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這聲音近在咫尺,而能住在前街附近的自然也是達官貴人。
孟沛轉過頭去,不遠處的窗縫隙中,隱隱有舉著火把的光和被突然捂住嘴的驚呼聲逸出,他站了起來,而掌柜已經從側面窄門快速跑了進來。好在早已經關了酒樓前門,倒是並不擔心有人闖進來。
「外面出了何事?」孟沛問。
掌柜搖頭,按住不安,向孟沛道:「似乎是官府拿人?」
孟沛問:「來的是哪方人?可是大理寺?」
那掌柜聽了又靠在旁邊仔細看了一會,眯著眼睛:「看不太清,不像是大理寺……是御史台的人。」
和大理寺主管百官審核不同,御史台是可以直接向皇帝彈劾拿人的,但這樣的案子一般否是動輒謀反的大罪。
孟沛看了一下溫宣魚,伸手將那敲鼓的小姑娘叫過來,給了她一錠銀子:「照顧好這個小公子。」他再向掌柜安排了一下,先順著旁邊的窗邊跳了下去。
果真是御史台人,卻又不全是御史台的人,還有樞密院的副使帶隊淡彈壓。先拿的人頭上用斗篷蓋住了,卻仍能從武將的長靴看出來一點端倪,孟沛待要仔細看,卻看一個差役嫌棄那被拿住的犯人走得太慢,突然一腳踹了過去,這一腳過去,那彪悍的武將立刻倒在了地上,露出臉上的全貌來,卻是那剛剛和薛竟交好的顓頊將軍。
竟然是他?怎麼是他?……所以,是他?
當日北戎之困,北地各軍明哲保身,薛竟一通亂拳從骨關打出了一條生路,但後來又因糧草「被搶」的情況,等待分配軍糧的各路節度使或真或假鬧起了飢荒,這顓頊將軍不像是其他人背後有靠山,軍政都能抓,能以民養兵,他只負責統兵。
在缺糧遲遲不來的情況下,相鄰的節度使軍中都在大吃大喝,向來不肯靠邊站隊的顓頊將軍只能硬著頭皮去借糧。
一借就是哭窮,一個二個鍋里燉著肉,卻蓋著蓋子,話里話外都是要顓頊將軍先遞了投名狀。便在這時,薛竟也來說糧草,看完了這一齣戲,回去便叫孟沛安排給這人送去了一月的糧草。
孟沛送去的時候,疆場上威嚴勇猛的將軍看著那糧草竟然呆了呆,他問孟沛這是何意。
孟沛只讓手下點完了糧草,都卸了貨,然後將清單放在桌上,自己給自己倒了兩杯茶,一杯給了口乾舌燥的手下,一杯自己喝了。
「薛指揮使從嘴裡和大家嘴裡摳下的,說等將軍將來打了北戎拿戰利品來還。」
說罷,他放下了杯子:「走了啊。」
第二天便收到了顓頊將軍送來的半根箭。這是北地將士盟誓的一種儀式。
但此箭之事並無人知,至少在北地的時候還無人知。
眼見堂堂的將軍如此受辱,他的牙將受激不得,怒斥:「爾等可知此乃新封的左衛上將軍?既只是問話,安敢如此?」那押解的差役聞言鼻尖哼了一聲,走了過去,腳卻不偏不倚踩到了顓頊將軍的手指,牙將怒不可遏,直接拔劍格開了擊向顓頊將軍的鐵尺,卻轉瞬被對方斬下在腳下。
這些人並不是普通的差役。更是有備而來。
顓頊將軍想要起來,被兩旁的兵勇伸手架住,直接扔進了帶來的特製囚車。
那醉酒的顓頊將軍面色發紅,似乎意識到不對想要做些什麼,卻渾身乏力,只能喘著粗氣被扔了進去。
等人帶走了,孟沛從後院悄悄進了宅子。這一處本是顓頊勝的外宅,裡面常年住的不過是他寵愛的兩個姬妾和幾個僕役,這兩個姬妾都是顓頊將軍在亂世中救回來后收在身邊的。
宅子里並不凌亂,甚至沒有抵抗的痕迹。大約對付一個酒醉的人,並不需要花太多功夫。
相鄰的廂房裡,一個漂亮的姬妾正在慌慌張張收拾細軟金銀,神色驚惶,另一個姬妾正哭哭啼啼試圖向著看護的護衛求情:「妾身什麼都不知道啊。將軍的公事從來不會帶回宅子,那些你們說的糧草什麼,更是……」她尚未說完,被那人一腳踹了進去,然後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門又開了一條縫,那顏色妍麗的姬妾用女人很溫柔的姿態問外面的看守:「……大人可否給妾身們一個機會。能知道的妾身都說了啊……」
草灰蛇線,勾連千里。
說到糧草,孟沛便明白了。
北地今年遭了災,從去年開始的荒年鬧了半年,長安送到北地賑災糧草,經過層層盤剝,少了不知多少,又遇上北南侵,兵士吃不飽便要出亂子,連萊成的吳縣令都曾擅自挪用賑災糧食,更何論作為一方主事的節度使拆東牆補西牆。
