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小兒女的心思昭然若揭,蘇星回一笑而過。可等她躺在冷衾冷褥里,居然會心生羨慕。
在多年前,她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尤記得她飛馬馳過球場,於萬千人群中一眼萬年,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夢幻一場。青蔥少年,情竇初開,未必就修成正果。
但看她的長子,似乎遲鈍兒女之情。
蘇星回不知道好還是壞,她漸漸沉入夢鄉,直到深夜之際,她準時醒來,起床更衣。
蓬萊殿當值的宮人已經熟睡,她未掌燈,不露聲色地走出殿內。依照約定,她在無人巡視的太湖石旁等待了足有一刻來鍾,阿婼帶著她那位同鄉如約而至。
月光淺淡,宮殿的巨影籠罩著路徑,阿婼他們摸尋著朝這邊走近。他們越走越近,蘇星回在暗光下依稀辨得了阿婼的同鄉。
她略顯吃驚道:「他就是你的同鄉,阿婼?」
阿婼和敏良同時朝她行禮。阿婼看來也知道兩人認識,她臉蛋微白,連忙請罪道:「昭媛請恕罪,是奴事先沒有講明。」
蘇星回道:「你何罪之有呢。是我沒有細問。」
敏良在阿婼身邊低著頭,他規規矩矩,十分謙恭,「昭媛,阿婼只是隨口一問,是奴再三托請她一定為奴引薦。」
阿婼生氣道:「你這人,怎麼什麼都要攬。」
蘇星回淺露笑意。只因為她發現,她根本甩不掉敏良。或許是自己竊取了他的命數,從而無法迴避他今生的命運。
「敏良,你真是自願來的?」蘇星回問。
敏良把身體彎得更低,「奴聽說阿婼說起,昭媛宮中急缺人手,奴雖不才,卻捧得出一顆赤心。奴當初受昭媛所救,還未報答救命之恩,今後甘願為昭媛鞍前馬後,牽馬墜蹬。」
蘇星回低頭哂笑,又仰頭看了一眼夜空。
「誰教你說的這些?」她和敏良有幾面之緣,接觸不多,但據她所見,敏良為人木訥,不善言辭,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不可能出自他的口。
她看向阿婼,阿婼目光躲閃。
敏良再次開口,無一絲隱瞞,「阿婼知奴口笨,怕污了昭媛視聽,特地教過奴。」
蘇星回想問阿婼是不是,阿婼低下了頭,支吾其詞,就要跪下。蘇星回及時挽住了她,「我沒有怪你。阿婼,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回去吧。」
冬天的夜晚冷寂無聲,隱隱浮動的微風吹著幾人的臉,寒意無孔不入。蘇星回走了幾步,她攏緊衣袖道:「我會讓內侍省改籍,三日後你就到蓬萊殿來。」
身後的兩人愣住,互看了一眼,連忙謝恩。
敏良到蓬萊殿的地十日,神都下起大雪。
連續兩日的大雪,紫微城宛若琉璃世界。年節越近,天氣越冷,地龍整日不間斷地燒著,大批木炭也源源不斷地輸入各處宮殿。
聖人在這時賜下了恩典,讓三王出宮回府。三王在長生殿謝恩后,冒雪離開了紫微城。
只有裴王妃依然困囚在深殿,裴王妃自知出宮無望,早已心死。但她還是一心牽挂著郡王,於是自稱身體不適,上請和郡王見一面。
聖人允准了她的請求,命蘇星回帶兩名太醫一同前去。
裴王妃一如既往的妝扮華麗,端莊上坐,儀態萬千。她挽起高髻,鳳釵金梳插滿了烏髻,她還配了一條梅紅色的長裙,長裙上是金線織就的花紋,在爐火旁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蘇星回坐在一旁註視良久,聽著裴王妃的聲淚俱下。
「昕兒,阿娘終於又見到了你……」裴王妃有苦說不出,緊緊握著鉅鹿郡王李昕的一雙手。
她也知道母子相見的機會有多短暫,多難得。趁著這個機會,裴王妃一吐怨憤,哭紅了眼睛,哭啞了嗓子。
李昕眼眶微紅,隱隱泛著淚光,母子二人抱頭痛泣。
到了分別的時候,裴王妃不舍地放開手,一遍遍地說:「你要爭氣,阿娘等著你,你一定要來……」
「兒一定會來的,阿娘珍重。」
