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騎摩托車的人

深夜，臨窗，路旁的霓虹燈還睏倦地亮著。兩聲巨大的摩托車引擎的轟鳴劃開深沉的空氣，上到五樓，穿過窗戶，闖入的我耳中。

這本該令人煩躁的聲音，卻讓我唇角微揚，心中卻又湧起點莫名的疑惑和不安。

他是一個騎摩托車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名諱，只是知道他在路上疾馳的時候，總是穿著一身炫酷的紅黑風防護服，騎著一輛拉風的紅黑風摩托車。

剛從豐縣路搬到太清路的某個周末，我就在動物園門口看到了他。他正騎著摩托，試圖衝上一段很長的大台階，引擎發出比這時更大得多的聲音，如一聲平地驚雷，向台階衝去。衝到一半，引擎突然卡住了一般，他和摩托一起「咚」地倒在台階上。他戴著頭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暗自想著，此刻的他一定跌得很痛吧？

他不可能看不到周圍的人，不斷地對他指指點點。也是，他這樣練習的確過於招搖，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看見他們大聲斥責甚至謾他，出言驅趕的也不在少數，但沒人上前，大概是怕他的摩托傷到他們。那個騎摩托車的人充耳不聞，艱難地從地上站立起來，將摩托車推到台階下，重新坐上，啟動，全力以赴……

轟鳴響徹，提著菜拄著棍的老頭子老大娘，皺緊眉頭，用些罵街的惡言惡語，激烈抨擊著他，那騎摩托車的人，好像他在公園門口的台階上練習騎摩托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十惡不赦的大事，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再扔進油鍋里去。

他的確沒妨礙著行人，公園門那麼大，台階如此寬，誰想進去能很輕鬆繞著走。但他在那騎摩托就不行，就是在太歲頭上動了土，就活該祖上十八代被關照個遍。

只是他似乎並未受到什麼影響，很快回到樓梯頂上，但就在前輪即將踏上地面時，引擎熄了火。這回，他摔得比上次更慘，四十五度頭朝下仰躺著，我看到他緊緊抓住台階的寬大手掌在不住地顫抖。他終於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義無反顧地回頭，跨上座位，啟動，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

我看著父親出現在拐角處，趕緊拉著他拾階而上進入了中山公園。再回頭，他的前輪已經登上了台階，但又狠狠地倒在最高一級的台階的稜角上，掙了好幾次，方才竭力地扶著摩托站起來，粗壯的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麻木般地向下走去……

秋天，葉落，風動。我不敢再看，拉著父親，快步向前走著。轟鳴聲再次響起，卻隱約在了身後的金黃色風旋里。等到再聽不見，我慢下腳步，心中泛起深深地震撼。然後是莫名其妙地感動。我難以想象，是怎樣強大的堅不可摧的信念，才能支撐一個人如此般地百折不撓，縱是精疲力竭，遍體鱗傷？

我想，或許，人生當如此。拼盡一切不管不顧地去換取提升，無論成敗，風雨兼程。我忽然就對那紅黑風頭盔下的臉孔好奇了起來，而心中也對他的故事有了無數種猜測。在公園中玩了一上午，不覺中，我已經返程，踏出動物園門的一刻，我不由地愣在原地。此時，天高雲淡，風清日朗。

一輛紅黑風摩托車斜斜地停在樓梯頂部的平台上，掉了點漆的頭盔套在一側的把手上。一個面龐乾淨，留著一頭蓬鬆黑髮的青年，正慵懶地倚在他心愛的摩托上，手中輕輕晃動著半瓶礦泉水。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不時眉頭微皺，嘴角抽搐，手中捏著的水瓶暴露出不時襲來的痛楚，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氣中瀰漫著隱約卻刺鼻的汽油味，黯淡了風聲，靜寂了蟬鳴。

再看周圍，原本千夫所指的場面已然散去，但路過的行人依然向他投去厭惡的目光。包括我的父親。哦，或許除了我，那時，我被觸動了，在那個秋初，臨近中午的時候，在依然流火鑠金的艷陽之下……

我回到家，心潮洶湧，久久難平。我想象著，想象無數個或烈日當空，或冰凍三尺的晝夜，他又是如何走過的呢？

如今，我已在這個小區，這棟樓上，住了四年，送走了四個春夏秋冬。幾乎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的發動機轟鳴聲，響徹整個街區。有時我碰巧走到樓下那條小路上，我還會看見他紅黑風的，一閃即逝的身影，留下一股淡淡的，又有些刺鼻的汽油味。

當然，街坊鄰里，看見此景的，又不免要罵上幾句。當夏天來臨，夜晚推遲些變成傍晚，不堪入耳的聲音就更加繁多和敞亮。或者，這便是人心吧……

沒有人看見他所付出的努力，沒有人看見他令人欽佩的毅力，沒有人看見他無數次跌倒的迷茫和痛苦，沒有人看見他顫抖著逼迫自己站起來的勇氣。人們是多麼自私啊，僅僅看見了他的招搖過市，聽見了那難聽的引擎轟鳴聲，聞到了空氣中瀰漫的刺鼻味道，這與他擔負的東西比較起來，是多麼微不足道吶……

或許一個人的蛻變，需要遍踏荊棘，盡歷霜雪；或許無盡的堅持，不斷地拼搏，也示必終能成功。但若相信，勝利永遠在下一次嘗試，罔顧他人的評論，褒不驕傲，貶不發喪，當你一步步走來，猛地抬頭，便會發現勝利已近咫尺。

我們尚且年少輕狂，何不瘋狂一次，找到你最熱愛的東西，然後拼盡全力，至喈此成痴。

深夜，臨窗，聽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一遍遍地響徹心中，不由輕笑。夜已深沉，而心中那顆旭日，在緩緩地升起來……

他，是騎摩托車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