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在踏霄踏進縣衙後院的時候,整個後院都被騰空了,廂房全部打通,連同更後面的馬廄連在一起,都是可以住人的地方。
孟沛先從上面下了馬,他換了一隻手去扶溫宣魚:「肩膀被砍了一刀,不能再流血了。」
明明是受了傷,但他從容淡然的模樣,卻像是自己不是受傷,而只是今天吃撐了一點一樣輕鬆。
溫宣魚收回伸出去的手,準備自己下馬。
他孩子氣似的一笑:「逗你的。」一隻手便將她輕輕鬆鬆抱了下來。
很快就有等候的大夫上前,孟沛向後示意大夫向後,先去處理那些受傷更嚴重的部下,帶著溫宣魚走過去,一眼選了一間房間,走進去看了一眼,還算滿意,然後這才展開手,讓溫宣魚幫他解甲:「有勞阿魚妹妹。」
等卸甲后,看清盔甲裡面的內襯,溫宣魚沒有再說話。
「好了,多謝阿魚妹妹,後面就讓大夫來吧。」孟沛道。
溫宣魚不說話,她沉默為他緩緩鬆開貼身的絲織內襯,衣衫之上是細密的碎裂的口子,而每一個口子下面都對應著相應的傷口。
即使用了溫水,在清洗傷口褪去衣衫的過程中,還是不可避免觸動了傷口,有新鮮的血湧出。
大概是怕她擔心,孟沛解釋:「開始沒找到合適的盔甲,想輕裝上陣,沒想到那幫蠻子直接鐵騎衝殺,吃了點虧。」
按在衣衫分離地方的傷口處,她的手很輕很輕,就像棉花一樣輕柔,孟沛道:「這些小傷,一道可以換一份軍功,並不算吃虧。」
話音未落,他胳膊好的地方被擰了一下。
「疼。」他輕輕嘶了一下,眼裡含著笑轉過頭去。
只看溫宣魚垂著頭正在處理他號稱完好的另一隻手,上面還有半根切斷的箭簇。
按在那箭簇地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剛剛都說了是逗你的。」孟沛道,聲音盡量顯得輕鬆一點,「這些傷口看著嚇人。疼也算疼,但也沒那麼疼。」
話音未落,他只覺手臂就像被火燙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滴晶瑩的淚水落在了他的胳膊上。他頓時抬頭,卻看著溫宣魚已經滿臉淚水。
她極力控制自己的眼淚,鼻翼微微顫動,瞪大了眼睛,卻還是無法控制落下的淚水。
「騙子。」
孟沛猝不及防,只覺得無比後悔,因為貪圖她為他輕輕褪去衣衫的溫柔,卻不妨竟引起了她這樣的反應。
在戰場前線的人,刀口舔血,生死向來看得不重,受傷更是尋常事,談笑渴飲北戎血,但孟沛這下真的笑不出來了:「不疼,我剛剛就是隨便說的,其實並不疼……你看」他腦袋發暈徒手準備去扯那箭簇,被溫宣魚一把扯住了手。
她伸手胡亂抹了眼淚,不肯再聽他胡說,轉身向外面去找大夫。
外面的大夫倒是充足,賈縣令是個得力的,在這批人進了城之後,便關閉了城門,並安排之前聯繫的半個城池的大夫都前來縣衙報道,連上學徒在內,倒也七七八八,換個葯,裹下傷不在話下。
溫宣魚找了一個年紀大的,拉著他來到房中,大夫仔細看了一下,倒是不那麼緊張了。
「這枚箭頭看著厲害,但是沒有傷到骨頭,也不觸及經脈,取出后,只要好好修養,很快就會痊癒。」
老大夫改不了拿對比案例安慰病人的習慣:「剛剛我看到另一個傷號,那姑娘肩上的傷才險,就差一點就傷到了骨頭——最好的辦法是縫上傷,那姑娘看著壯實,卻怕疼得緊……老夫的手不說別的,可是這萊縣數得著的快准,要是老夫縫製都覺得疼,那可真是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人了——」
