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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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酷刑詩三百,死後抄詩經百遍」
夏日第一場急雨落時,蘇嵐正在茅屋抄書《詩經》。
除卻各地民歌民俗,又有舊國詞文,殘餘三百有五篇,用來給小孩子啟蒙的詩文,如今倒是要叫他從頭學起。
大辰詩文講究一個「熟能生巧」,剛開始學習的小兒不會寫詩篇,都要從抄書練起。
生前作惡多端取了詩三百做酷刑名號,死後在輪迴鏡里就要被留作業,抄詩經千百遍。
詩經尚好,難的是那一沓沓整理好的學究詩文,蘇嵐生前明明都背過,可現在還是要被留作業一一抄誦。
蘇嵐心想,他日後絕不寫半篇詩文勞煩後世學子辛苦——文人無聊自嘲的牢騷抱怨,竟還要叫人背下來、考試細細分析「詩人」情感。
文章千變萬化,內里情感筆者一人知,外有兩三知己足以。若人人都能通悟舊人文章,豈非後人都是先人知己?
少年人放下了他的筆,直接癱在椅子上。
他真傻,真的。
若老天爺再給他一個機會,他肯定不與這個古怪老人家搭訕,也不給老人家那個銅錢。
畢竟誰能想到老人家濃眉大眼、憨厚淳樸,實際上——
卻是個人販子。
細細想來一切都有源頭:為何一個淳樸老農不怕慎刑司殺人、為何老農抬袖不久自己就昏昏欲睡、為何自己醒來人在大山深處,再聯繫自己所知的「蘇府有拐賣兒童」事件,足以確定老人家就是個不折不扣人販子團體成員之一。
四捨五入,堂堂慎刑司血衣水鬼,生前後來權傾朝野攝政王居然花一文錢把自己賤賣給了人販子,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短短一個月,少年被老人喂得臉頰有了些肉,手旁黑色貓貓更是被老人從瘦骨嶙峋小豆丁喂得毛光水亮。
臉頰稍微有些小肉的少年神色淡淡,可他這樣大的孩子認真起來並不威嚴,只叫人覺得越發可愛。
一個月來,老人叫他抄書、抄書還是抄書,閑暇時帶他在菜園走走親近自然。蘇嵐這一個月來除了抄書,更多時候是摸定周遭地理情況,順便看看這裡人員分配幾何,思襯如何逃走。
等逃走了,蘇嵐火速去慎刑司、去刑部、去任何能管事的地方舉報。
然後擺脫蘇家,老老實實選一處好地方隱居苟他個七八十年,中途捏馬甲扶持個皇子繼位,氣死呂凌雲這個弟弟。
山中小屋沒什麼人,表面看著就老人一個。想逃不難,難的是——
身側黑色貓貓慣會享受,「喵嗚」一聲,身體蜷著狠狠壓向少年手中毛筆。蘇嵐手發抖,好好的宣紙全毀,只好從頭來過。
掃向貓貓,少年垂眸不動聲色拍了拍貓身。
難得是如何不驚動老人及暗處可能存在的同夥們情況下逃跑。
蘇嵐頭次知道,原來貓貓剛出生時毛髮最少,光禿禿透著粉紅色皮膚,第一眼望去好像只小水猴子。
也頭次知道貓貓崽子個頭雖小,叫喚起來如驚雷乍起、水鬼降世,毫不遜色人類嬰孩啼哭。
貓貓睜眼看的第一個人是蘇嵐、在垂危時費心照顧活它也是蘇嵐。
故而每次蘇嵐離貓崽半寸遠,小貓貓就如沒了娘般嚶嚶大哭。定點雷達寸步不離,蘇嵐只好邊喂貓再重新細細謀划。
不愧是老人精,看著濃眉大眼最為憨厚淳樸,實際上是犯罪老手,每根睫毛拔下來都是空的。
他叫貓貓伴我,是防止我無聲逃跑來不及通知暗處同夥。
他叫我吃飽喝足、養些肥膘,是讓我賣相好些日後賣個好價錢。
他叫我讀書識字,抄書禮義春秋,是讓我讀書讀傻,每天之乎者也被道德束縛,好在新父母那裡做個討喜孩子。
狠!太狠了!
人販子套路層出不窮,現在已經進步到開始打感情牌了嗎!?
