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明堂走水了,快救火——」
「樑柱快塌下來了,還有小郎君小娘子在明堂上。」
「——救人,救人!」
廊上宮人倉皇奔走,高聲呼號,還在宴飲慶賀的群臣聞訊全都停杯起身,涌到了殿外。
「保護聖駕。」蘇星回召十六衛入殿禁衛,自己立馬出殿查探情形。
大火突如其來,形式混亂,還在震驚之中的薛令徽在哄鬧中終於反應過來,和一名宮女一左一右扶掖住女帝。褚顯真就此上前請女帝暫時退避寢宮,並由她掩護撤離。
漫天火勢將女帝半生心血毀於一旦,女帝眼裡早已驚濤駭浪,按耐不住的憤怒。奮衣走出大殿,她命令道:「給朕徹查!誰燒毀了明堂,朕必要將他斬首示眾。」
十六衛拱衛著女帝匆匆離去,片刻不到,瑤席盛宴上,價值千金的佳釀無人品,精心烹飪的葷腥無人嘗。只聽得城外鞭炮不斷,宮中腳步雜沓,嘩沸一片。
不少官員和女眷紛紛奔向熊熊燃燒的大火。
據說明堂上除了不少宮女內官,還有二十幾個孩子玩耍,寧平縣主才剛剛過去,也被困在火海。大火連天,勢不可擋,在眨眼間就波及了附近數座配殿。孩子們在火中插翅難逃,惶然無助地哭嚎。
他們的爹娘在殿外束手無策,眼睜睜的看著火光映紅了半個夜空。有的婦人失聲嚎啕,有的親眷已經昏厥倒地,還有人痛哭流涕地向公主求助。同為母親的裕安惶惶無助,卻不能自亂陣腳。她的長女也在火海里生死未明,她還是走向三省長官。
「還能救下嗎?」哪怕再鎮定自若,裕安開口說話,還是隱隱發抖。
裴彥麟和其他幾位相輔正全力配合,調度兵力。但這場大火非同尋常,它吞噬的是近百米高佔地廣袤的萬象神宮。
裴彥麟言簡意賅,「儘力救人,明堂救不了。」
周策安叉手道:「大火蔓延,此地危險,還請公主迴避吧。」
裕安搖頭,忽然往前走去。空樓跟在她的遠處,見狀也顧不得禮法,徑直攔在眼前,「公主,前方危險,您不能以身犯險。」
裕安眼珠被火映出血絲,眼看宮樓開始坍塌,還無一人救出,她怒目而視道:「金遐還困在裡面,那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要我親眼看著她死,無疑是剜我的血肉。空樓,放開我——」
空樓一隻手臂就將她穩穩挾制,「恕屬下冒犯之罪。縣主吉人自有天相,勢必會逢凶化吉,順利脫困。」
裕安對他是又踢又踹,再無一絲一毫的公主風範,卻依然掙脫不開空樓的桎梏。她耗光了氣力,無聲地流下兩行眼淚,直到目睹許寵大步走來。
許寵才將閑余的兵力調遣帶來,就迅速投入到了救火。他一上來就看到裴彥麟把自己的外袍脫下,在水桶里侵濕又重新披上,許寵頓時眉頭緊皺,「我兩個世侄是不是也在明堂?」
裴彥麟並未正面回答,只道:「明恩,你且幫我留意十九娘的動靜,我去去就回。」
「放屁!」許寵咬牙罵了一句,卻沒有阻止他,「火不長眼,你自己小心,實在不行就立刻出來。」
許寵叮囑再三,裴彥麟點點頭,將濕衣緊緊塞進革帶。看似從容,其實他的嘴唇一直在哆嗦。但他想不了許多,接過許寵遞上的濕布巾捂住口鼻。
隨著裴彥麟衝進火海,更多的兵衛將羅幌扯下撕成幾截,沾了水,沉甸甸地披在身上。
他們前仆後繼地沖入大火,期間還有巨大的梁木砸落,在地上濺起火星,激起一片驚叫。
在明堂徹底坍塌前,留給救援被困者的時間不多了,周策安等人仍在焦灼地指揮。他命令兵衛就近提水,一桶接一桶地潑灑,卻是杯水車薪的差別。
裕安公主心急如焚,她被火烘烤得頭昏腦脹,空樓只能用一隻手臂支撐著她。裕安聽到一些嘈雜聲,立即抬頭看向前方,禁足在御苑的江淙不知何時出現在明堂前。
萬丈火光就在身後,江淙全然不避。他袒露衣襟,赤著雙腳,在百米高的明堂前十足的渺小,還有不明真相的人大喊他快點離開。
江淙充耳不聞,瘋瘋癲癲,「我把明堂都燒了,聖人為何還不召見我。你們快把我抓起來,最好讓聖人親自定我的罪。」
眾人嘩然,只見他在殿台之上跌跌撞撞,肆意叫囂。他甚至徹底脫去衣袍,一把扔進大火。
裕安怒不可遏,「江淙,是你放了這把火!皇帝陛下待你不薄,你竟因一己之私燒毀她的明堂,殘害她的臣民,你該當何罪——就是入十八層地獄,也難贖你的罪愆!」
火光亮如白晝,江淙將目光緩慢地落向裕安,「哦,是小公主。您的母親呢,她為何不來?或者說,您是奉旨來抓我的?」
裕安雙眼赤紅,「區區一個嬖寵,也配讓陛下見你。」
他無視公主的嘲諷,一步步走下來,眼看就要到裕安的面前,侍從們紛紛拔刀指著他。
江淙篤定公主不敢動手,胸膛抵著刀尖,迫近裕安扭曲的面孔,「公主,動手殺了我呀?」
