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這間主殿被配殿拱衛在其中,高梁粗柱,尚且寬綽有餘,能容下不少的大臣和女眷。年輕一輩不認得蘇星回,到了往來皆貴人的夜宴上,昔年同輩不少認出了她。
她們貴為高門中人情練達的主母,多少聽過蘇星回的事迹,但礙於身份,對此諱莫如深。最多在與河內郡夫人交際時大方得體地和她點點頭,除此再無近一步交涉。
蘇星回不甚在意。雲泥之別,本就如此。
盛宴開席,她和舅娘暫時告別,去配殿中享用筵席。一份丁子香淋膾,一碗白龍臛,兩塊金乳酥,都是一等一的精膳。
滿足了口腹之慾,她也隨同席的小輩們再次前往大殿,觀賞為今夜準備的歌舞。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一行人走過,樓台水榭盡籠在深淺不一的水霧中。近處警衛森嚴,巡邏交替,雨絲飛斜上他們的甲衣,泛起玄光寒意。
一群年輕娘子不知憂愁,手挽著手,肩並著肩,在廊道里嬉戲笑鬧。讓蘇星回想起自己年少,她和褚顯真出入宮掖,豪放不羈,也是這般天真無邪。
回到河內郡夫人身邊,她的雙頰已然微醺。河內郡夫人輕握了下她的手心,「初春還冷,淺嘗即可,可不要貪飲了。」
「舅娘,我也才飲了半盞葡萄酒。」蘇星回由衷地感慨。
她許久沒有吃過宮廷的御膳,喝過宮廷的佳釀。那一層優渥的聖眷在蘇家敗落後,已經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鶴形的連枝銅燈立在兩楹,輝生四壁,明晃晃地刺眼。她放眼望去,主殿里依舊是羅綺如雲,衣香飄散,殿上笙簫盈耳,舞態翩躚,到了精彩處,站在兩壁的男女都齊聲喝彩。
蘇星回感到自己像個世外之人,周身包裹一片冷瑟之意。直至裴王妃朝這方走來,她臉上才多了別的情緒。
裴王妃身為吳王正妃,皇家兒媳,參加聖人的壽誕無可置喙。她今夜鳳釵攏鬢,錦服綉裙,打扮得十分隆重,遠遠壓過了她那些同樣出身世家品貌俱全的妯娌。
眼見她就要過來了,蘇星回也準備大方相迎。河內郡夫人在這時移步眼前,擋在兩人之間,向她問候,「王妃,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裴王妃神色收斂。河內郡夫人連吳王也要禮敬三分,她多少也不能太過僭溢。
裴王妃朝她身後的蘇星回望了一眼,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決定暫時高抬貴手放蘇星回一馬。於是與之客氣了幾句,又請河內郡夫人去一旁稍坐。稍後還有大型的歌舞表演。
大殿上載歌載舞,正是興緻酣暢時,夜幕才降臨不久,不知道要進行到幾時。
蘇星回借口更衣,辭了舅娘出殿。雨絲飄在廊下,她繞過殿廡,提著裙子踩過積雨,踏進最近的一座水榭。
檐下飄著宮燈,水面上淅零淅留,盪開著水渦。附近只有巡邏的禁軍交錯而行,偶爾也有幾行埋首趨行的宮人。
她朝濃蔭幽深的方向走去,心跳越快,快要出水榭時漸漸屏息凝神。
習武之人,哪怕怠於修鍊,六識也比常人清明。她聽見身後的動靜,加快了腳步,不想那人更快,幾個大步握住了她的右臂。
「周策安你瘋了!放開我。」蘇星回被拽扯得腳下幾個趔趄,幾乎要跌到男人身上。她奮力地甩開鉗在臂上的手,目眥欲裂地瞪著燈下的男人。
這個男人俊美無儔,即便蓄鬚多年,年近不惑,也不減半分容光。但蘇星回眼裡沒了他,只有一腔余火。
