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松梢月
這些時日夜間雖有些涼意,但終究還未處暑。到了白日里,天氣依舊燥熱。
喬琬一早去清泰堂請安,蕭氏與她說了一會兒話,讓她午後便不要再走動。回到漱玉軒,她發現院子里的丫頭婆子們戴起了楸葉。
「日子真快,竟是立秋了。」
守著院子的春水笑道:「是孟姐姐今日送來的呢,街上都在賣楸葉了。」
自從七夕那日香案事後,孟娘子總覺得是自己監管不力,隔三差五給漱玉軒送些小玩意來。
喬琬只道:「下回別再收孟姐姐的東西了,還不知道她要送到什麼時候呢。」
清晝道:「咱們又沒惱她,只不過是她自己覺得沒臉。」
疏影想起那日場景,噗嗤笑道:「咱們誰不想與小姐一同乞巧?只要那些婆子把銀錢退回去,也算是樂事一樁了。只是孟姐姐自己惱了,當時面上鐵青得快冒綠光了。更可笑的是,也不知道是誰放了個新納的鞋底上去,最終都不敢去認……」
喬琬也笑了:「你也瞧見了?我當時偷著樂了半天呢。」
幾人說笑了一會兒,疏影從博古格上拿起一個匣子:「對了,小姐,這是方才三公子身邊的雲鴻送進來的。」
喬琬伸手接了:「三哥又逛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只見匣中是一隻楸葉筆掭,舒展的葉形黃釉瑩潤,葉脈上描金,精巧秋雅、惟妙惟肖。
「送給我做什麼?」喬琬奇怪道,「我許久不畫畫了,應當送給二哥,多謝他相贈的墨寶紙屏哩。」
幾個丫鬟湊過來看,覺得確實精巧可愛,疏影道:「三公子總是能得一些有趣的玩意兒,小姐收下便是,或許已經送過二公子了。」
喬琬確實也喜歡,便命秋山拿去小書房,這時節用起來更有幾分秋趣。
不多日便是中元節了,這天家家戶戶都要享祭先祖。每到這日,宣寧侯府中開祠堂享祭后,侯爺還會去道者院。道者院在中元節有大法會,宮中也派人去祭掃,為戰亡的將士焚錢山,也開設祭孤魂的道場。
佛家這天也有夢盂蘭盆法會,前些時候雜劇藝人們就開始演目連救母了,能從七夕一直演到中元。
白日里家中父兄會去道者院,喬琬與母親往往是日暮時分到邐水邊放燈,也算是齋孤祭鬼了。這一日,宮中也會遣內侍從龍山放水燈,自暮時到入夜,邐河上浩浩湯湯的河燈,彷彿真的能照亮黃泉幽路,溝通這人間與幽冥。
喬琬望著夜幕下那流光般的邐河,誠心合掌。她不知自己為何能回到及笄這一年,她對所有鬼神都恭敬祭拜,只求這不是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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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中元節,宮中突然傳旨,天子今年要去松雲圍場秋獮,宣了各王公部院隨駕,宣寧侯府也在此列。
大鄴自高|祖時便常有秋獮,至當今天子不喜圍獵,秋獮便成了隨心的消遣,連著幾年都不起駕也是有的,竟也不用擔心圍場動物休養生息了。
從前先帝多是宣王公武勛隨駕狩獵,當今天子倒是常常欽點學士翰林與他同去跑馬觀景、吟詩作畫。松雲圍場的千頃松濤與溪谷泠泠,倒是出了不少詩文與畫作,也跌斷了幾位清貴大夫的腿。
秋獮隨駕可以帶家中女眷,喬琬與蕭氏往年也隨府上去過圍場。如今府中各院已是鬧哄哄收拾起箱籠來,能隨駕出京一趟是何等難得?為了這趟差事,各院二等以下的丫鬟小廝們怕是要爭上一場。
喬琬心中並沒有那些喜意,她不明白的是,為何今年會有秋獮?
前世的太和二十年並沒有秋獮,毀了二哥的那次秋獮,明明是在太和二十一年!
如今她與康平伯府並無婚約,今生那黃雲雁怕是也一直不得見在家養傷的康平伯長公子,更不會芳心暗許。這兩段孽緣都尚未發生,秋獮的時間也不相同,是否意味著前世這場禍端已被徹底扭轉?
