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夜色中的萊縣有一種風雨欲來之前,別樣的寧靜,月進烏雲又鑽出來,地上的青石板一直蔓延到街巷的深處。孟沛帶著溫宣魚,沿著成列盛放的杏樹緩緩走著,夜色中,隱隱可見滿樹的杏花,麗色萬千。三五個暗衛不動聲色遠遠綴在後面,這些都是孟沛曾經在死人堆和人市贖回來的人,向來沉默而忠誠。
在今天上半夜,他們曾經誓死效忠的將軍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一面安排著行軍路線,一面悄無聲息在中途溜出去孤身一人接回了他的溫宣魚。
那時的他們剛經過晝夜的激戰,疲累到了極點,按照計劃急行軍前來萊縣固守。本要經過萊縣外那處小院。但斥候提前發現了端倪。
孟沛便變更了路線。下面的人卻沒想到他是孤身自己去救人。
等著孟沛回歸隊伍的時候,誰也不能說什麼。他們忠誠,但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想法——也許如斥候說的那樣,對上在孫家院子的萬淼眾人可能會有點麻煩,但若付出點代價,並不是沒有勝算。
可將軍卻選擇了讓他們繼續前行,自己孤身去做這樣危險的事。
將軍在謀劃上幾乎沒有出過錯,他主張的每一次冒險看似冒進,但都有一種先機在握的神之布局,彷彿看透了所有的變化,而且從來都會留足後手。
唯一沒有的,便是這一次。
對上溫宣魚的安危,他並不考慮自己的安全,聽完了斥候的報道,看了一下月色。他便行動了。
一陣風吹過,杏花巷中三三兩兩飄散下來潔白的花瓣,落在溫宣魚小巧的鼻頭上,她微微仰頭,集中注意力去看,孟沛看見,微微一笑,他側頭俯下身,忽然輕輕一口吻在了她的鼻尖,將那雪白的杏花瓣,輕輕一卷就到了舌尖上。
溫宣魚輕輕啊了一聲,臉飛快紅了起來。
她立刻轉頭看向身後,很好,身後的那些暗衛已經至少不在明面了。
「這下好了。」孟沛道,「這樣他們就不會跟的那麼緊了。」
「他們是擔心你安全。」溫宣魚自然知道為什麼現在這些人會出現,因為今天的孟沛受傷了,他們必須保證他的絕對安全,另一方面,或許也是為造成這個局面的某人一種無聲的抗-議。她早察覺到這些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種目光,心中有一些說不清的滋味。
「嗯。」孟沛說,「讓他們隔遠一點擔心。」
萊縣的街道十分平整,賈縣令在這些事情上向來不吝嗇時間和精力,街道兩旁是鱗次的屋舍,在尋常時候,要找到一家美味的特色酒樓不難,但最近隨著戰事起來,在局勢不明的時候,很多門扉都是緊閉的。特別今晚行兵入城,很多人家都早早吹滅了油燈。
這個時候,想要出來吃點好吃的,得靠運氣。又走了半條街,一無所獲,溫宣魚這時候有些後悔不應該拒絕賈縣令為大家準備充饑的湯餅和肉餅了。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孟沛忽然想起一個地方,立刻轉身,帶著她向城西走去,果然,無論什麼時候,城西這一邊的花街,都掛著燈籠。
按照慣例,花樓從不接待女客,除了一種情況,便是賣人。
孟沛帶著溫宣魚過來,那鴇母看見孟沛眼前一亮,看見溫宣魚更是眼睛發光,但她看兩人形容,又拿不準這真是來賣老婆的,便遲疑著笑看向孟沛:「公子這是打算……」
孟沛鬆開手,一錠銀子正好落在鴇母的手心,他道:「一場花宴,就我們兩人。」
這行見多了,什麼人都有。鴇母捏了捏銀子,又看了看溫宣魚,到底沒那個底氣推薦自己家的姑娘,笑道:「行,兩位稍等。桃紅,帶客去杏春閣。」
