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蘇星回腰懸佩刀,跪坐在角落裡的獨坐榻,靜聽眾人的發言,自己全程不置一詞。
她聽到尚書省的戶部侍郎報道:「據初步統計,洪水淹沒了二十郡,溺斃有五千餘人,餓死者上千,損毀農田三萬頃,房屋將近五萬間……逃難的途中,賣兒鬻女,賣身奴婢者數不勝數,還有幾波盜匪橫行,光天化日之下偷襲糧倉,強擄婦孺。更令人感到揪心的是,已有易人而食的慘象發生……」
這名官員緊皺著眉頭,雙眼淚光閃閃,幾度說不下去。
工部侍郎接著便道:「下官已經加派人手,各地的決口正在加緊修築,必不能危及到下游。」
兵部道:「抗擊契丹的精兵也遭遇了洪災,死於山洪的人數在兩千左右。」
「應對瘟疫的準備做得如何了?」默不作聲的周策安忽然插嘴問道,「疫病如何救治?治理疫病的藥材儲備是否夠用?不夠要如何購置?州郡官員的救助和防疫是否深入民間?洪水后難免發生瘟疫,諸位必須將疫病控制到最低,救疫賑災必須同時進行。」
稍有差池,各省相關官員都要被問責,在座的官員,每個人都如臨大敵。
裴彥麟不緊不慢道:「各地的醫政已經聯合養病坊展開了救助。太醫署業也備足藥材,最遲今晚就會分別送往災地。太醫署根據災情程度分派了充足的醫監、醫正,針師,和藥材押運同時前往災地療治……」
各部官員紛紛作出回復,會議商討沒完沒了,持續到了這天午後。
天暮昏沉,雨水淅淅瀝瀝,人心也陰陰沉沉。所有的官員都口乾舌燥,滿頭大汗,蘇星回頭昏腦脹地坐著,卻一步不曾離開。
她不禁陷入思索,出神之際,和褚顯真視線交匯。褚顯真牽了牽唇,笑得莫名。
她索性朝蘇星回坐了過來,冷嘲熱諷道:「天有不測風雲,你掌握了神策軍,看來也沒有錦上添花。」
被她騙過幾次,蘇星回已經相當謹慎,「為聖人效力,本分而已。你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褚顯真無聲撫掌,「越來越有長進了啊蘇星回……」
她的話還沒說完,蘇星回站了起來。
眼看她出去,褚顯真也跟著起了身。
「你跟著我什麼意思?」蘇星回煩不勝煩。
褚顯真目視她緊握傘柄的手,微哂道:「就這一條路,只准你走,不准我行,你是天王老子?」
褚顯真言之有理,蘇星回一時語塞。她冷哼一聲,悶頭繼續朝前。
快出中書省,卻見敏良冒著雨匆匆走來。敏良見到兩人同行,給她們分別見禮,又附到蘇星回耳邊,簡明扼要地說了幾句話。
蘇星回聽完之後容色頓變,扭頭瞪向褚顯真,「你們趁人之危!聖人抱病,何來的聖意?你們竟敢遇阻代庖!」
傘下的褚顯真緞裙飄拂,容顏清麗,與這片陰晦的雨天格格不入,「公主主持修繕長安宮,還能治理水患,郡王為何就不能了,他還不如他的姑母是嗎?」
她眼底淡然無波,還有心思和蘇星回分析緣由,「與其在此惱羞成怒,不如去問問裴王妃,怎能把兒子逼到這樣的境地。就是成天聽她發瘋,宮人都受不了,何況還是她的親兒子呢。郡王請纓治理洪澇,是我們強人所難嗎?你們大可親自去問他。當然,郡王不顧自身安危,為朝廷分憂排難,我褚顯真欽佩之至。」
褚顯真嘴上說著敬重,眼神比雨還要冰冷,尤其擦肩走過時,身上帶起了一片寒涼水汽。
細碎的雨絲飄落在手背,蘇星回目視她的背影,一把握緊刀柄。
*
褚顯真應變機敏,在蘇星回知道之前,就已經安排心腹把消息透露給裴王妃。
鉅鹿郡王李昕上請治理地方水患,不日就要出發。裴王妃聞言昏厥過去,醒來后絕食斷水,苦苦哀求,只為了見上鉅鹿郡王一眼。
李昕毅然決然,回府就讓僕役收拾衣物,全然沒有和母親當面辭行的打算。他的父親吳王沉迷鬥雞,根本無心過問。
傍晚的風比冬月還要寒冷,李昕站在廡廊前的石梯上,望著雨幕出神,僕人在廊里忙碌著搬運行李。
裴彥麟撐著傘,從溟溟水幕中走了上來。他和蘇星回冗務纏身,無暇抽身,還是冒雨前來。
「舅父,舅娘,我去意已決。」年輕的郡王下半張臉長滿了青茬,他幾天幾夜沒有睡好,臉色容光前所未有的憔悴。
裴彥麟卻道:「舅舅不是來勸你的。行禮都收拾好了?」
李昕訝然地看向他,隨即點頭,「嗯,明早就出發。」
蘇星回問:「郡王不去和王妃告別?」
「不去了。」李昕疲倦地說道,「阿娘只有我一個兒子,她視我為全部,可我註定成不了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其實我寧願離開神都,哪怕只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庶民。」