喬琬還有些憂思,這次秋獮務必要注意安全。院子里的丫鬟早已如火如荼地收拾起箱籠,又是尋思著跑馬的衣服,又是收拾帷帽斗篷。
清晝與疏影是隨喬琬去過圍場的,只道那圍場外側的別院收拾得並不精細,最好還是把山枕和被衾都備好。
春水從知道這事起就興奮得幾日沒有睡好:「小姐也會騎射嗎?我竟不知道是什麼樣光景哩,小姐會獵兔子嗎?還是狐狸?我可以給小姐做毛領子嗎?」
喬琬見她問個沒完,連秋山也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只好答道:「三哥從前帶我獵過水鴨子,運氣好的話還能獵下飛鳥。」
春水依舊激動道:「水鴨子好,咱們可以做熱湯鍋子!」
因著天子好些年沒去圍場了,清晝和疏影心中也是十分歡喜的。清晝便也不催促春水幹活,自己一邊收拾一邊道:「在圍場多是分得些野味,烤肉、熱湯鍋子能吃得你上火。咱們還得帶些清潤的糖水方子去。」
春水立刻道:「那我去收拾些帶上!」
疏影一邊清點首飾一邊思索著搭配的衣服,嘴上卻也忍不住湊趣道:「還記得上一回咱們去,在溪邊自己釣了魚回來。別院里的嬤嬤教咱們認了些野菜藤子,也是新鮮有趣呢。」
喬琬乾脆放下思慮,也看起她們收拾的東西來。正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心行事便是。
宮中下旨后十餘日,天子方才起駕。圍場需要打點,隨駕官員也需收拾準備。
松雲圍場距離玉京不遠,不過二三日的路程,常年有京中禁軍把守。松雲圍場從前代起就是皇家圍場,喬琬也是前陣子才從太后口中得知,圍場附近的錦春苑是前代的行宮蘭泉宮。
天子這回秋獮帶上了太子與諸皇子皇女,並無妃嬪隨駕。喬琬有些遺憾的是,嘉寧公主也留在宮中陪著太后。
宣寧侯府夾在玉京諸多王公車隊中出行,並不算高調。喬琬只知道前頭是成國公、英國公府的車隊,覺得心安。
前些天聽三哥說這回康平伯府也隨駕出行,只是不知春天裡病重的伯夫人可以出門見人了嗎?
這次出行令人想起先前說過的蘭泉宮,喬琬乾脆只請了三位教儀中的清佩姑姑同行。
清佩姑姑出門也帶上了霜清,如今侯府女眷坐在馬車裡,霜清倒是帶著帷帽騎馬在外隨侍。連清泰堂向來穩重的大丫鬟素月都忍不住要掀開帘子看她騎馬,心生羨慕。
一連三日的行程並不鬆快,其實這路程跑馬一日就能到,走得快些的馬車兩日也可到圍場。但因著松雲圍場離京近,如今這隨駕官員府中親眷跟來不少,車隊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是第三日下午才到。
前代的行宮已經改成溫泉游苑了,如今松雲圍場的外側修建新的行宮別院,圍場內也提前準備了些供人暫歇的營地。
喬琬到了圍場外的別院,只先與家人休整一番。
圍場的行宮與別院原就有內侍、宮人留守,天子駕臨,也從禁中帶了一批內侍與宮人。京中的王公官宦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帶著家人僕從出行,一時間松雲圍場熱鬧極了。
春水與秋山是第一回來,跟著清晝疏影忙裡忙外收拾箱籠,跑腿格外賣力。
出門在外,喬琬只與母親和清佩姑姑在一處,不想再惹出什麼事端來。到了晚間,各府才逐漸收拾齊整,好在今日行宮並沒有賜宴,眾人只想早早歇下,明日好去到圍場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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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氣晴好,碧空萬里,清晨時分便已經有了些許秋日的涼意。前一日夜裡喬琬睡得不算安穩,今日卯時便起了。
幾個丫鬟起的更早,守夜的清晝出門打熱水去了,疏影為喬琬梳頭,打趣道:「春水昨晚睡不著呢,翻來覆去一整夜。」
春水紅著麵皮道歉,細聲道:「姊姊們見笑了,我自小都沒有出過京呢。」
喬琬前世聽春水說起過,她幼時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為父親糊塗,欠下了賭債,才將她賣了換錢。
因她玉雪可愛,那牙婆本是想收了她做乾女兒,也教了她許多,但後來為了補貼家裡,還是在她十歲上下的時候將她賣入府中。
春水時常感念那牙婆對她的恩情,從幼時起便從不叫她干粗活重活。雖然也是有著一份奇貨可居的心思,但終是念著那些年的情分,沒有將她賣到花街瓦巷去。
前世每逢年節,秋山會往家中送去節禮,還存著錢想送弟弟讀書。喬琬也曾問過春水可還記得家人在何處?春水只是笑,還記得幼時在家中受過寵愛的日子,其他全忘了。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喬琬想,如此也好。
「你這些天機靈些,跟緊了莫要淘氣,」喬琬道,「如此還能帶你去林子里頑。」
春水連忙道:「多謝小姐,婢子定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說半句話!」
疏影輕手為喬琬挽好了髮髻,因今日要出門,只簡單簪了幾枚固定髮髻的珍珠釵。
喬琬自己戴了珍珠耳墜,轉頭便看到望眼欲穿的秋山,只好道:「你也是。」
秋山開心得與春水相視而笑。
喬琬心中嘆息,前世她終是虧欠了她們。
今日是秋獮的第一日,慣例是由諸皇子、王公與年輕才俊們遊獵比試的。今日女眷不進圍場,喬琬只打算去找好友們談天,下午再牽上回太子送她的大宛寶駒到行宮附近的跑馬場熟悉熟悉。
方芙與祁紈也牽了馬,出京后自是鬆快,萬事通方芙還聊起了這次出京隨駕的官員。
「不知道是不是劉閣老家是不是真的婚事將近,這回不見他來。」
「他都一把年紀了,還是別圍場來了。」
「可是這回程閣老和許閣老都來了呀……」
到了下午正要散時,就見成國公家的丫鬟婆子尋到了跑馬場。
方芙笑道:「我想著咱們三人府中的兄長今日都參加了遊獵,我讓她們得了消息便來報呢。」
祁紈和喬琬道了謝,祁紈搶著道:「你們先說,這回是誰拔得頭籌?」
領頭的婆子行了一禮道:「這便是要恭喜縣主了,宣寧侯府的世子爺拔得頭籌!」
喬琬一怔,倒是奇了,兄長向來低調,怎麼今日竟是露了鋒芒?
