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殿堂上臣僚相繼走出來,裴彥麟和門下中書的官員們也從龍尾道下去,準備往政事堂召開集議。他在下面還沒走遠,朝此處張望,她們站在高處得以看得明明白白。
褚顯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宮禁最忌私相授受。小心我舉發你。」
蘇星回屬實是摸透了她的惡趣味,道:「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私你個頭。」
蘇星回目不斜視,語氣不屑。她和內侍宮女伴隨玉輦下了龍尾道,走了很遠,褚顯真卻還在原地。
褚顯真拂了拂袖子上的細褶,面上始終掛著極淡的笑意。
她朝後看了看,「元定,借一步說話。」
落在後面,將一切都盡收眼底的周策安終於走了上來,兩人一前一後錯肩前行。
熱浪鼓起袍擺,吹拂額頭上的碎發,一路無話。褚顯真暗中觀察,別看他一聲不吭的,但眼睛直直地目視著前方,不消說也知道在看誰。
「晚上一起喝酒吧。你如今是貴人事忙,都快趕上裴相公了。」
周策安不愛飲酒,聞言就皺眉,「你總是喝酒。傷勢恢複利索了?」
褚顯真微勾嘴角,意有所指,「別不是記岔了,破點皮的皮肉傷還忌諱這些。」
周策安讓她給冷嗤一頓,面上無光,心裡又煩。
他拉了拉袖擺,「科考放了榜,五月要安置下來,的確事忙。」
兩人一對望,交換了個眼神,褚顯真也明白了,輕聲道:「這裡不方便說話,出宮再說。」
時值暮夏,天氣炎熱,綢衣輕薄,宮道上只見彩裙飄飛。
蘇星回穿的是橘色圓領衫,渾身流汗,面頰浮粉。到了下半晌,從兩儀殿抽身,她先洗了個臉,換上飄逸的長裙,避開寶紅幾個宮女,獨自趕到小宮門。
甬道綠蔭掩映,宮衛巡邏。蘇星回遮遮掩掩才順利走了出來,發現裴彥麟等了也有一會兒。他雙眉顏色翠濃,面龐猶如刀劈斧削,看人的眼神幽深發沉,但好像被清潤的湖水侵過,透出碧璽石的光澤。
他和她笑著說:「去的真是久了啊,回來你都穿上官服了。」
兩個人隔一臂遠,蘇星回見沒人留意這邊,輕蹙鼻尖嗅了嗅。他的紫袍飄出縷縷淡香,沁人心脾,使人聞之心靜。
味道好聞其次,他這個人更好看才是最要緊。蘇星回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羽睫彎翹,根本挪不開眼。
「你用的什麼香薰衣?真好聞。」
她低聲問道,還對他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裴彥麟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隨口就來,「好像是雨後的竹,山澗的泉,還有瑤台的粉芙蓉。」
蘇星回不信,「好怪的配方,也沒有聞到芙蓉的香氣。」看到裴彥麟故作高深莫測,她立時恍然,「你在騙我?」
「怎麼會,我眼前不就是。」裴彥麟目光如灼。
蘇星回忙朝兩邊看,攏住緋紅的耳朵,支吾其詞,「你你你,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真是個老不羞!」
裴彥麟抵唇咳嗽一聲,「也還好吧,不至於老這個字。」
他居然有點害羞了,拉著蘇星回躲進一小片牆茵濃影下。蘇星回的袖角還拽在他手裡,她在紗袖下順勢勾了勾他的手指。
裴彥麟放開袖子,下一刻又攥回,「好了,正經些,人來人往,隔牆有耳。」
蘇星回安靜乖順地站在對面,他的視角可以看到宮門出入,巡邏的衛隊,動靜都在他的掌握中。
「我怎麼不正經了,就摸了下你的手而已,難道你不想摸嗎?我的手才塗了花香味的香膏,不信你聞聞看啊。」蘇星回露出幾顆雪白的齒尖,尤不自知地撓他的掌心。
肆意挑.逗夠了,她又絕情地想要全身而退,哪有那麼容易。裴彥麟喉結滾動,在紗袖下緊扣她的五指,虛垂眼皮。
「內廷宮規森嚴,你怎麼出來的?」
蘇星回挺脯道:「那你別管了,我能讓人約你到這來,就有的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女主天下,六宮空置,坐到她這個位置,多的是宮人上門奉承。
明面上蘇星回不能壞了立下的規矩,但到了私底下,順勢就收買了人心。那些示誠的宮人是混跡後宮多年的老人,油滑老道,唯利是圖,攀龍附鳳的本事不小。靠不住的要穩住,能靠事的要籠絡。
