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布萊迪克中校在鄭彼德翻譯和羅斯托上尉的陪同下一走進小紅樓,二連長魯西平就注意到了,他當時正趴在樓下門廳的窗台上看幾隻螞蟻搬麵包屑,窗玻璃上映上了布萊迪克中校的身影,扭頭去看時,布萊迪克中校一行已從他身邊走過,登上了樓梯。他本能地覺著中校的突然出現與自由有關,於是,也跟著上了樓。
他知道中校要去哪個房間,要去找誰。撤退那夜他就看出來,中校對林營長很敬佩。堅守德信公司的時候,中校把鬼子總攻的確切時間透給了林啟明,在租界的街壘工事旁,還擁抱了林啟明。
果然是找林啟明——中校在二樓沒停腳,徑自上了三樓。
他卻上不去了,中校的兩個衛兵和羅斯托手下的兩個白俄巡捕,四個人守著三樓的樓梯口,不容任何人上下。
他只好悻悻然地坐在二樓樓梯上,眼巴巴地等待著樓上那關於自由的消息。他認定那是自由的消息:記者談話會後,林啟明又代表弟兄們遞了一次交涉書,公民訓練團和特警中隊的兄弟也已取保釋放了百十個,放他們三營的弟兄自在情理之中。
魯西平渴望自由,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麼渴望過。望著天上的月,他會想起無錫老家庭院中的月影,能看到月影下漂亮太太和淘氣兒子的笑臉。他掛記她們,想念她們,常常把關於她們的記憶一遍遍講給弟兄們聽。講過以後又後悔,可下次忍不住還要講。弟兄們據此判斷他腦子有毛病是沒道理的。
他正常得很,什麼毛病也沒有——非但沒啥毛病,頭腦還格外的清醒,甚或格外的深刻。一些在自由時光里永遠弄不清的問題,在這裡一下子都弄清爽了。
比如說,面前這場戰爭,他失去自由前就看得不甚真切,完全被一種轟轟烈烈的表象迷惑住了。似乎為國家而戰,為民族而戰是無可非議的,似乎不拿槍上戰場便對不起一個中國人的良心。現在想想,是大錯而特錯了。錯誤的根源在於:他只注意了戰爭的道德判斷,忽略了每一個獨立存在的人和這場戰爭的關係。
事情很明白,戰爭是國家的事,活著是自己的事。若是為了個人活得好些參加戰爭,是合乎情理的,反之則就不免荒唐。把問題放在人之初的歷史中去考察,就會看得更明徹:遠古蠻荒時代的人是只知道有自己的,都是為自己活著的,那時,沒有國家,沒有民族,沒有主義,也沒有那麼多欺騙生命的道義。後來不行了,國家、民族、主義一一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折騰出來了。於是乎,人的個體生存就被破壞了,人們不得不為國家而戰,為民族而戰,為這個主義、那個主義而戰。可這些東西究竟與每一個呼吸著的生命有什麼關係呢?真他媽鬼知道!國家、民族和主義召喚你為它的神聖存在去拚命,卻並不為你個體生命的存在承擔任何責任。他魯西平在上海打鬼子,上海淪陷了,被囚禁在軍人營里的是魯西平,而不是那個他為之而戰鬥的國家,這難道還看不出其中的荒誕么?