他給我地住、給我飯吃、給我書讀,還給我貓擼。若真是九歲的自己,定會被這莫名「善意」打動到無法自拔,就算是十八歲的蘇鈕祜祿嵐的內心也會有片刻微弱動搖,不會立刻想這莫名善意背後會有什麼玄機惡意。
天真,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蘇嵐怎麼也不會想到,他那個平日最好名聲面子的長公主繼母,竟然會冒著名聲盡毀風險把他這個繼子迷昏了賣到深山老林。
少年將毀了的宣紙一團,試探性扔在外面。黑色貓貓掃了眼,甩了甩尾巴理也不理。
你說它是貓,它不像貓貓高冷不易親近,每日伴在少年身側寸步不離。蘇嵐手心一攤開,就眼巴巴把毛腦袋湊上去貼貼像只小狗。
你說它是狗,它又不像刑部尚書那老人精養的那隻獨眼狼犬,一見球就撒腿狂奔去咬去追,反倒是生來不愛玩也不愛鬧。
蘇嵐心煩意亂,用力在毛茸茸的貓貓身上狠擼兩把。貓貓打蛇上棍,順勢滾到少年人腿上團成毛球一趴。
大局為重。
正所謂「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當務之急,是想法子收集人販子情報,看看福伯家的小孫女被賣到什麼地方。
蘇嵐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回合平復心境,抬眼向窗外望去。
田壟縱橫,阡陌相通。
外有松柏長青、竹林幽幽。
老人面朝黃土、背朝蒼天,自信而從容拔了一根綠油油的「雜草」。
寫字書房與菜園正對,開窗正方便老人販子覺察自己動向。
裝都不會裝,哪個老農民會把菜苗當雜草拔——放到慎刑司,這種假農民是一抓一個準。
蘇嵐沖假農民點點頭,回以營業性假笑,示意自己絕對會好好抄書、認真做人。
老人沖他揮手致意。
蘇嵐已經確定老人長相,等人販子買賣前放鬆警惕,他火速聯繫慎刑司叫人來抓這罪犯。
這波,這波叫釣魚執法。
少年在大山深處「歲月靜好」,絲毫不知自己「突然消失」給全京城掀起多大波瀾。
一個九歲的少年可以死的不明不白,但絕不能在蘇家出事時離奇消失。他為什麼失蹤?是去了哪裡?是不是帶了什麼蘇家想要隱藏的秘密?
慎刑司順藤摸瓜,竟發現許多蘇府內宅陰私——其中最離譜的,還當是所謂溫柔體貼長公主屋裡卻搜出來了未知情郎情書……
這對十年來被譽為京城幸福夫妻模範的男女在慎刑司大打出手,場面一度十分熱鬧。
長公主憑什麼在京城風評良好?
因為她「大度體貼」,懷著對蘇父的「愛意」寧願委屈做平妻,此舉極大滿足了一些low男的低俗幻想。
試問哪個low男不想左擁右抱,在不違背道德準則無故休正妻的情況下,有一個自願委屈做平妻的長公主為他不顧一切下嫁?
與長公主的體貼大度相比,年老色衰的糟糠妻所有捍衛自己權利的行為顯得如此不合時宜、惹人厭煩。
不是沒有人諷刺長公主虛情假意,表面說「不當正妻」,肯定會為了正妻位子大費周章。
可近十年過去了,哪怕蘇父的糟糠妻死了好久,長公主依舊老老實實做著平妻位子,從不虐待嫡妻遺腹子,甚至每次在那孩子被罰都會說情。
昔年冷嘲熱諷的聲音,在有心人的推動下變成無數讚譽。
甚至還有戲班子特意排了蘇父和長公主的愛情劇目,成了貴女們出嫁前必看的戲劇之一,告訴她們女子從前無論如何高貴都要出嫁從夫的「真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可長公主如今又用事實證明,維持一段婚姻長久濃情愜意的東西恐怕不止有「愛情」,還有「綠帽」。
那些排蘇父與長公主「傾城愛戀」的戲班子,一個個被憤怒的權貴們砸了個稀巴爛,甚至還有陰謀論者有理有據分析——
蘇嵐之所以失蹤,定是被長公主為了她那生父未知的雜種利益將人拐進深山。
唯獨沒做過最後那個猜測的長公主百口莫辯。
而蘇父則是豎著進來,被「自己心尖尖上的長公主老婆給他戴大綠帽」這件事氣到昏厥,被人橫著抬了回去。
程大郎對此深表同情,好在他之前送的那匹天青色蜀錦還有些位置沒臟能用,特意差蜀地來的綉女給蘇父製成了頂價格昂貴的天青色小帽子,這就十分風雅。
「啪嗒」
閑子叩燈花。
月下兩盞杯酌,兩人夜中閑對弈。
「青鋒,你這是在公報私仇。」
修長手指捻著玲瓏白子,按至棋盤天元位。