溫宣魚聽了頓時想到一人,今日回來只得道消息小令也同林享成功撤退,卻沒想到她竟然受了傷。她忙問清楚一邊讓大夫給孟沛上藥,自己先去隔壁看看。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先進來的是林享,而他臂彎里裹著的,果不其然是小令。
她半個衣衫上都是血,黝黑的臉發了白,堅持不肯讓大夫為她縫傷口,只縫兩針也不行。
那半個白玉似的肩膀,看著紅紅的彷彿要裂開,甚是可怕。
林享到了房中先看到外面拿葯的大夫,立刻將小令放下,然後背了身子,小令苦口婆心勸她:「小令妹子,方才這位大夫說了,便是一針也行的。」
小令使勁搖頭:「一針也不行。真不用……我以前刀割傷了就撒點香灰很快就好了。真的不用。」
林享蹙眉:「可……這傷不是割傷啊。」那是劈啊,劈排骨一樣的劈啊。
「小令?!林大哥?!」溫宣魚上前兩步。
見到溫宣魚,小令頓時叫:「阿魚,你來,你救我啊。」她說罷,顫顫巍巍向阿魚跑過去,阿魚伸手扶住她,她念念叨叨就是不肯縫針。
小令怕疼,小時候在北地做女奴的時候,女主人脾氣壞,又怕這些小女奴打壞了可賣不上好價錢,於是給她們的懲罰便是用針扎。
那些小小的圓點傷口,看不出來,皮膚黑的更看不出來,就算扎在臉上也是一樣。
溫宣魚是知道小令的恐懼的,昔日她就算綉荷包小令看到都是脊背發直,更不要想說讓這針直接縫在自己身上。
她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背身而站的林享,先趕緊攙扶好小令,她肩上的傷讓人看著就心疼。
老大夫正將孟沛肩上的箭頭取出,當的一聲扔到瓷盤中,果真是極為利索的,那傷口的划痕極為克制,恰到好處,簡單幾針很快就將散開的血肉-縫合在一起。
溫宣魚將小令扶到旁邊的屏風后,小令看見了老大夫頓時想跑,又看見孟沛看著自己那種奇怪的眼神只得生生忍住,只在屏風后小小聲向溫宣魚:「不,不,阿魚,我真的不想……」
林享堅持勸道:「小令妹子,如果不做縫合,你的傷口會腐壞……」
溫宣魚又看了看小令的傷口,忍住心中的抽緊:「沒事,小令,要是不想,也可以不縫針,我聽說過一個法子,肯定管用。」
林享道:「公……小姐……你!」卻看孟沛臉上露出了微微笑意,向他搖了搖頭,他生生忍住後面的話。
小令聞言倒是大喜,一笑,又疼得抽了一口氣:「你說,好阿魚,什麼法子都可以,只要不縫針。」
「你傷口上面有刀灰說不定還有餘毒,必須清理,我小時候村裡人要是被刀割傷了,就會讓個男孩子用童子尿淋上一淋就好了。」
小令目瞪口呆:「啊?」
外面的三人俱呆了一下。
溫宣魚一本正經:「真的,那次一個三歲的小孩子手指頭砍掉了,流了好多血,就是這樣止住了的……還有一次——」她說了兩個例子,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但現在這麼緊急,到哪裡去找童子尿……」
說罷,溫宣魚壓低了聲音:「大夫……肯定不是,年紀那麼大;季澤哥哥的話,也不知道……」
小令:「老天爺!」
溫宣魚便得出了結論:「林大哥向來潔身自好,又尚未娶親,我覺得他應該是……」
她們在屏風后,雖然小聲,但都是在一個房間,裡面的話自然也被耳力極佳的兩個武將都聽了去。林享不但聽了,而且還很快做出了回答:「小令妹子對我有救命之恩。伯用自當粉身碎骨,只要小令妹子需要……」
小令:「……還是拿針來吧。」
一秒后,她道:「不過,縫針之前我想喝點酒。」酒壯慫人膽,這倒是個正常要求。