沒人比宮裡最底層的奴婢懂生存保命之道。他們暗地裡早已形成聯絡,利益交織,四處撒網。御駕的起居飲食,身上的一針一線,都是經他們手的,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蘇星回許以一些好處,同時就方便了自己出入。
但也不是從此可以肆意妄為。
言歸正傳,蘇星回收回了手,很小聲道:「聖人還不信任我,我正犯難。」
「這個不見得是難事,只是時候不到。」裴彥麟不敢在這裡和她舉止親近,盡量都用氣音和她交談,「聖人疑心甚重,不相信任何人,尤其兒女。她器重薛令徽和褚顯真,但不可能讓她們獨攬大權,而是把權柄分散給幾個人,相互制衡。她不會讓你空領女官頭銜。不過——」
他一下子收緊指骨,話鋒一轉,「你要小心褚顯真。」
「我怎麼就沒想到。」
蘇星回恍然地拍打額頭,又眼露疑慮,「那麼,懷疑褚顯真又是怎麼回事,難道說她落下了什麼把柄?」
「我去淮南道后,謝榮發現了數名暗探跟蹤,我們沒有打草驚蛇,和豆盧將軍順藤摸瓜,查到了暗探的日常行蹤。」
頓了頓,他又繼續道:「暗探們喬裝在各種行當里,對朝廷官員進行監察,再以告密信——匭函作遮掩,向神都發回消息。你可能也看見了聖人設在宮城的銅匭,他們就把密信投擲在內,每天夜裡會有專人收驗上報,擔任理匭使的人叫蔣鴻。據我所知,他是褚顯真在太原時收的門生。」
「這……」蘇星回仔細一想,背上倏然發冷,「人不可貌相,她不僅遍織羅網,監視百官,還在麗景門的推事院里剝人的皮,抽人的髓,妥妥的一個酷吏。」
裴彥麟陷入思忖,蘇星回也沉默警覺。
小宮門上的腳步紛雜,終究不好再繼續停留。
蘇星回連忙正色。
食指劃過裴彥麟的金玉帶,停頓一瞬,「好曬的日頭,下值你也早回,正好接麒麟兒。」
「好。」裴彥麟榮光煥發,毫無倦色。
他撫上腰帶時,有意無意地觸碰她冷玉似的的指尖。
他的臉看上去乾淨清爽,十足的誘.人,蘇星回很想上手,但她始終記得自己身處皇宮,才沒有方寸大亂。她眸里泛過粼粼光影,提著裙子一口氣跑上石階,短短地只看他一眼,倩影便沒入了宮門。
裴彥麟收起笑,把她塞在革帶后的黃麻紙團取下來,籠入袖袋。
在乘車回府的路上,他碾開了紙條。
得到的信息,其中一條關於鶴年。蘇星回憂心忡忡,她懷疑聖人突然提起鶴年,絕非是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后才有的反應。
蘇星回心思變得敏銳。她的直覺或許沒有錯。
但裴彥麟不打算作出行動。他認為,眼前宜靜不宜動,以退為進才是上上策。
招來謝榮,他交代了幾件極為重要的事,讓謝榮去辦。這時車乘也在吳王的府邸停下。
王府家奴顯然已經習慣,差人去向王妃通報,老奴迎他入邸就坐。
裴彥麟不坐,就在外庭上站著,「我就不坐了,讓裴麒出來便是。」
他想起,又問一句:「王妃身子骨可好?」
三王入閣后,裴王妃就成日纏綿病榻。問是什麼病,就是心思鬱結。
王府的老奴搖頭,唉聲嘆息,「哪能好得了啊,大王和郡王都入了閣,王妃娘子連天都睡不安穩,太醫署開了藥方子來熬,也還是不見起色。相公不若進去勸一勸,興許娘子就寬心了。」
為這事,裴王妃心急如焚,委實沒多的閑心放在府里的鶯鶯燕燕,那些庶子女的身上,一整日以淚洗面,愁苦著臉。
知道裴彥麟來了,也不願意和她碰面。她心裡一陣陣難過,叫人把裴麒帶過來,給他包上愛吃的糕點果子,又細心地給他整理短衣和配飾。
「你們怎麼就不理解我的苦心。」
「麒麟兒,姑母給你找一個阿娘不好嗎。像親生母親一般疼你,照顧你,又能和裴家共進退,不好嗎?」
裴王妃生生老了一截,額上皺紋深刻,裴麒彷彿不認識她,後退一步,從她手裡掙脫出來。
長了身量的小少年猶如一頭幼虎,渾身戒備。他不聲不響對峙的模樣,極像蘇星回。
裴王妃越看越是怒火中燒,一把揪過裴麒,「你怎麼就不聽話。姑母待你如親兒,虧待過你嗎?可能會害你嗎?」
裴麒被她尖利的指甲戳到了脖子,冒出一排血珠,裴王妃正在氣頭上,見他掙扎嚎叫,舉起了巴掌。
她這一掌還沒打,婢女就匆忙進來攔住,「娘子,裴相公過來了。」
裴彥麟不再近前,在庭廊前站住。他紆青拖紫,目露寒光,把茫然不安的裴麒扯到身邊。
「這是裴麒在吳王府最後一日,今後我的子女都不再勞阿姊費心。」
他一隻手撈起裴麒,闊步而下。
「裴彥麟——」裴王妃拖著病歪歪的身子追出來,只望見他一道絕情的背影。她劇烈地嗆咳,幾乎氣絕在地。
「我別無他選了。」她厲聲吩咐婢女,「備墨,我要給叔伯去信。」
作者有話說:
本來是四千字,寫不到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