「我就是在公報私仇,」青衣人抬眼冷冷道,「怎麼,殿下要阻我?」
執白子的人跪坐在重重帷幕後,影影綽綽間看不清長相。他捂帕咳嗽,「孤是病癆鬼,阻不得你這個青衣大蟲。」
止不住的鮮血順蒼白手腕墜落,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如開裂的青花瓷暈染顏料。
揮袖打掉程大郎扶他的手,他語氣瞬而又冷又冰,「鍾老和孤昔日在你程家落難救下你兄妹兩個,不是叫你程青鋒一心魚死網破,更不是叫你逞這一時快意打草驚蛇!這麼多年都忍下來了,為何現在偏偏忍不得?」
滿盤玉子盡數揮落,向來從容的青衣大蟲在看見地上紅血后頓時六神無主,踉蹌起身,「殿下你等著,我,我去找太醫。」
「滾回來!答孤問題!」
拍案聲、落子聲被斷喝聲壓住,驚到窗外柳樹枝丫飛鳥。
出於君臣情意也好,擔憂恩公也罷,程大郎生來怕三件事,一是妹妹出事,二是師父訓人,第三件就是氣壞太子身子。
他若動怒,壽元又縮不知幾載。
程大郎滿腦子亂糟糟,勉力跪下,像是個做錯事挨訓的孩子,語無倫次道,「因,因為遇見了蘇家那個小騙子。他,他嚇昏自己弟弟,還說我是共犯,我當時氣急了……」
「借口!」
程大郎神智勉強回神,堪堪思考,「當然,若這孩子不是蘇家的,我會先確定他身份,再確定他這行為的原因。如果他真的有問題,我會在這段時間針對他的父母親族,叫他的父母親族知道孩子不加約束會帶來禍端……」
見程大郎理智回神,帷幕後的人放柔聲音,「可你做了什麼?」
青衣人的頭越發低。
他在前廳大門處確定這孩子是蘇家人後,立刻武斷覺得仇人家的孩子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在看了那孩子作惡還扯上慎刑司名號時惡感爆棚。
長久冷靜的理智徹底崩潰,只想新仇舊恨一起算,甚至還提劍刺向九歲幼童。
若非范雲庭攔著,那孩子早就成了他劍下亡魂。
當時他折的是三角眼好腿,事後才發現三角眼傷腿手法如何——
是醉骨花。
還是十分熟練的醉骨花,七日後酒香尚存,腐爛的地方開出糜爛花朵,放眼辰國,除卻如今外出辦事的刑部尚書鍾毅遙,世間再無第二個能把此刑做成極致藝術的酷吏。
程青鋒照理不會因錯怪仇人家孩子心虛,可偏偏蘇嵐會醉骨花,自家師父鍾毅遙又不在京城無法求證——說不準蘇嵐是他小師弟呢。
連醉骨花都傳了,說是傳人也不為過。
他,他不會被知道自己欺負了小師弟的師父打死吧?
「青鋒,孤知蘇大人在那年作證時撒了謊,是踩著尊父屍骨才有如今地位……你的隱耐、你的憤怒孤都知道,也都理解,」修長如竹的手指撿起兩粒黑白子放在手心,「可人間並不是非黑即白,你莫要面對蘇家二字時失去理智。據孤所知,那孩子並沒有沾上那件事半分好,他也是其中的深切受害者。」
青衣人手心攥緊,垂眸安靜道,「多謝殿下,我會去認真調查。若真是我誤會,我會找人賠罪。」
「大不了程家大仇雪恨后,我叫他刺我一劍,死生不論。」
帷幕後傳來聲長嘆。
「算了,今日孤與你都不算冷靜,你且退回家去吧。」
程大郎走的時候尚且恍惚。
這條路,青磚黛瓦,玉砌雕闌,是他在程家落寞后曾走過很多遍的路。東宮的人總是在換、場景也總在變,想來不受父親喜愛的病弱太子活的本就艱難。
比如那個肩扛大桶、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嬌弱少女,他以前就從沒在東宮裡見過……
不,不對!!
青衣人大駭,「小妹,你為什麼要隨意出入東宮?!快隨我回家去,我程家還沒有落敗到要送姑娘去東宮做洗腳婢……」
程姑娘放下施粥大桶,看兄長的眼神好像在看個傻子。
「哥,這裡就是程府啊。」
作者有話說:
配角都是主角系列——
長公主和皇帝:《骨科姐弟之嬌妻帶球跑》
太子:《病弱萬人嫌稱帝之路》
程大郎:《被滅門后我要做點家男主》
程姑娘:《我與我愚蠢的哥哥》
范老先生:《凡爾賽選擇買山種地》
貓:《冤種鏟屎官帶我飛》
蘇父:《我免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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