他是被欺騙了,被國家、民族派生出來的道義欺騙了,也被自己曾經有過的一腔熱血欺騙了。幸運的是,躍入這場龐大的騙局之後,他迅速警醒了,不象林啟明那樣,依然執迷不悟。
林啟明的事他管不著,反正他要出去。只要開始放人,頭一批就得放他!林啟明他們不是懷疑他腦瓜有毛病么?這毛病他認下了!就沖著這條,他們就得先放。
租界當局顯然不想養著他們,把他們悄悄放了;既減輕了負擔,又少了麻煩。問題是放人的名目,他們畢竟是和日軍正式交戰的戰鬥人員,明目張胆地放,日本人不會答應。名目自然會找到的,比如說他魯西平,神經有毛病;比如說牛康年,受傷太重,不宜長期羈押,如此等等。當然,也可能只把他們放出軍人營,不放出租界。這樣也好,他正可以把妻兒接到租界,避過戰爭的剩餘歲月……
也不知想了多久,好象時間並不太長,樓上響起了腳步聲,木頭樓梯顫動起來。他識趣地從樓梯口站起來,躲到了二樓的樓道里。
布萊迪克中校一行下來了,樓上的守衛撤了,他未待走在最後面的衛兵下到樓底,便急不可耐地爬到了三樓上,一頭撞開了林啟明住的307室的房門。
林啟明、費星沅都在屋裡的床沿上坐著,勤務兵小豁子正在打掃地上的香煙頭。屋裡煙味很重,象著了火,坐在對門床沿上的林啟明卻還在抽煙。
他突然破門而入,讓林啟明吃了一驚,林啟明愕然地看著他,問:
「老魯,有……有事么?」
「第一批有……有我么?」
「啥第一批?」
「放……放人啊!」
林啟明愣了:
「你聽誰說要放人?」
他疾疾叫道:
「我知道要放人!特警中隊、公民訓練團都放人了!剛才我看見布萊迪克中校來找你……」
林啟明苦苦一笑:
「老魯,沒這事!再說,即使放人,放誰不放誰,也不由我做主!」
這倒也是,這地方當家的是布萊迪克中校,羅斯托上尉,不是林啟明。不過,中國軍人內部自治,林啟明是營長,還是能說上話的,他還得把林啟明攏住,況且,林啟明和布萊迪克中校關係又好。
「那……那布萊迪克中校找你幹啥?你可不能瞞我;兄弟我可從未做過對不起大哥您的事!」
林啟明望著他長長嘆了口氣,摟著他的肩頭,讓他在床沿上坐下了。繼而,又叫勤務兵小豁子找來了一連長塗國強,說是要和他們好好談談。
聽林啟明一談,他才知道,事情恰恰相反,租界當局不但不放他們,還要將他們長期拘押。
林啟明說:
「布萊迪克中校就是為這事來的,中校說他們和租界當局的壓力相當大,日本人多次要求將咱們這些弟兄交給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釋放咱們完全不可能。就是公民訓練團和特警中隊的弟兄,釋放時也要一一取保,並證明在淞滬作戰期間不屬於任何作戰單位。」
他傻眼了,幾乎想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一場。痴獃呆愣了好半天,他掙開林啟明的摟抱,失態地站起來叫道:
「我……我受夠了!我要回家!回家!老子能在上海找到鋪保,也……也能弄到良民證明!」
「撲通」一聲,他在林啟明面前跪下了:
「林營長,林大哥,您……您給我幫幫忙吧!您……您去和布萊迪克中校說,我……我不是兵,我……我有證明,也有鋪保!」
萬沒想到,平時關係還不錯的連長塗國強「霍」的跳了起來,劈面打了他一個耳光:
「孬種!這麼出去,你就不怕底下的弟兄們操你祖宗?!」
這一巴掌把他打醒了,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求生慾望和面前的嚴酷環境是那麼格格不入,人在這種情況下竟會變得那麼渺小、可憐。
他捂著臉嗚嗚哭出了聲。
還是林啟明救了他。
林啟明罵了塗國強一句什麼,阻止了塗國強的進一步發泄,把他拉起來說:
「老魯,打仗時候,你是好樣的,在這裡也不能充孬種哇!眼下,上海和租界的中國同胞們都看著咱們軍人營,營里的弟兄又都看著咱們當官長的,咱們要拿出點骨氣來!」
他違心地點了點頭。
林啟明又說——不但對他,也對費星沅和塗國強說:
「既然出不了軍人營,咱們就要作長期打算了,為了不磨軟咱們的骨頭,為了以後弟兄們都還象個兵的樣子,每日必須堅持正常操練,必須舉行升國旗的活動,還要上課,讓弟兄們學點文化。」
費星沅疑疑惑惑地問:
「在這裡升國旗?咋……咋升?又沒有國旗。」
林啟明道:
「咱們頭上有青天白日,身上沸騰著赤紅的鮮血,足以代表國旗!咱們的升旗是精神升旗!」
塗國強極表贊同:
「好!這精神升旗好!老子和鬼子誓不兩立,老子活一天得讓鬼子們瞧瞧咱們的精神頭兒!」
這實在是愚蠢,他想,卻沒敢說。
費星沅又問:
「天天操練是否必要?」
林啟明手一劈:
「咋沒必要?!現在咱們是在租界當局的囚禁中過日子,對弟兄們不嚴,不堅持張揚愛國精神,他們當中有些人就會失志變節!」
他覺著林啟明這話是針對他說的。他在林啟明心中即使不是腦子有毛病,也早已失志變節了。林啟明不讓他出席記者談話會,大約就是怕他在會上講出什麼失志變節的話吧?
其實,林啟明錯了,他魯西平不是失志變節,而是省悟了一個關於生命價值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