李昕和內官走了出去,快要出殿時不住地回頭望。他剛剛弱冠,今年就該議親,但他為人仁弱,必受親人的掣肘。
蘇星回也站了起來,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毫無理智可言的婦人。
裴王妃一把揪住她的裙子,赤紅著眼,啞聲沖她嘶吼著,「蘇星回,你竟能歹毒至此,害我不算,還不讓我們母子相見。你對得住裴瑞成嗎?「
人在走向一個極端前,是心魔作祟。她有過一樣的經歷,深有體會。她同情這樣的遭遇,但有果就有因,不值得憐憫。
蘇星回目不轉睛地和她對視,勾起了嘴角,「這句話誰都可以說,唯獨你不能。」
「我沒有害你,是你自己走錯了路。」蘇星回低下頭,一根根掰開她蒼白的手指。
腳步從殿上逐漸遠去,裴王妃忽然尖叫著掃落了茶盞。蘇星回略作停頓,殿外風雪呼嘯,她還能聽到裴王妃尖銳到刺耳的謾罵聲。
「舅娘,我替阿娘向你道歉。」
鉅鹿郡王李昕還在殿廊下,雪粒落在他的鬢角,凝成水霧。他的眼睛也蒙上一片水汽,朦朧不清,疲倦迷茫。
他的人生才剛開始,短短的一年內,眼裡已無昔日神采。蘇星回對他的印象實在太過遙遠了,此刻端詳,發覺他有幾分像裴彥麟。
可惜了這個孩子,他沒有繼承到裴王妃的算計,也沒有裴彥麟的深謀。他坐了帝位,會是一位慈仁寬厚的君王。
前提是他需要一個能臣輩出的朝廷。
她道:「郡王,多聽你舅舅的意見,你是他的外甥和學生,他一直想要將你培養成有為之人。」
李昕啞然看向她。他苦笑道:「舅娘,我會成為有用的人嗎?」
蘇星回真誠道:「郡王,你阿娘從未承認過我,你還叫我一聲舅娘。作為長輩,我希望您心想事成。」
蘇星回對他一笑,撐開了宮女遞上的傘。
鵝毛大雪飄落在傘頂,她的斗篷沾到了雪。蘇星回緩步走在尺厚的雪地上,裙角潤濕了,她的眉毛變得深濃,皮膚也變得雪白。
敏良跟在寸步之遠,一路不曾說話,蘇星回都快要忘記他的存在,直到他把她送到宮門上。
她道:「快要除夕夜了,大家都在準備年節。敏良,你也回去了吧。」
敏良微笑著,目送她撐傘走向宮門,從小步行走到拔足飛奔。
她奔向了站在宮門前長身玉立的男人。那個男人手握權柄,運籌帷幄,在前幾日他還被人匿名彈劾,卻毫髮未傷。神都已經流言四起,鉅鹿郡王有裴相公的盡心輔佐,還有裕安公主的鼎力相助,他是無可置疑的未來儲君。
「李昕實在可憐,你阿姊逼得他進退無路。」
到了裴府,蘇星回就收到一封飛書。她一邊說,一邊迫不及待地拆開漆印。
裴彥麟給她脫去斗篷,聞言道:「她和你說了不中聽的話,你不要放心上。」
「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蘇星回瀏覽完紙上內容,不由地笑道,「褚顯真扮作宮女去見江淙了。你猜猜看,她在耍什麼花招。」
「哦,看樣子她們沒有知難而退,而是從別處下手了。」裴彥麟拉著她到火爐旁,給她烤了烤冰冷的手,「你認為她會怎麼做呢?」
蘇星回篤定道:「不利己的事她是不會做的,我估計她是要江淙出面。至於是什麼事,就得看江淙能做到哪種程度了。」
裴彥麟心下深黯,「你分析的不錯。十六衛的巡防該加強了,特別是鶴年,他的職務是護衛聖人的安危。」
蘇星回點頭,「我會讓他小心防備。」
她順手燒掉書信,撲進裴彥麟的懷裡。
裴彥麟親了親她的眼睛,「除夕宮宴,官眷都要前往明堂朝賀,麒麟兒和皇孫們同往,屆時我會帶上念奴,我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
蘇星回欣然點頭,在他懷裡越來越感到安心。
西窗添燭,炭盆里嗶嗶啵啵,裴彥麟收緊她的腰,溫存了一時半刻,他低頭親咬她的耳尖,「十九娘,功成后,我便會身退。」
*
甘露元年的最後一晚,鞭炮焰火夜無眠。
宮廷明燭高耀,舞樂相賀,一片昌盛繁榮的景象。
入夜的筵席上,女帝高舉著爵杯,正和群臣共賀新春佳節。
剛剛飲下一杯屠蘇酒,女帝就親眼目睹一場熊熊大火衝天而起,在眨眼之間就吞噬了萬象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