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這夜二時左右,應北川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他摸黑披上衣服,撩開卧室的窗帘向專署大院看了一眼,登即發現院門大開著,七八個穿自衛軍軍裝的人在院內下了馬。他本能地覺著要出事,當即推醒了太太,自己也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穿衣服的時候就想,這些傢伙十有八九是砦司令派來殺他的,現在,砦司令和國府、國軍拼上了,他這個代表國府的專員毫無用處了,砦司令殺他正在情理之中。
他不想死。衣服的扣子還沒扣完,就摸到床頭櫃找槍。鄭靈寶剛來時,送了把擼子給他,砦司令也送了把勃朗寧給他,那是廣清農機廠仿造的,樣子很好看,槍把兩面還鑲了銀。他不喜歡玩槍,也不會玩槍,兩把槍收下來后,從沒上過身。一把擺在對面辦公室的桌子里,另一把他記得是擺在了卧室的床頭櫃里。
翻了半天竟未翻到,他急出了一身汗。
太太問:
「你……你找什麼?」
「槍……槍……擼子……」
太太說:
「在……在衣櫃……櫃里!」
他忙又摸到衣櫃前,拉開櫃門,把兩隻哆嗦的手同時插了進去,折騰了半天,才把槍摸到了。摸到手方知道,不是擼子,是勃朗寧。
不管是什麼,反正他有槍了,這就好。
他笨拙地打開保險,手攥槍把,把食指搭在扳機上試了試,又竄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撩開了一角。
外面一片慘白的月光,人和馬都披著月光動個不停。有匹馬在用蹄子刨地,還有匹馬引頸嘶鳴。它們身邊的人有的在往院中的樹上拴馬,有的扛著什麼東西在往鄭靈寶的辦公室走,似乎沒有誰注意他的卧室。
一場虛驚。
他長長噓了口氣,把槍往衣袋裡一放,回到床邊,對太太說了聲:
「沒事,睡吧!」
太太睡下了。
他也想再睡下,可一琢磨又覺著不妥:這些半夜三更騎馬攜槍到專署大院來的人准要干點什麼,不是算計他,必然是算計鄭靈寶。沒準砦司令知道了鄭靈寶昨夜的暗殺陰謀,今夜派人來和鄭靈寶算賬了。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幹掉鄭靈寶,一定會掉過頭來干他。他知道鄭靈寶的陰謀,卻沒把陰謀獻給砦司令,砦司令十有八九會把他也疑進去。
又是一驚,忙不迭地再把太太叫起來:
「還……還是別睡!我……我看這裡面有問題。」
太太罵他神經病,他不惱,立逼著太太穿好衣服躲到床底下去。
安置好了太太,他壯著膽子出門了,打定主意只要一聽到鄭靈寶辦公室響起槍聲,就從院子的後門開溜。只要沒人用槍逼著他,他決不用槍去嚇唬任何人。至於太太,他相信床底還是安全的。這些傢伙不一定會到床下找,就是找了,也不致於向一個婦道人家下手。
在滿是月光的院子里走了沒幾步,就發現了鄭靈寶的身影。鄭靈寶正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招呼那些自衛軍們進去,鄭靈寶也穿著自衛軍軍裝。
他大惑不解了,今夜究竟是演的哪齣戲?莫不成這些自衛軍都是鄭靈寶昨夜暗殺隊的人么?他們深更半夜來幹什麼?殺砦司令么?砦司令既不在清河,也不在廣仁,砦司令肯定在白川前線。
他相信鄭靈寶不會是要殺他。鄭靈寶若是想殺他,在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能殺。他沒有砦司令那麼嚴密的保安措施,又不會舞槍弄棍,鄭靈寶一個人也把他對付了,用不著半夜三更招呼這麼多人來。
後來,他對人說,在那叫人提心弔膽的夜裡,他最後做出的判斷是:鄭靈寶背著他在執行國府方面的什麼秘密指令。
他得弄清楚這是什麼指令?會不會危及他的身家性命?
待那些不速之客都進了鄭靈寶的辦公室,他順著牆根摸到了辦公室的窗下,清楚地聽到了鄭靈寶和手下人的對話。
先是鄭靈寶說:
「昨夜我們雖沒有在牛頭峽口乾掉老砦,但也沒暴露,咱們的專員大人還沒把咱們賣掉。不過,由於我們的無能,戰區長官部擬定的解決廣清問題的計劃碰到了大麻煩!老砦活著,指揮系統運轉自如,對國軍的裂河、白川作戰大為不利。」
一個不滿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怪不了我們!誰知道老砦昨夜的車會壞掉!」
「是呀,如果老砦昨夜的車進了牛頭峽,就是帶上十個、八個衛兵也不能活著回來……」
「好了!甭說了!不論什麼原因,沒按計劃幹掉老砦就是我們的失職,首先是我鄭某人失職,愧對黨國!」
又有人插上來:
「也不能這麼說,鄭督察,這叫命,老狗日的命不該絕,與鄭督察您有何關係……」
鄭靈寶打斷了那人的話:
「不說這些了,現在國軍將士正在裂河、白川前線拚命流血,為配合他們作戰,粉碎老砦的指揮系統,我們要當機立斷,毀掉廣仁、清河和季縣的三座電話總機站,切斷砦魁元和八縣各部的聯繫……」
果然是個大陰謀。
如果鄭靈寶這一手真的干成了,砦司令這一仗很可能要敗。廣清八縣南北三百多里,東西四百多里,靠傳令兵傳令豈不誤事!當初砦司令大概就是基於軍事上的考慮,才不惜重金置建了三個機站,安了二百多門電話。
老問題又來了:如果砦司令敗了,國軍進山,司令長官可真要和他算總賬了,不說挨槍斃,至少得進大牢。
砦司令的利益和他是一致的,昨夜一致,今夜依然一致。
他馬上想到打電話給廣仁自衛軍總部,讓總部通知各機站加強防衛,電話就在他辦公室里。他的辦公室和鄭靈寶的辦公室隔兩個門,只要疾走幾步就能衝到門前。他沒敢沖,貓著腰挪了幾步,手碰到台階了,才直起身子上了台階,移到門前。
掏鑰匙開門時,因為心慌,鑰匙掉到了洋灰地上,發出了一聲似乎驚天動地的響聲。他一驚,殭屍般地挺了半天,才小心地將鑰匙拾起來,打開了門上的掛鎖。
推開門,他閃身進了屋。屋子的門窗都沒有窗帘,月光白布單似的一塊塊鋪在紅漆地板上,亮亮的。他沒費什麼勁就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摸到了電話。
然而,就在他摸起電話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他一緊張,沒想到放下電話逃命,而是按著電話搖了起來,並在電話搖通之後,說了聲:
「我……我是清河專……專署……」
幾個人兇猛地擁到他面前,他沒來得及掏槍,就被幾雙大手牢牢按倒在辦公桌的桌面上,眨眼間挨了兩刀。他想叫,可嘴卻被牢牢捂住了……
失去知覺前,他看到的最後景物是一條束在自衛軍軍裝上的銅頭皮帶,皮帶上濺著他的血,那一滴滴血在月光的照耀下象許多亮亮的螢火蟲。
他由此昏睡了四天,睡來時,整個事變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