蘇星回忙道:「郡王不妨深思熟慮,也許今夜過後,會後悔不迭。」
裴彥麟攔住她,蘇星回茫然地看向裴彥麟,他的眼睛浮上血絲,夾雜著難解的情感,「兩都之外我們鞭長莫及,一旦有急,裴家不能及時替你分擔。」
「姻親地位,哪有命貴,裴家也該改一改族訓了。」李昕輕鬆地一笑,「舅父,兒自幼承蒙您的教誨,讀得懂世道,還是做不來人君。您為相多載,英明決斷,務必要另尋明主。」
裴彥麟的雙眉茵濕而顯得濃翠,水汽讓他的眸色更為深邃。他叉手深拜,郡王也退開一步還禮。
「郡王珍重……」
「舅父亦然。」
雨水迷濛,陰霾如蓋,年輕郡王寂然站在原地。
蘇星回重新撐起傘,踩著積水緩步穿過庭院,許久她抬起頭,看向身邊的人,「真就這樣了嗎?」
傘沿的水滴滑落衣袖,她的手臂濕了一片,裴彥麟蹲下身,挽起她沾濕的裙邊,漫不經心地打上一個結。
「讓鶴年去,好嗎?」他和她商量道。
蘇星回突然緊攥傘柄,手指變得冰冷,裴彥麟握了握,聽到她喉嚨里發出同樣冰冷的聲音,「你問鶴年,他會答應的。」
蘇星回不是很情願。她始終只是一個母親。
但她理解裴彥麟的良苦用心,「鶴年可以保護他的安危,陪他度過難關,但願你的苦心不會白費。」
*
當晚,裴鶴年回到了家,與他同行的還有許虔。
許寵把他的這個兒子送來,還派了五個廝兒在路上服侍。許虔嘴上說是他阿耶送他去歷練,其實他阿耶的原話是,「書念的稀爛,丟老子的人,老子看了肝痛窩火,別念了,滾滾。」
不用念書的許虔熱血沸騰,一把抓過他的刀,騎上紅鬃馬,就如脫籠的飛鳥,立刻就和裴鶴年一塊滾了來。
裴彥麟問他的話,蘇星回在一旁指揮婢女打理行裝,對張媼和蘭楫說:「鶴年吃的用的,給許郎君也備上同樣的。」
裴鶴年卻一個伺候的人也不帶,連衣裳也不肯多帶。次日一早,他的父母親把他送到裴王府。啟程上路時,他嫌行李過重,行動不夠輕便,轉頭便把吃的全給了許虔。
許虔樂得合不攏嘴,「真不要啊,那我可就不客氣,全都吃了。」
清晨雨停,道路泥濘難行,兩個少年遙遙跟在郡王的馬車附近,準備去一個叫禹里的偏遠郡鄉。據說那裡傷情極為嚴重,截至朝廷的上一份報告,已經斷糧五日。
裴鶴年故作嚴肅道:「我們是去賑災,不是去遊玩。你能吃就多吃點吧,到了那兒缺水少糧,可沒什麼吃的。」
許虔咧嘴直笑,「鶴年,你居然會嚇唬人了。」
鶴年鄭重道:「我沒有嚇你。」
「哈哈。」許虔嬉皮笑臉,根本不信。
他一心認為鶴年在嚇他,半點沒放在眼裡,該吃吃,該喝喝,跟他在神都過得沒兩樣。但他沒想到,鶴年說的都是真的。
他們的車隊里共有二百來輛車,車上裝有大量藥材和糧草,隨車押送的人員足有四百來人,其中有七十人是朝廷分派下去的醫政。他們途中沒有遇上劫匪,卻遇上泥石流,捲走了三十多車糧食。
路上還有背井離鄉的村民,他們攜家帶口逃難出來,飢餓難捱。鉅鹿郡王沿途讓人發放糧米,趕到禹里剩下已經不到一百車。
然而禹里的情形比他們事先預料的還要嚴峻,鄉里的青壯年逃了出去,剩下婦孺和幼小死的死,傷的傷,禹里的縣官們哭天搶地,束手無策,只能狠心放一把火,燒了屍體。
到那的第五天,所剩無幾的糧食即將告罄,李昕向朝廷上表,請求再增援糧食和藥材。
但次日,鄰縣傳來了噩耗,已經小範圍出現了瘟疫患者。一時其他地區的百姓人心惶惶,連夜往南方逃散。洪水沖毀了他們的房屋田地,他們沒有口糧,沒有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如今又要受疫病的苦。既然留在原地是死路,逃難也是死路,他們寧願為命一搏。
鉅鹿郡王奉命賑災,自當任勞任怨,不辭辛勞。他儘力安撫受災的百姓,向他們承諾,「朝廷會發放足夠的糧食,瘟疫也會抑止。」
他承諾給他們糧食,為他們治病,還要幫助他們搭建家園,他勞累了幾個日夜,精疲力竭,胃口欠佳,在侍從的規勸下,每天只勉強吃得進一碗粥米。連續多日下來,整個人眼眶深陷,面黃肌瘦,身體越來越羸弱,吃的葯沒有任何作用。
鶴年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當即寫了一封家書,差人快馬送回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