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溫暖的旅程(主打)
數億年前,萬里之外的西方,是一片浩瀚連天的大海。無數生物在海中遨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後來,大陸漂移,板塊碰撞,原本蔚藍色的水波退去,高原與山脈拔地而起,成為世界的屋脊。而那些遭遇橫禍的生物,或是隨著日出日落煙消雲散,或是深埋地底,將自己的生命化作堅石上的紋路,也許有朝一日,會重見陽光。
而這方西邊的土地有個名字,叫青藏高原。
相遇·化石
大客車在這條通往珠峰的天路上顛簸前行,高原毫無遮攔的烈日懸在天中,拉著窗帘,昏昏沉沉,熱氣蒸騰。待司機開累了,把車停在路邊,我們才得以走下車,吹一陣終年清爽的涼風。
正歇在路邊,遠遠見一個皮膚黝黑的藏族男子從前路跑來,停在我們面前,在單肩一個布滿灰塵的挎包中掏出塊分成兩半的石頭。那塊岩石的兩半合在一起,用黑膠皮帶子纏著,被他端在手裡,那雙沾滿泥土,青筋盤虯的手幾乎與岩石難捨難分。他解開帶子,打開石頭,粗粗的手指顯得十分笨拙。石頭裡面是一個巴掌大的海螺的花紋,中間有一點殘損。
「化石。」我脫口而出,竟和他異口同聲。我驚喜地笑了,眼睛一亮。接過那塊石頭,端詳把玩著,一邊議價。
他說四百四,我笑得有點戲謔,把石頭合上。
三百四吧,不能再低了,我們也不容易……
算了吧,我拿過那根膠皮帶子。
那你說多少?
兩百。
別介,那我不賣了,在山上奔波勞苦的,個把月也不一定開得出一個,加點吧,二百六吧,要不是看在你真心喜歡,是個明白人,任誰會給這麼低,再少真不賣了……
抱歉,知道你一片誠意,可是我身上只有兩百,算了吧。我作勢站起,說話間,將石頭纏好,交還他的手中。目光碰到他的手,那雙乾裂粗糙的中年男人的手,竟將我刺得心頭一痛。什麼啊,你現在是在講價錢,談生意。我跟自己說,理理衣服,往車上走去。
剛一轉身,就傳來他急切粗獷的聲音,算了。好,二百就二百,你拿了吧!我笑著轉身,他忙說,再加二十行不?就二十!我正伸手去上衣兜內掏錢,手指碰到一沓紙鈔,那裡面確實是有二十的。可我還是只摸出兩張,他把沉甸甸的包好的石頭遞給我。還不一定是真貨,我那時想。
轉身,上車,剛好到了發車的點。
忽然聽到背後一個聲音,「慢走。」我回頭,看見那賣化石的男子站在車門口,黝黑的面龐上掛著熱烈的笑,露出白白的牙齒。「謝謝」他說。
我有點慌亂地也笑了笑,回身上了車。客車發動了,向著綿延起伏的峰巒開去。顛簸的路途中,用手輕輕撫著那些紋路,從小對化石的好奇與熱愛,竟在萬里之外的高山天路上與它相遇。
若為真金,此行不虛。
夜闌·卧聽
珠峰大本營,竟在山谷。海拔五千米的山谷。遠遠地望見了珠峰,正值盛夏,仍滿山白皚皚的雪,披著漫天的落日紅霞,引人心醉神迷。
夜色四合,後半夜穿著厚厚的軍大衣,能看到最美的,真正的星河。這是世界上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夜晚冷得受不住,才鑽進藏民溫暖的大帳篷,裡面有長長的炕,枕頭擺了一行。據說那個帳篷里老闆娘的耗牛肉湯是整個大本營最有名的,別的帳篷的我沒嘗過,但那碗熱氣騰騰的湯確實足夠令我永生難忘。
熄了燈鑽進睡袋,炕上已生了火,背包靠在枕邊。在爐火輕輕的噼啪聲里,夜越來越深。半夢半醒,迷迷糊糊間,看到兩個一團黑影似的藏民湊在爐火的餘燼邊上,噙著兩顆紅火星。其中一人用濃重的嗓音說著:「那些沿路賣化石的,都是些苦人啊。向國家賣又沒路子,誰信他是真石頭假石頭?抱著成千上萬的寶,哪有遊客肯出那麼些價錢?一個個精得很吶。這回倒好,越賣越便宜,真貨當假貨賣……」
那一個吐了口煙,接過話頭:「哪兒的假貨。還不都是他們騎著摩托車在路上撿的,帶回去十個里不一定開得出一個。這些螺子(紋)沒兩個一樣的,賣那幾十幾百塊錢,拿來造假都不夠!這年關誰家沒個一家三口好養活?況且這些年……抓得嚴,那些撈得太勤的……日子難過啊……說不得吃年牢飯……」
這藏族漢子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仍在絮絮說著什麼,只是聽不清了,聲音越來越低成了耳語。那個漢子只是默默地聽,面對他吸煙。火星在夜裡一明一暗。最終,靜了。
他們又坐了半晌,爐火燃盡。剛剛說話那漢子掐滅了煙頭站起來,在驟暗的夜裡,彷彿看見了他漆黑魁梧的輪廓,模模糊糊的。他一聲不響地掀開帘子走出了帳篷,一瞬間好像聽到外面寒風呼嘯。
沒人出聲,只是身邊躺著的人在熟睡中均勻地呼吸著。沉默,剩下粒紅火星還在顫。
末了,那漢子壓抑著低低長長地嘆了口氣。丟了煙站起,舒一下身子。只聽黑暗裡輕輕的沉悶的腳步聲響進帳篷那邊的隔間里去。
溫暖·旅程
炕上暖暖的,喜馬拉雅山的夜,靜得沒有絲毫聲響。彷彿現在,我們就是世界上唯一的活物了。帳篷外面冷風好像在吹吧,我聽不見。
心頭有點阻澀好像消弭了,才發覺自己剛才是屏住了呼吸。摸黑從背包里掏也那塊屬於我的,縛著橡膠繩子的海螺化石,在炕上烤著也暖暖的。幾億年前在溫暖的無垠大海中游曳的生物,滄海桑田,星移斗轉,早已磨滅了生的印記。
如今,這塊石頭與我並排躺在溫暖的帳篷里,好像重新又有了溫度,喚醒了無數年前的一點點溫存。在這裡,它靜靜諦聽兩個飽經風霜的生於斯長於斯的藏族漢子講述它的一段故事,一段旅程。
相信它剛剛降臨到世界上的時候,是溫暖的;而現在,在暗無天日與風雨流轉之後,又重拾溫暖。
這是屬於它的溫暖的旅程。
無論這個世界,如何堅硬,生冷,涼薄,即使不知道下一個一萬年它會怎麼過。但現在它在我的身邊,我只是願他始於溫暖,終於溫暖,遍踏溫暖的旅程。
合上眼睛,用了很大力氣,然後瞬息陷入了溫暖柔軟的夢中。
第二天醒來,它正躺在臂彎里。炕已經涼了,這塊石頭卻還溫乎。
高原的太陽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