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剛出馬車,她便被冷風吹得瑟縮了一下。
月光幽冷,灑在他俊直的玄色背影。
有侍衛按刀向他行禮,洛霏霏目光越過他們,往台階之上望去。
朱漆銅釘大門頂端,高高懸著一塊藍底金邊的匾額,中間兩個赤金大字。
刑部。
風勢猛烈,兜帽險些被吹落,洛霏霏忙抬手攥住帽檐。
她彷彿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雙腿卻找不到真實的感知。
想不起是怎麼進的刑部大牢,洛霏霏隔著牢門,認出裡面熟悉卻憔悴蒼老的人,終於回神,潸然落淚。
「爹爹。」洛霏霏握著冰涼的鐵柵,哽咽喚。
「霏霏?」洛仁神情先是茫然,繼而眼睛圓瞪。
伴著一串鐵鏈聲勉強起身,他大步過來,直到被鐵索扯住,再靠近不得。
他急得眼睛發紅:「你來這裡做什麼?你娘呢?不是叫你娘帶你出去避避么?爹爹的事,景霖會求你祖父想法子,你快回去!」
看過林巒的信,洛霏霏已經知道,哥哥與祖父落難后,碰巧遇到林巒的商船,已然平安回到金陵。
以哥哥的性子,定會與林巒一道入京。
洛霏霏怕爹爹擔心,沒提哥哥曾遭水難之事。
她抹了抹淚,柔聲應:「阿娘不會丟下爹爹,女兒也不會走,哥哥路上耽擱了些時日,過幾日便會入京。女兒沒用,讓爹爹吃了許多苦。」
洛仁身上囚衣有乾涸血跡,顯然受過刑。
「是爹爹沒用才對,連累你們。」洛仁激動得下頜微微抽搐,眼中有淚光。
周遭沒有獄卒,遠遠能聽到弛星殷勤招呼獄卒喝酒吃菜。
顧玄琢倚靠石壁,一腿翛然曲起,雙臂環抱,語氣略懶散問:「洛知府,你的女兒在本侯手裡。」
「侯爺要做什麼?」洛仁駭然。
他不認得武安侯,可顧玄琢的臉,與當年風華灼灼的吏部侍郎顧暄生得有七八分像,又能自由出入刑部,他猜也猜得出。
聽武安侯之意,霏霏不是自己入京,而是被三法司的人帶到京城的?
阿梨呢?會不會也在三法司的人手中?
「卑鄙!」洛仁狠狠啐一口,牽動傷口,又咳嗽起來。
「爹爹,侯爺不會傷害女兒。」洛霏霏扶著牢門,屈膝跪到地上,急急勸。
顧玄琢倒不介意被他誤會,他站直身形,向前兩步走到牢門前。
伸手扣住洛霏霏手臂,輕易將她提起來,按入懷中。
脊背猝不及防撞在他胸膛,洛霏霏驚得驟然側目。
卻見他薄唇輕啟,氣定神閑,眼神詭譎難描:「之前是沒有,若洛知府不配合,本侯很難保證一氣之下會做些什麼。」
「你……」洛知府氣得直打哆嗦,「你可知她是……」
「本侯知道!」顧玄琢打斷他的話,語氣淡漠輕狂,「那又如何?」
早就聽聞武安侯行事全無章法,讓人捉摸不透,也無力招架,今日洛仁親身領教,才知傳言非虛。
「刑部說洛知府不肯配合,本侯只好親自來。」
顧玄琢鬆開洛霏霏,命弛星送來紙筆,長指撣了撣紙箋,又退至晦暗的石壁一側。
「說說吧,收的那千兩白銀放在何處?錢巡按是不是被你所殺?」顧玄琢嗓音如冰凌,威懾力十足。
「下官沒收臟銀。」洛仁咬緊牙關,不敢與顧玄琢對視,垂下眼瞼,「錢巡按口出惡語羞辱下官妻子,下官一時氣憤殺了他。」
只要他堅持認罪,蕭總督就不會傷害他妻兒。
蕭總督的爪牙遍布朝野,他也不知顧玄琢有沒有被收買。
他不敢賭。
倘若不是,他也不怕被顧玄琢識破。
畢竟,他的憤怒是真,他當時確實恨不得殺了錢巡按。
「是嗎?可賬本上清清楚楚記著,洛知府何時何地收下的臟銀。」顧玄琢瞥一眼弛星。
弛星心領神會,遞上一柄長劍給洛知府。
洛知府握著劍柄,那長度僅夠他將劍尖抵到鐵柵處。
「朝弛星心口刺,就像你刺錢巡按一樣,不必留情。」顧玄琢立在陰影中,幽然開口。
哐當,長劍落到地上。
「你這個瘋子。」洛仁驚恐後退。
洛霏霏回眸望向陰影中頎長的身影,心中微微動容,她明白侯爺想做什麼。
果然,下一瞬,她聽見顧玄琢輕笑著從暗影中走出,胸有成竹道:「連弛星都不敢刺,你還有能耐殺死錢巡按?」
他毫不客氣地將紙筆丟入鐵柵中,語氣不耐:「本侯等你一刻,若你再不如實招來,明日本侯便把你這掌上明珠送去教坊!」
教坊?大晉的教坊可不是什麼清白地方。
霏霏雖非他親生骨肉,卻是阿梨所出,是他們疼著護著長大的。