昏光照著兩人,只得模糊不清的人影,也看得出周策安飲了不少酒。他目光醺然,眉眼更深,卻偏生端著一本正經的形色。
「我們前緣雖盡,也還是可以坐下敘舊的故友不是。十九娘,你從前不是這樣心冷口冷的人。」
蘇星回揉著右臂的手頓住,「你是以什麼資格教訓?不要自以為地很了解我。在我這裡,沒有你這樣的舊友,只有陌路和死去的前緣。」
四面都是巡衛,已有人注意到了這裡,蘇星回還一堆理不出頭緒的疑問,不樂意跟他糾纏那些早就沒了意義的前情,「你喝醉了,回去好好醒一下酒。」
她快走幾步,驚覺到了雨中,索性就冒著雨踩著水,飛奔進最近的長廊。周策安一言不發地跟上,她出了水榭,他也跟著出了水榭。
兩人淋著小雨,一前一後走了些時,直登到高處的樓閣。樓里燈火耀目,巡視的禁軍更多。
「前面是禁地。你要去哪?」周策安終於出聲。見她不語,又伸手牽扯她的衣袖。
「別碰我!」蘇星回甩袖拂開,折到另一條路徑上,左右觀望了一時,又沿著路回返。
索性雨小,露濕了頭髮,不至於淋濕全身。周策安不知她在找尋什麼,寸步不離地跟著。蘇星回卻突然停下了,他遲疑一瞬,順著視線眺望,目睹一伙人在三角亭避雨。
亭子里就一盞燈籠,約摸十來個人,其中三個穿著錦服的男子被簇擁在中心。一群人分成兩派,圍在裡面聲嘶力吼,看兩隻大公雞鬥來鬥去。
蘇星回站得高,又逢雨夜,不至於都看清,但她就認出來是吳王李顒。
吳王操辦典禮,他不去侍宴,卻躲到亭子里搗鼓那些沒用的雞。裴家搭上裴彥麟的命,也要扶持這樣一個阿斗,多半是因為裴王妃生的鉅鹿郡王。
蘇星回怒其不爭,咬住牙槽冷哂一聲。她掉過頭,和周策安目光撞上。
男人目光沉靜,在雨下的身形修如松竹。他卻絲毫不受影響,只是輕鬆地撣著微濕的衣袖,望著她微笑,「肯坐下來談談了嗎?」
蘇星回不想搭理的,卻心思一動,裝作隨意道:「我見吳王閑在這裡,聚眾鬥雞。明日就是壽誕的典禮,他不用和其他幾位殿下去御前伺候嗎?」
「哦,是吳王在那?」周策安一陣沉默,嘴角卻勾著笑,就彷彿看出了她的意圖。
蘇星回討厭他這種琢磨人心的眼神,籠袖就走。
他忽然開口,「你出來時,其他兩位殿下也陸續趕到主殿觀賞歌舞。」
最有可能的兩位親王她沒有見到。那麼誰會在明日發動宮變?身為女帝的親子,帝位無可爭議地會落在他們其中一人,其實不必鋌而走險。
暮色昏沉,春雨如酥,重新回到水榭,那些花木蔥綠的葉片已泛著粼粼燭光,將兩人身影也泅濕了。
蘇星回只顧朝前走著,周策安說了什麼半她只聽到梗概。無非是他當年的身不由己,事後又是如何悔不當初。
他周策安一直是個愛重名聲和顏面的人,過了十來年早就塵封的往事,他還在乎著那一時半刻的清白。
蘇星回想笑,都笑不出來。他當年來說這些話,她定然全信了。
「你是心懷愧疚,還是後悔了?別忘了你是有婦之夫。你今夜要是和我斷得比當初悔婚更利索,我還能高看你一眼。你現在這樣藕斷絲連,猶疑不決,做一副深情狀給誰看!」
蘇星回多看他一眼都覺得自己低賤得像地上誰都能踩上一腳的爛泥。她拂袖就走,沓沓踩在甬道上,心緒不寧,竟都沒瞧見對面行來了一群人。
還是內侍喝道,她惶然回神,面前已然站了一位穿著廣袖大衫的婦人。婦人高髻巍巍,插戴流光閃耀的金翅銜珠鳳冠。她身後一眾眼觀鼻鼻觀心的宮仆,簇擁著另外兩個衣飾華美的女子。只是檐影落下,遮掩了兩人的五官。
只是一眼,蘇星回就低下頭讓到一旁。她認得這個婦人,她是先帝之妹南平公主。
南平公主十五歲下嫁給涼國公韋氏三子韋晃,婚後育有二子,但她不滿丈夫無爵只是三品散官,求到先帝面前,要讓自己的長子繼承涼國公爵位。先帝不滿韋氏氣焰已久,非但沒有理會她的哭訴,還尋由把韋晃貶到地方上做官。