這時,一個頭髮枯黃容貌倒算得上清秀的小婢女垂著頭走過來:「媽媽,桃紅姐姐去凈手了。小翠帶兩位貴客去吧。」那鴇母待要說話,溫宣魚道:「有勞。」
小婢女在前帶他們向前走。
和朱樓姑娘們房間挨房間的格局不同,這杏春閣是滿春樓特殊的存在,兩層小樓,二樓是花魁的住處,一樓只用茶吃酒,裝飾布局也著力向著雅緻的方向走。
只是進去,脂粉香到底還是濃了些。
孟沛讓一個婆子開窗,外面是修建過的杏花樹,滿樹花苞,玉白可愛。
小婢女將他們領到門口,就站在門口,然後便有專門的婆子送菜送酒過來。每來一樣,小婢女就會脆生生報一報名字。
小姑娘聲音好聽極了,一口純正的官話腔調,溫宣魚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只看這小婢女不過十二三,臉極瘦,站起來倒也娉婷,站在門口,那舊舊的艷俗衣衫滾在她身上,空蕩蕩的可見猶憐。
最後一壺酒是小婢女親送來的,她捧著托盤,送來以後就規規矩矩站在身後,這是預備倒酒侍奉的。
孟沛示意她退下,小婢女臨走,溫宣魚見她眼巴巴看著那點心,道:「你菜名報得很好。這份點心送你吧。」
那小婢女聞言一愣,抬頭飛快看了一眼溫宣魚,又看了一眼孟沛,低低垂下頭去,立刻感激跪下磕了一個頭,道:「謝謝娘子。」
溫宣魚讓她快起來問:「今年幾歲了。」
小婢女道:「過了夏天就十二了。」
便在這時,聽得外面婆子咳嗽一聲,小婢女聽見聲音,連忙辭了出去。
卻沒想到兩人還沒吃完,便聽見外面的爭吵聲,說是爭吵,也不過是單方面的叱罵。
溫宣魚聽著站起來,走到窗邊,聽起來,果然是方才那個小婢女,彷彿是那方才的婆子懷疑她偷了點心,因為叱罵起來。小婢女被那粗壯的婆子用手指點著額頭戳在腦門上,也不回嘴,只一句一句說「我沒有偷。」
那婆子聽了越發著惱,壓低聲音罵:「你且等著,看媽媽過來怎麼收拾你個小蹄子,你當是自己有幾分顏色又會幾句好話兒,搶了我的差事去獻殷勤不說,還偷東西?想要吃,行啊,等你成了角兒,上了這杏春閣的二樓再說。」此外便是幾番粗俗的叱罵。
小婢女只縮著肩膀,顫巍巍分辨,只是實在說不過這婆子。
等鴇母一來,眉毛便是豎著的,先瞪了一眼那婆子,婆子噤聲,然後鴇母也不說話,走到小婢女身前,也不多說啪啪打了兩巴掌,然後便叫身後龜奴:「這心思太活了,將她領出去,先帶去後街的門帘春醒一醒自己身份再說。」
花樓中也分等級,臨街寬敞高樓的,有專門的鴇母管理,自然少不了吃的。在這些掛著漂亮燈籠的後面暗巷子里,也有兩層的小樓,這些小樓里,都是用布隔開的房間,便宜不少,這一種從不計較夜度娘們的年紀和美醜。最最次的便是連房間都沒有的,大多都是有了病,在河岸或者城西的角落什麼地方,胡亂搭配一個遮蔽的棚子,這種只要有吃的,都行。
小婢女聞言一下哭起來:「媽媽,我錯了,我錯了。我下回不敢了。」
她哭得大聲,那龜奴早有準備,一把粗布用力塞到嘴巴里,然後拖著衣領就要走。
就在這時,趕出來的溫宣魚道:「等一下。」
她向那個鴇母:「這份點心是我給她的。並不是她偷的。」
那鴇母看溫宣魚,皮笑肉不笑:「娘子照顧好自己的相公便是,小樹不修不直溜,這小蹄子犯了滿春樓的規矩,早就該好好教養一番。」
卻看那小婢女此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用盡全力向溫宣魚這裡掙扎,那龜奴手裡本拎著她衣領,她用盡全力,那布條便深深勒進了她的肩膀,又順著肩膀到了脖子,她小小的臉龐漲的通紅,卻彷彿毫無察覺,只用盡全力向著溫宣魚這邊折騰。
「鬆手。」她向前走了一步,孟沛拉住了她的手。
他向那個鴇母道:「這個小姑娘好像有話要說。鬆開她。」