若霏霏有不測,阿梨定也活不下去,洛仁不敢想。
「侯爺手下留情。」洛仁跪地央求,終於顫顫巍巍拿起紙筆。
顧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們正坐在園中賞月。
「玄琢那裡,可送了月餅去?」顧太傅問顧老夫人。
「送了。」顧老夫人想了想道,「今日我去的時候,他那灶房裡的婆子、丫鬟也在做月餅,味道比咱們的還好,新來的廚娘生得水靈,招人喜歡。哎,玄琢一年長一年,也不知何時肯說親,就這麼由著他?」
不由著如何?當年的事不許他查,他想請旨讓皇帝為先帝改謚號,顧太傅也沒答應。
玄琢有多少心結?總不能在人生大事上,還不讓他如意。
「隨他吧。」顧太傅輕嘆。
二公子顧玄瑜在刑部做司獄,官職不高,消息卻靈通。
默默聽了一會子,弔兒郎當哂笑:「什麼水靈靈的新廚娘?祖母見著的,八成是外頭新給他送的美妾,昨兒便聽說他帶回侯府嬌養著了,想必就是那一位。他位高權重,哪裡會缺美人?祖父、祖母與其操心他,不如打點一二,送孫兒去邊關上陣殺敵。」
「住口!他是你弟弟!」顧太傅冷聲斥責。
顧玄瑜眼眶泛紅,正色反駁:「我弟弟已經死了,被他害死的!」
「玄珤咎由自取,你莫要執迷不悟。」顧曜盯著他,眼神嚴厲,「回屋幫著照看孩子去。」
顧曜乃顧太傅長子,膝下三個兒子。
大兒子顧玄璟,在詹士府任右諭德。
二兒子顧玄瑜雖在刑部,卻整日想著征戰沙場。
顧玄珤乃第三子,比顧玄琢小,被寵壞了。十六歲因被人教唆,強辱未及笄民女,被顧玄琢判絞刑。
顧曜不恨誰,只恨自己沒把兒子教好,害人害己。
他的夫人羅氏,心裡多少有疙瘩,從前對顧玄琢無微不至,出事後便再未過問一句。
否則,也不至於顧老夫人一人替顧玄琢操心婚事。
長吁短嘆一通,顧老夫人沒了賞月的心情,卻又想起顧玄瑜的話。
那貌美廚娘,真是玄琢新養著的美妾?他孤身在外,到底被人帶壞了?
不行,明日她得親自去問清楚才放心。
從刑部出來時,夜已深,格外冷。
洛霏霏背靠車壁,身形蜷縮,困意洶湧而來,她卻不敢睡,還有話想趁熱打鐵與侯爺說。
「侯爺,玉煙的爹娘,也是被蕭總督所害,求侯爺明察。」
暗夜寂靜,她嗓音低緩,目光悲憫不憤,將玉煙的事一一道來。
她眉眼間倦色濃郁,說起玉煙的事,思路卻很清晰。
顧玄琢默默聽完,目光自她面頰移開,落到車廂頂角的琉璃壁燈上:「天理昭昭,若有人想隻手遮天,本侯便剁了他的手。」
繼而,他目光又移回去,對上洛霏霏清瑩的眼:「我答應你,一定還你們公道。」
而他父母的公道,不管多久,他也會銘記於心,親手去討。
「多謝侯爺。」洛霏霏聽出他話里的分量,終於鬆一口氣。
馬車粼粼,壁燈被寒風吹滅了。
黑暗中,熟睡的洛霏霏身子緩緩往側邊歪去,被一條長臂攬住,她卻一無所覺。
窗帷被風撩起,月光晃過她側臉。
她蜷長的睫羽似一排小小的扇,於眼瞼下遮出一片溫柔的影。
光影晃過她眉眼時,她睫羽不安地顫了顫,唇瓣抿了抿。
很快,又恢復恬然。
顧玄琢凝著她,腦中無端憶起一個久遠的畫面。
幼年春夜,賞花歸來,爹爹一手抱著熟睡的他,一手攬著熟睡的阿娘。
半睡半醒間,他從眼縫間看到阿娘恬靜的臉,也看到爹爹臉上的笑。
爹爹察覺到他睡得不踏實,吹滅壁燈,他又睡熟。
他已許久不曾憶起那些溫暖舊夢,或許是他們顧家沒有女娃,她恬靜得像位需要照顧的鄰家妹妹?
馬車駛過一處坎坷,猛然晃了晃,洛霏霏發頂猛然撞在顧玄琢下頜處。
顧玄琢本欲護住她,見她翠眉顰蹙,動動眼皮似要醒來,當即鬆開手,閉上眼。
「噝。」顧玄琢倒吸一口氣,裝作剛醒的模樣,先發制人,「洛姑娘何故撞本侯?」
他嗓音低啞,透著一絲被驚醒的不耐。
晦暗的車廂內,正茫然的洛霏霏,驟然找回神志。
「侯爺恕罪,臣女並非有意。」洛霏霏不明白,她好端端倚靠車壁睡著,怎的醒來時卻倚在顧玄琢懷中?
--------------------
作者有話要說:
洛霏霏:難道我餘毒又發作了?
顧玄琢臉不紅心不跳:對,你先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