他的眼球充血,透露著瘋狂的邪性,「我死不足惜。聽說您的長女寧平縣主生死未卜,她年少慧美,還未婚配,我到了地下……」
「住口!」空樓將劍刃搭在他的脖頸,「你再敢多說一句,再敢靠近一步,我空樓必叫你血濺當場,死無葬身之地。」
江淙受盡帝王百般恩寵,他在宮外添置無數宅第和農田,田莊里有上千美婢服侍,他的族人仗恃在外為所欲為,打著他的名號鬻官賣爵,強搶民女。官員彈劾他,女帝沒有直言片語,他漸漸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他不是不怕死,他只是目中無人。宮裡上上下下,誰不想把他千刀萬剮。
空樓的要挾對他沒有絲毫作用,他還哈哈大笑,裕安氣得渾身顫抖,她大聲地命令道:「殺了他——」
「公主不可。」周策安等人聞訊趕來。
裕安卻道:「我讓你們動手殺了他,給本宮割下他的腦袋,挖出他的黑心肺。」
她的侍從只服從她的命令,一聲令下,侍從竦刀劈向他的身體,每人一刀,又狠又毒。江淙毫無反抗之力,像牽在手裡的風箏,被拋來丟去,身上血流如注,場面十分血腥,周遭的人都看傻了眼。
「你、你……」江淙不敢置信,低頭看著遍布胸膛的血窟窿,一張嘴一口濃血湧出,「裕安,你真的敢殺我?」
他的胸口還懸著一絲氣,這口氣散去,他的屍身跟著委頓在地。江淙死相凄慘,他的屍身布滿刀口,雙目暴突。
附近的女眷見狀昏厥過去,裕安的手腳也在發抖,但她毫不後悔。她無視朝臣的異樣眼神,一點點擦去了臉上濺到的血,繼續命令侍從,「把他扔進火里,一根頭髮也不要遺漏。」
她在眾目睽睽下命人殺了江淙,無可辯解,也不打算為自己辯白什麼。
她讓中官去向女帝報訊。女帝心悸頭痛,太醫署幾位醫官被召到長生殿會診。
女帝的心血付之東流,她的身體也在急速地垮塌。形式不容樂觀,醫官們不敢表現絲毫憂心。
江淙身死的消息傳到,女帝彷彿是第一天認識這個人反應了好久,她才反問褚顯真,「你是說,裕安殺了江淙,還把他的屍身燒毀了。」
「是,公主殺了春官侍郎,還未離開。她在原地指揮眾人救火,眼下已經救出大半,還剩下幾個年幼的孩子不見蹤影。」褚顯真證實情況屬實,連裕安在場的舉動,她也如實稟告。
女帝沉默不語地倚向御床。她的頭痛病極其嚴重,葯到病不能及時除,只能忍受沒完沒了的痛楚。
褚顯真根本看不明白女帝是怒還是驚,好半晌,她聽到御床上飄出幽幽的迴音。
「公主膽識過人。大臣不敢殺的人,只有她敢……」
渾濁的嗓音似垂老的龍在低吟,褚顯真背後一股發寒,她環顧大殿,唯有巨梁的黑影,深不見光。
她和薛令徽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前後走出寢殿。
她們在兩人合抱的廊柱下停了腳步,褚顯真低聲問一個甲衛,「人都控制住了?有沒有少的?」
甲衛逐一稟告,兩人查看被替換上來的生面孔,相視點頭。她們並立在殿前,夜幕下隨之走來了一群穿戴官服的臣僚。
他們有的是赴宴的朝臣,有的是青衣小官,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簇擁著一人,氣勢騰騰地走向這邊。當先一人錦服玉帶,眉慈目善,赫然就是頗有仁風的陳王。
陳王駕至,褚顯真和薛令徽快步迎上前,短短地說了幾句話,她們一行人迎著陳王進了寢殿。
前邊是火光映天,這邊是暮色暗沉。褚顯真守在門外,無聲的大殿上忽然傳出巨響。
她清晰地聽到女帝的劇烈咳嗽,咳嗽中夾帶著冷笑,「李頊,你好算計啊。」
無人看見的幽暗之處,有兩人悄然遁去。一人穿著內官品服,是無意撞見的敏良,一人卻是被疏漏得以逃出的裴鶴年。
裴鶴年在暗中目睹了政變的過程,立即意識到非同小可,他必須設法向父親通風報信。此時此刻敵友難辨,在找到父母親之前,裴鶴年不敢妄動,因此他一刻不停地奔去了前朝。
他也是才知道,念奴和裴麒困於大火,生死難料。
他的阿娘已經以一己之力救出了兩個小孩,精疲力竭,渾身一股燒焦的氣味,但其中沒有一個是她的孩子。
兩個孩子氣息奄奄地躺在地上,醫官們立即過來施救。蘇星回根本不敢停歇,在善意的勸阻聲里再次投入救援。
這次她發現了金遐。
金遐懷裡抱著裴麒,裴麒沒有傷著半分,只是有些昏厥。金遐後背卻有火灼的痕迹,傷勢不輕,還被濃煙嗆得快要窒息。
蘇星回來不及查看她的傷,把濕布撕下來半塊披在金遐身上,叫她拿濕布捂住口鼻,「還能走嗎?」
金遐笑著點頭,她口裡的氣息稀薄,艱難地說道:「別管我了,蘇娘子。裴相公……在後殿,念奴也找到了……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