咱們關多久?咱已是關在這鳥地方了,還上啥子操哇?今個兒莫說俺傷口疼,就是不疼,俺也不想去!」

魯西平苦著臉道:

「上操的事我不知道,開記者談話會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們瞞著我!我感覺這裡面有問題。老牛,你沒聽啥人講過我什麼嗎?」

他搖搖頭:

「我剛從醫院出來沒幾天!」

魯西平似有所悟:

「那你不會知道!明天我得先和林營長好好談談!」

就說到這裡,弟兄們回來了,魯西平也要走了,臨走還俯在他耳邊說了句:

「有機會,咱們再聊,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我覺得你這人誠實,只告訴你!」

魯西平一走,睡在他對過床上的趙富田便道:

「牛哥,你和魯連長啰嗦啥?魯連長腦瓜出了毛病,一天到晚盡念叨他太太,誰見了誰煩!」

他眼皮一翻:

「瞎扯!魯連長說話句句在板,哪象有毛病的樣子?」

睡在最裡邊的排長豆大鬍子臉一拉:

「林營長、費營副叫咱們少和他摻和!」

他陰陰一笑:

「那是林營長、費營副有毛病!日他娘,深更半夜還瞎折騰!這二位長官還以為自己是在國軍軍營么?早不是了!咱他娘成了人家圈起來的豬!」

身為排長的豆大鬍子,偏拉出了副軍營長官的架子,劈臉給他一個耳光:

「放屁!你牛康年是豬,我老豆不是!弟兄們也不是!」

他被打懵了,一時竟忘了反抗,直到豆大鬍子轉身離去了,才象餓狼一樣沖著豆大鬍子的背影撲去。趙富田一看不好,站起來攔腰抱住了他,越抱越緊,最後,幾乎把他的兩腳抱離了地面。

他蹬著腿,拚命掙著,破口大罵:

「豆大鬍子,我日你娘!我日你十八輩親娘!」

如果那夜毛瑟手槍沒埋到地下,他想,他會開槍的,他將用一陣爆飛的子彈打斷豆大鬍子的脊樑,讓豆大鬍子象狗一樣趴到地下去舔自己的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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