鴇母對孟沛顯然客氣得多,但她這裡伸手兩個結實的龜奴,還有四五個婆子,對方孤身而來。優勢在她。
「公子,這畢竟是滿春樓的家事,恐怕……」
孟沛看穿了鴇母的想法,他實在不想將美好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個鴇母身上,於是果斷轉頭,向後面的黑暗中。
「來人。」
來人?來什麼人?鴇母挑了挑眉。
孟沛沒有回答。
而就話音剛落,敏捷矯健的身影幾乎如同幽魂一樣從不同的地方掠出,他們身上並不全是夜行衣,但是在之前,卻沒有被一個人發現。
這些人看著站在孟沛身後,眼眸和他們腰間的刀劍一樣沉默。
*
小婢女並不是滿春樓的人,沒有身契,也沒有身份文書,自然也不叫小翠。
她真名姓黃,小名紋紋,是出來找吃的時候,在當鋪外被牙婆拐了去的。
醒來就在滿春樓,鴇母見她生得好,嗓子尤其好,便將她留下,好好「馴」了一段時間見她老實了才開始讓她做個夜度娘身旁的粗使丫鬟。
跟著孟沛和溫宣魚出了滿春樓,黃紋紋跪下來又給兩人磕了個頭,溫宣魚忙扶起她,又問她怎麼官話說得這樣好。
黃紋紋這才細細道,她家本是做城裡人買賣的行當,這官話也是阿兄教的,只是去年開始不知道怎麼的,周邊的竹子突然開始大片大片開花,起初是說竹子開花結了竹實,定是要出鳳凰,後來又傳竹子開花,怕是不吉。
接著連著大半年都沒有下雨,地里的莊稼快要干-死,到了冬日,連那目湖都快看到了湖底,據說有人還在湖底看到了古寺的放生池口。
很多人餓的受不住,賈縣令向朝廷送了無數公函,但賑災的糧卻還是沒有下來。
溫宣魚問:「你阿兄叫什麼?」
黃紋紋擦了臉上的眼淚:「黃德貴。」
果然,是他。溫宣魚想起帶沈瓷去溫家的傾腳夫黃德貴,看著沈瓷的模樣,心情有些複雜。
連還算殷實的黃德貴家現在都變成了這樣子,更不要說其他人情況了。
但這樣的情況,為何萊陽縣卻看起來並沒有流民遍地的樣子?
孟沛將黃紋紋帶回了縣衙,溫宣魚先帶她去安置,賈縣令還在書房挑燈夜戰,眼睛熬得通紅。
孟沛等他完成了兩封新的拜帖,那上面的拜謁名錄,一份是給督軍萬淼的,一份是給正整頓押運糧草而來的檢校侍御史慕容鈞的。
他拿起來看了看,筆墨未乾,聞起來頗有一種墨香的味道。
「萬淼不會來的。」
他臨走在孫家院子放的火,一面是為了信號,另一面也是為了避免萬淼發現密室中的隔斷,等萬淼從地下密室狼狽出來,看著倒塌一地的屋舍和自己被騙了,唯一想的肯定是怎麼將他碎屍萬段。
如果他是萬淼,既然知道了北戎的目的,隔岸觀火等著漁翁得利是個好主意。
賈縣令愣了一下。
孟沛又拿起另一張帖子:「慕容鈞更不會。他是來送軍糧的,不是來布施的。」他隨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丹鳳眼微微抬起,看賈縣令:「縣令大人說說吧,為什麼萊縣鄉下飢荒會那麼嚴重。」
賈縣令沉默著,手微微顫抖,過了一會,他道:「今年冬月就開始出現災荒,北戎提前南下,徵集的軍糧一波又一波。求了那麼多次,撥下來的糧食實在有限,裡面還摻了沙子,說這樣才能分辨出誰是災民——」
他取下頭上的烏紗帽,一半頭髮都是花白:「接著又開始打仗,北戎的騎兵來的勤,路上不知道怎麼得了消息,竟搶了一半,剩下的部分是城中差役和城防拚死才奪回的,要是發下去,城中的護城隊就要斷炊了……兵要是沒了,留下了百姓也是死,兵要是還在,還有活著的希望……」
孟沛坐正了身子,抬頭看向賈縣令。賈縣令已疲憊到極點,他痛苦捂住了額頭,這時,他聽見孟沛問。
「縣令大人,在下想問,兵重要,那兵從哪裡來?」
「既然有了兵,何愁沒有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