溫宣魚完成了勸諫任務走出來,林享表情有些複雜看著她,聒噪的老大夫此刻也不說話了,孟沛神色微微詭異看著她,頓了頓,孟沛忽道:「我們……一向不讓小令喝酒。」
「雖軍中禁酒,但事急從權。」林享知道小令的身份,作為鳳毛麟角的女兵,她向來以比男兵更多十倍的標準要求自己,酒是絕對不碰的。但現在看到溫宣魚衣衫上還沾染的一點血跡,也不知是孟沛的還是小令的,他還是忍不住為小令說話道,「小令妹子的傷需要儘早處理。正好將軍這裡馬上清理完畢,我這就去拿酒,時間正好。」
等林享取來了酒跑進來,孟沛立刻扯住了溫宣魚的手,讓她挨著自己坐下:「阿魚妹妹也關心關心我,我這傷口現在到處都疼。」
溫宣魚道:「你的屬下在,怎麼好叫疼。」
孟沛似笑非笑道:「會疼才正常,會疼的將軍也會疼人。」
……這句話隱隱好像哪裡不對。
溫宣魚忽略那老大夫收拾工具時忍笑得有些顫抖的手,臉上發紅起身想要去給小令倒酒,孟沛道:「林伯用在呢,給他個機會,讓他給小令報報恩吧。」
咕咚咕咚如同牛飲的喝酒聲,林享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小令妹子,你且慢點……」
「小令妹子,你怎麼了?」
「小令妹子,你……」
「……你這是做什麼?」
哈哈一聲笑,正是小令的聲音,充滿了羈傲不馴的張揚和豪爽,「方才不是說要……要殺毒嗎?我尋思著這個法子……這個法子挺好——比縫針可好……」
溫宣魚目瞪口呆。
孟沛給她一個眼神:現在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要小令喝酒了吧。
溫宣魚轉頭去看那邊屏風,林享:「你不能!」
小令嘿嘿一笑:「你不是說……呃——粉身碎骨嗎,不用,不用那麼嚴重——」
老大夫目瞪口呆。
孟沛披上換下來的中衣,隨意裹了一件斗篷,攬著溫宣魚向外面走去。
溫宣魚:「這……這不好吧……」
孟沛道:「放心。」他走了兩步,果然屏風后差點咚了一聲,是林享撞上了屏風,但他最後一刻還是伸手攬住了喝得上頭的小令:「小令妹子。」
孟沛這才向那老大夫道:「現在可以去了。」
屏風砰的一聲摔在地上,衣衫還算完整的林享僵硬著半抱著昏睡在他肩上的小令,他不能的動,以免碰到她的傷口。她的臉紅極了,好像所有的血和酒都涌到了頭頂,有一種綺麗的異樣的美,不甚酒力的她已昏睡了過去。
她閉著眼睛,微微蹙眉,但嘴角卻有一絲弧度,好像做了一個愉快的夢。
「嘿嘿。」小令忽然閉著眼睛又笑了一聲。
林享身子又僵硬了一下。
孟沛和溫宣魚向外走去,錯身經過那大夫時候,他頓了頓腳步:「今天這裡的事情,還請老先生保密。」他的手摸出一錠銀子,老大夫意外極了,笑眯眯答應著去接,卻看他緩緩用力,那銀子慢慢捏扁了。
然後咚地落到了老大夫手心。
老大夫呆了一下,立刻重新非常鄭重回答道:「老夫一定一個字也不說。」
等他們走出房門,外面的夜色正濃,正有兵士的呼嚕聲響起,在這樣的時候,有一種疲累到了極致之後的寧靜,夜巡值班的明崗暗哨已站好了位置,孟沛準確接住了下屬的目光,回以鼓勵的微笑。
溫宣魚身上的衣裳弄髒了,她正低頭悄悄嗅自己的衣裳,不知道是自己還是院子里的血腥味,總是若有似無。
孟沛忽然沒頭沒腦說:「是的。」
溫宣魚沒明白。
孟沛很快回答了她的疑惑,他補充道:「關於你同小令討論的那個問題。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