在這個節骨眼,在顓頊將軍剛剛和薛竟有了交情的當頭,突然查這樣的事,還用這樣的法子,便有些意味深長了。
擦掉了劍刃上那姬妾的鮮血,孟沛重新回到酒樓,因為已到宵禁,掌柜很有眼力勁安排了兩個房間,溫宣魚已被送到一個房間,老者正蹲坐在門口守著,門沒關,裡面小姑娘正坐在踏腳上,懷裡抱著一壺溫熱的茶,等著溫宣魚要是醒了口渴喝。
孟沛走進去,那小姑娘立刻站了起來:「公子,您回來了。」
孟沛便讓小姑娘和她爺爺去隔壁的房間休息,這是前街最好的酒樓的客房,哪裡是他們這樣身份能進去的,驚得爺孫連連擺手。
待到真的知道能住進去不用今晚靠在某個陰暗的牆角窩一晚,小姑娘眼裡立刻冒出了光,拉著爺爺連連道謝。
有的人便是給了金山銀山,大難臨頭也會頃刻背叛,而吃過很多很多苦的人,往往只需要一點善意就能一個很小的甜頭,便會感激無比。
然後孟沛等那老者進去,向小姑娘道:「小妹妹,能否幫我一個忙?」
小姑娘立刻點頭。
孟沛伸手將一小塊銀子放在她手裡,如此這般耳語幾句,那小姑娘一邊聽著連連點頭,孟沛最後道:「這是個秘密,誰也不能說。」
小姑娘睜大眼睛,看向沒有關的門扉:「那位小公子也不能說嗎?」
孟沛笑:「她不問,可不說,她若問,知無不言。」
孟沛關上了門,看著不勝酒力沉沉睡去的溫宣魚,放下手中微溫的茶壺,忽又想到什麼,伸手將茶壺拎了過來,重新放到了懷中。
如此短寐不知多久,外面的晨曦亮了起來。
隨著天亮,一條讓人震驚的消息快速傳出,顓頊將軍因挪動糧草、大不敬、意圖謀反等多項罪名下了大獄,睿帝敕令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司會審,滿朝皆驚,武將中有人看不過去,加之其曾經共事的同僚,有人上書求情,都被按下不表,。
朝中傳言是因這些人分量不夠,於是有人盯著和顓頊將軍交好的金淮軍一眾將領,比如孟沛。
第三日,新婚燕爾的孟沛上朝將返駐地的第一天,除了同僚複雜的目光,還收到了一道賜婚聖旨。準確來說,是給薛竟的賜婚聖旨。
將那秦家嫡女許配給他,頒布聖旨要月內要薛竟前往長安完婚。
這是擺在明面的陽謀,若是不來,抗旨不遵,若是來了,便是那位顓頊將軍一樣的結果。
他們,準確說,萬淼是在逼薛竟反。
薛竟反,留在長安城中的金淮軍一眾將領將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尤其是孟沛。
而作為薛竟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少了孟沛為首的這幾位將軍,剪除羽翼,對薛竟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孟沛再拜起身,側眸看向正目光熠熠看向自己的萬淼。
萬淼目光帶著一絲狩獵者的笑,孟沛看著他也笑了笑。
作為三司會審的主導者,萬淼在朝會彙報了初審結果,審問顓頊勝已初見成效,不日將有結果。
百官聞言竊竊,顓頊勝的一位舊部出言到,其秉性忠烈,並非奸佞之人,定然是因重刑之下屈打成招。
萬淼再稟:「人辯乃常,審之勿憫,刑之非輕,無不招也。杜將軍覺得呢?」他再向那舊部看去,嘴角忽然勾起一絲笑,那舊部只覺脊背一涼,想到了一眾家小,生生閉上了嘴。
現在的萬淼深得睿帝信任,加之萬家蠶食了慕容鈞死後慕容家內鬥中內耗的部分勢力,已是一家獨大的存在。
且聽說昨日萬淼獻了一名家中豢養的舞姬給睿帝,據說送進宮的時候,這舞姬的軟轎換了幾個強壯的宦人方才能能抬起。一個小小的女子哪裡能這樣沉,除非裡面就不是一個人。
後來隱隱從那被封為貴人的舞姬居住處傳出,這舞姬是曾經睿帝私服在萬家時臨幸懷了身子的,現在胎像穩重了方才抬了進來。
此事睿帝早已知曉,執意促成。
慕容貴妃聽后哭哭啼啼找太后了兩次,後來太后同她談了一次,這才安安靜靜回去,於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貴人就真的在皇宮住了下來。
護住了睿帝唯一的子嗣,這一番功勞加持之下,萬淼再得殿前軍弩手指揮使一職位,榮寵無比。
