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29章 第29章

裕安的五兄正是關在紫微城中的曹王。他是女帝和先皇最小的兒子,自幼聰明伶俐,深受寵愛。他因為私藏甲具被告發,女帝依然不忍心他去大理寺受苦,把他幽囚在上陽宮觀風殿,遲遲沒有發落。

或許正是因為愛恨交織,女帝對幼子格外開恩。可是經過了這次亂局,備受寵愛的曹王還能再全身而退嗎?

為了打消母親的戒心,裕安急於表現自己的順服,反而沒能考慮到這層。

眼見母親臉色微變,她道:「阿娘,您一夜都沒睡,兒臣扶你去躺會吧。」

女帝捏了捏額角,確實也感到頭昏腦脹,「也好,扶我起來吧。」

她年事已高,常常徹夜難眠,尤其昨夜宮中死了那麼多人,大家心有餘悸,對此更是諱莫如深。

裕安扶母親躺入御榻,將燈燭拿得遠些,才重新回在床邊坐下。

殿外雨聲漸小,淅淅瀝瀝打在瓦檐,山上寺廟正值傳來早課的晨鐘,悠遠冗長的嗡鳴聲在空曠的清晨里不斷迴響。

裕安聽著鐘聲餘音,心裡也莫名地安定。她回身見母親眼神放空,眉心緊鎖,遂心生一計,「法華寺就在不遠,香火鼎盛,十分靈驗,不若設下道場,請些僧人來超度亡魂。」

女帝崇尚佛教,裕安的諫言正合女帝的心意。

女帝望向她,握過她的手,終於展顏,「裕安,你總是最懂阿娘的心,不像你的幾個兄長。你要是個男孩,該有多好……」

母親自己也是女人,還是會下意識地說出,如果是個男孩這樣的話。女帝也似乎意識到,哂笑道:「也不見得是好事。」

裕安莞爾,「阿娘,兒很慶幸自己是個女孩,不用參與朝務,不必殺敵戍邊,還能常伴阿娘身邊。」

要她真是個男孩,就會像五個兄長,活在每一個君王的疑心中,直到埋入皇陵。

仰人鼻息,那非她所願。

裕安溫順地坐在床邊,看著母親安然入睡,她才跟著掌燭的內官出來。

到了殿下,緩緩吐出一口氣,她打算撐傘回殿,雨中匆匆走來一行宮人,為首的是褚顯真。

雨霧濛濛,褚顯真撐一把大傘,挽裙踏水,疾走到裕安身邊,「公主要回去了嗎?」

褚顯真換過了衣裙,手上的傷口還很明顯。她把傘合起來放在柱腳,撫落濺到衣袖的水珠,態度恭謹。

裕安道:「褚尚宮,聖人已經睡下了,你也休息吧。」

褚顯真看向她。裕安走了兩步,又輕啟朱唇,「受傷的人如何安排的?」

褚顯真如實道:「妥善安置在行館,太醫署輪番診治,重傷的幾位小娘子得到救治,已經脫離危險。山南西道節度使的夫人,臣已經命人厚殮。」

「辛苦了,這非你分內之責,還要勞煩你安排。」裕安又問,「蘇家的十九娘如何了?送她回行館的時候,已經開始發燒。」

褚顯真都沒有料到,蘇星回能做到這種地步。看到她氣息奄奄地躺著,那一刻她還是由衷敬佩。

「臟腑破損,傷口感染,身體和精神都是最虛弱的時刻,眼下又值早春,不可避免會引發高燒。不過,她的毅力卓絕,不會有性命之危。」

「你真了解她。」裕安稱讚道。

褚顯真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她斂身恭送公主,再起身時,裕安帶著宮人步入了雨中,晨風掀起她的裙帔,鳳履被水淹過,在霧氣中飄搖遠去。

大霧被清晨的風吹開了,行館還籠在陰雲下,寂然無聲。

廡廊里的幾盞燈籠淋濕了,廝兒搭著梯子點燈,兩個婢女從底下經過,抬著板足案從一頭走到另一頭。

她們穿過行廊,邁過門檻,走進滿室澀味的廂房,在外間擺上了飯食,輕聲向內傳達。

內室的一名婢女會意,行到床邊道:「夫人,用些膳食吧。」

河內郡夫人捧著帕子搖頭,「放在那就退下吧。葯熬好了端過來。」

婢女錯眼看了看幃內靜躺的人,無奈退下。

河內郡夫人重換了條帕子。她不假手他人,守在蘇星回床邊擰了一條又一條冰帕子,眼睛哭紅了,也熬腫了。

蘇星回還昏睡不醒,她面色潮紅,高燒了整晚,一直在囈語。

「錯了,裴彥麟……錯了……」

「阿耶……嬸娘……別哭。」

蘇星回喉嚨里火辣辣的疼痛,她感覺自己在火里,火焰燒壞了衣服,灼傷了肌膚。但她分明就站在涼風嗖嗖的蘇宅中庭里,眼前嬸嬸在哭鬧,阿嫂在哀求。

「十九娘,救救你的阿兄。我們疼愛了你一場,連這點要求你也不肯應嗎?」

她的堂兄蘇儉醉酒打傷裴家九郎,縱然蘇家負荊請罪,賠付萬金,裴九郎的父親也不肯鬆口,還將她阿耶和伯父狀告到御前。

彼時萊陽郡公裴度是兩都炙手可熱的關隴權貴,裴家的長女更是嫁為吳王為妃,風頭正盛,豈是蘇家這等人微言輕的庶官敢惹。

也果不其然,堂兄以故意傷人罪進了大理寺,她阿耶和叔伯接連被台諫彈劾,不日叔父又被查出貪污。叔父捅出天大的簍子,判流至南澤,父親和伯父再受牽連,連降兩階,貶謫西南。