韋晃在外任苦熬了幾年,聖人繼位后才把他調回京。過了陣舒心日子,又逢今上打壓關隴地區的勢力。去年夏天聖人將他謫降了幾階,南平公主氣得一年不肯入宮,讓女帝很沒顏面。
她的近況不佳,連蘇星回也有耳聞,不想今夜她竟肯露面。雖然還是眼高於頂,氣焰不見收斂。
南平公主走遠了,蘇星回才抬眼,後面兩人跟著上來,嚇了她一跳。
她雙眼無處躲閃,只得斂衽垂睫,「公主。」
二十來歲的裕安公主挽著單刀半翻髻,插戴六支鳳頭釵,釵上嵌著天青色松石,在光下盈盈生輝,清冷奪目。而她的身邊是錦衣玉帶的褚顯真。
「蘇十九娘。」裕安公主挽唇一笑,看了眼朝她行禮的周策安,從容提步。
褚顯真綴在身後,「殿下,容臣和蘇十九娘說句話。」
裕安公主不感意外,欣然道:「快去快回,阿娘等著你過去。」
她又對一旁寂然不動的周策安道:「周相公不介意送我回宮吧。」
她不給周策安任何拒絕的機會,抬步便走。周策安面容微怔,在蘇星回和褚顯真兩人之間看了看,只能跟了去。
廊上足音漸消,只剩兩人,各據一處。
雨水濺落衣裙,蘇星回身上濕意更顯。褚顯真視而不見,秀眉輕挑道:「怎麼到了這裡?」
蘇星回還保持著奉迎的姿態,聞言她才伸直了背脊,和她並肩而行,「我現在是河內郡夫人的侄女。如果還不夠,再加一個『准許出入』如何?」
她拿先帝的口諭來堵她的嘴,「隨口一言你也當真了。」
蘇星回道:「君無戲言,你認為聖人說的是廢話?」
這可沒人敢承認,褚不禁一笑,「你好像學聰明了。」
她手挹霞裾,和蘇星回一起站在了長廊盡頭。台高足二十來尺,底下一叢桂樹披掛著雨水,搖出一樹婆娑。
只是今夜格外不平靜,桂樹底下鞭笞聲穿雲裂石,響徹夜幕,刻意壓抑的哭嚷彷彿幼獸的嗚咽。
燈籠搖搖晃晃,黯淡不明,也能見到跪在雨中的中官衣裳破爛,背上皮開肉綻,血殷一背。
「再敢在御前嚼舌,我就親手來拔你的舌頭。」
執刑的綠衣中官扔了藤鞭,疲累地甩甩腕子,和兩三個內官罵罵咧咧地離開了。一路只聞那人氣怒的叫囂,從人卻勸阻,「御前一時還少不得要他去,可別叫他死了。」
「過了今晚再把他攆回內侍省,他不滾,我這身袍子就脫了給他敏良。」
——甘露元年,裴彥麟死於宦官敏良之手。
敏良?
那個殺了裴彥麟的敏良?
蘇星回不由地向前走,腳下踩到邊緣也渾然不覺。
褚顯真及時扯住了她半幅袖子,「要死可別死在這裡。」
蘇星回目光定定地直往下瞧。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宦官,削瘦的一副身子跪在雨里,像一根搖搖欲墜也不肯倒下的雜草。
他真的是那個因救駕之功平步青雲,攬盡軍政大權,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總監神策軍的奸宦敏良?
眼前此人,任人欺凌,毫無反駁之力,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將他和殺死裴彥麟的一代奸臣權宦聯繫。
「你這是什麼表情?宮中罰人殺人,拜高踩低,常見事爾。」她面色慘白,褚顯真冷眼睇著,想從這副形容看出些蹊蹺。
「他是誰?」蘇星回問。她手腳冰冷,身上的力氣被抽幹了。
褚顯真望著順檐滴落的雨,道:「御前執巾捧盂的中官敏良。」
作者有話說:
如果收藏夠了,明天發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