現在的他,想要做什麼,那大概便真能做什麼。
散朝之時,萬淼一身紫衣走下雲階,卻在前面站定,孟沛走過去的時候,兩人目光交匯,彼此錯鋒。
「孟將軍。」
孟沛:「萬大人。」
他的聲音不高,足夠孟沛聽見:「那位將軍好像和孟將軍也頗有些交情呢。」
孟沛:「恐比不得我和萬大人的交情。等有了實質的證據再說吧。」
萬淼笑笑,輕輕搓了搓手指:「放心,很快。」
罪無實者,他罪可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出了宮門,華麗大氣的馬車早已等候在中間,萬淼踩著馬凳上了車,兩旁護衛即刻上前跟在馬車之後步行而去,十足排場。
馬車過了正街后,走在馬車旁邊的一個護衛翻身上了馬車,撩開帷幕笑嘻嘻坐了進去。
「真威風啊。」年輕的皇帝懶洋洋找了個合適的位置。
「陛下又這樣私服出來,太後知道怕是又要責怪微臣了。」
「你現在已是弩手指揮使,還怕她幹什麼。死了一個慕容鈞,現在慕容家幾脈都要為新位置打起來,太后都氣病了,終於沒人來管朕了。朝里那些人也是,這不動動手,真以為朕是個軟柿子,你看今日那幾個死老頭子沒有,那不安害怕的樣子,朕看了心裡著實痛快。」
車馬走在路上,睿帝撩開馬車帷幕,看向外面,他想起那一次和萬淼出來,曾經遇上的那個年輕柔軟的民婦,想起了他們當日在大街上荒唐銷魂一幕,不由心裡發癢。
「仲霖,朕近日才發現一件事。女人還是得要成過親的方才有味道。」他扔下護軍的頭盔,「那朱貴人帶來的那個陪嫁,當真是別有滋味,哪裡像那些宮中板正的女人,一點放不開,什麼都怕。」
睿帝開始講起那沈瓷的花樣,說著說著想起了萬淼:「你都提議給別人賜婚,自己呢?愛卿可有心儀之人?」
萬淼還沒說話,睿帝立刻提醒道:「不可欺君。」
萬淼便道:「國事未了,怎談家事。」
睿帝看他神色,不由好奇:「怎麼?難道愛卿心儀之人已另有歸處……」
他的聲音忽的低下去,萬淼抬頭卻看睿帝正拉著車帷,獃獃看著什麼。萬淼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面色微微一變,只看不遠處帶著個小丫鬟的溫宣魚正站在路邊,正和一個牽駱駝的胡商說著什麼,那駱駝身形高大,掛著駝鈴,正搖頭晃腦,而溫宣魚換了一身婦人裝扮,仍掩不住一身少女氣息,相得益彰,十分顏色,千般動人。
睿帝緩緩笑了起來:「這一趟沒有白來。」他向萬淼,「去邀那小娘子過來,朕有話同她說。」
萬淼道:「如此裝扮,應不是尋常女子,陛下慎之。」
睿帝道:「宮中命婦進拜並不曾見過,想來不是什麼重要的官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帥師之濱莫非王臣,而這天下的女子,誰又是朕不能碰的?」
他看溫宣魚似要走,催促萬淼:「去!」
萬淼卻不能拒絕。
他不得不要離開馬車,即使這馬車是萬家的,即使他現在已是這樣的地位,即使這樣的主上昏庸無德,但只要是主上吩咐的,他卻不能拒絕。權利啊,絲絲毫釐的差距足以斷人生死。
萬淼沉默了一下,道:「這女子臣相識。」
睿帝表情一下有些僵,頓了頓:「這就是愛卿心儀之人?……她夫君是誰?」
萬淼道:「金淮驃騎將軍孟思瑜,也是信陽侯的兒子孟沛。」
睿帝有些遺憾:「是他啊。可太后不讓朕再去動孟家——」他眼睜睜看著那溫宣魚說完了話走了。
萬淼這時問:「就算是謀反也不會動嗎?」
「謀逆乃是株連九族大罪,國法之上,太后也不能再說什麼。人年紀大了就會心軟,當初株連孟家的時候可是太后親下的懿旨,現在倒是憐憫起一個小兒來了。等等,你是說孟沛要謀反?」
萬淼道:「陛下的賜婚聖旨下發下去,只要顓頊勝死得夠慘,薛竟必然不敢進京,便是事實上的謀逆。一旦他反了,萬家必然將其斃殺於骨關外。」
睿帝還沒完全糊塗,有些遲疑:「要不再等等,此刻剛剛休戰,若是再起戰事,被北戎趁機南下……」
萬淼道:「北戎此次南侵大敗而歸,薛竟已是事實上的金淮之主,若不趁此機會將金淮郡拿到自己手裡,難道陛下忘了趙武夷?可知這幫武將為了權欲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