從祖父邢國烈公駕鶴后,蘇家沒落,已是江河日下的局面。遭到這次毀滅性的打擊,蘇家上下仕途受阻,親眷離散,族人指摘,幾乎一蹶不振。

那時她才及笄,見阿耶和伯父一籌莫展,昔日對她疼愛有加的伯娘嬸娘整日以淚洗面,心如刀割。

她進退無措,縱馬衝出府,當街攔下萊陽郡公的車駕,懇求他高抬貴手,放蘇家一馬。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負有「謝庭蘭玉」之名的裴彥麟,卻都沒有夢裡這樣清晰。

二十來歲的男人,頭戴垂腳襆頭,穿一件白羅衫,腰系金蹀躞,騎在一匹三花馬上。

那時候裴彥麟正是蓄鬚的年紀,身上那股玩弄權柄、傲視塵寰的氣勢,彷彿與生俱來。論相貌,他遜於周策安,但論心術,他高於周策安。

他在馬上遙遙而視,別有深意地看了她許久,「素聞蘇公之女有姿容,果然名不虛傳。」

裴家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隨後她想起,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被那光風霽月的裴三郎當街輕薄了。

他不僅無恥地輕薄了自己,還在翌日差來了官媒,要娶她為妻。

裴家的媒人明明白白地表示,只要蘇家應承婚事,裴家可以幫蘇家度過一切難關。

她自是不從,奈何裴家拿他的堂兄和叔父威逼,只給她三日期限。

那三日,嬸娘和阿嫂哭求於她,她又如何能見死不見。她只是想,再等等周策安,哪怕他當面悔婚,也認了。

可惜至始至終他都沒有隻言片語的交代。她終究心是灰意冷,開口就向裴彥麟索要彩錦三百匹作為聘禮,並提出「保蘇家無虞」的要求,答應了婚事。

大婚那夜,她踏上同牢合巹的青氈,深坐紅帳。她只有一面之緣的丈夫深吻著她,在她耳畔深情坦露心意,「宴春台上匆匆一見,我就無可救藥地想要和你喜結良緣,攜手百年。」

她愕然睜眼,他的頭無力地靠在她胸前,眼裡嘴裡流著血,脖子那還殘留著青紫的勒痕……

她再次困進了死別的噩夢裡,連綿不絕的痛折磨著她的身心,動彈不得。

血流盡了,生命從身體里緩緩流逝,她望著無邊無際的漫天飛雪,積雪在身邊化開。

她終於逃離了火,撐了過來。

「水,給我水……」她滴水未進,聲音暗啞,喉嚨疼得根本說不出話。

「十九娘醒了,快拿水來。還有剛熬好的葯也端過來。」河內郡夫人喜極而泣,手足無措地起身傳喚婢女。

水很快潤在蘇星回唇上,她尤嫌不夠,無力地舔著嘴角。

「十九娘,能動嗎?」

蘇星回聽到了裴彥麟的聲音,她艱難地撐開眼皮,視線逐漸清晰。

一盞金猊置在長案上,輕吐青煙,窗紗上雨霧婆娑,一樹蕉葉在雨中招搖。裴彥麟就倚在床邊,臉上蒙著一層氤氳的水汽。

「下雨了嗎?你從前朝來的?」她問道,卻只是動了動嘴唇,發聲還是乾澀。

裴彥麟俯下身,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鬆了一口氣。

他輕撫她的額頭,眼裡帶笑,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是的,我從前朝來的,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十九娘,你貪睡了,睡了一整天,此刻已經是晚上。」

蘇星回忍不住笑,傷口又扯著胸腔發疼。她不敢再笑,環視著一屋子的主僕,嘶啞地開口,「我好餓。」

裴彥麟放開她,「我扶你起來吃點粥,把葯喝了再睡。」婢女搴起床幃,他左手穿過她的腰身,小心將她扶坐在枕上。

他的手臂無力,蘇星回感覺到扶在背脊的手在顫抖。她牽扯住他的袖角,目露擔憂,「你受傷了?」

「已經上過葯,不要緊。」裴彥麟輕描淡寫地帶過,親自端過粥碗,一勺一勺餵給她吃。她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滾在粥裡面,一起吞到腹中。

那麼怕疼的人,怎麼說不要緊呢。她一口也吃不下了,側頭避開粥勺,歪進他懷裡揪著胸前的衣襟,蒼白失色的臉上淚痕斑斑。

「裴彥麟,傷口真的疼……」還好,你不必感知這樣鑿骨搗髓的痛楚。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回京,凝重暫放一邊,開始寫些中年夫妻的溫馨時刻和中年夫妻的情感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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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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