方芙見喬琬怔住了,吩咐那婆子道:「將你知曉的都說來。」
那婆子笑道:「今日世子爺遊獵不僅拔得頭籌,還獵得了大雁,是要送給謝少卿府上的。陛下聽聞詳情后,還說今日詩文有了一樁佳話。」
喬琬想到那些顛簸了幾日被迫來圍場的文人學士,居然還要給自家大哥譜寫一段佳話,不禁覺得愈發好笑起來。
她心裡明白,大哥此舉也是為表敬重,原來他也知曉如何追求女郎哩。
祁紈還有些迷糊:「謝少卿,哪個謝少卿?他做什麼送給謝少卿家?」
方芙好笑道:「你這個糊塗蛋,那是婠婠未過門的大嫂家。」
祁紈拍了額頭,道:「哎呀,我都忘了!」因著是兩府的婚期拖延了幾年,她不好多說,只又問那婆子:「次一名是誰?」
那婆子笑得更殷勤了些:「次一名是太子殿下,殿下也獵得大雁,想來也是送去縣主府上了。」
方芙與祁紈聞言都笑了起來:「定是太子殿下將頭名讓給世子爺了,這才是一段佳話呢!」
喬鍈自然是不敢與太子爭頭名的,太子定是給自己的大舅哥讓了一名。
方芙道:「我從前在府里聽母親和嫂嫂聊起這些,並不得趣味,原來是要到了自己與好友身上,方能體會一二。」
祁紈也笑道:「喬家大哥瞧著嚴肅,太子殿下更是龍章鳳姿。如今又是獵大雁,又是推頭名的,皆是為了未來的妻子,真教人有些羨慕呢。」
如今兩位好友的婚事未有著落,喬琬不好說些什麼,只好打趣道:「只怕從今以後,路過圍場的大雁都遭殃咯。」
「你呀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方芙伸手去捏她的臉。
祁紈則合掌道:「阿彌陀佛,大雁,你終是錯付了。」
喬琬忙去問那婆子:「第三名是誰?」
婆子道:「第三名是二殿下與四殿下,只不過四殿下在不慎拉傷手臂,回來得稍早些。」
四殿下榮諍,出自麗妃的錦雲宮,前世出宮時封寧王。喬琬知道他也是個文武雙全的,且武藝要比二皇子好上許多,今日此舉也不知是否有所謙讓。
方芙與祁紈怕也是這麼想,於是乾脆問起自家兄長的名次來。兩府世子的排名都沒有出前十,後幾位有武勛家的世子、公子,也有武舉出身的年輕武官,甚至前十名還擠進了一個翰林!
方芙道:「此人我知,是上一回打馬遊街的探花郎!」
祁紈嘆道:「延平郡王世子那事可嚇煞我母親,今後絕不會在宗室裡頭相看了。她近來可愁我的婚事,要我說,如今想來便是個騎射嫻熟、英姿勃發的讀書人也行。」
方芙笑道:「那也不急,待開科之時,叫你哥哥到榜下捉婿便是!」
三人又說笑了幾句,便各自散了。明日還有騎射比試,她們只約後日一同去圍場打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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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回到宣寧侯府下榻的別院,果然是見有小黃門候在外頭,圍場那邊送了東西過來。
過了一會兒,清晝來報,是陛下給喬鍈的賞賜送來了。還有太子殿下今日獵到的大雁與些許野味。
「說是還是兔子和狐狸,太子親自獵的,箭從眼睛射進去,沒有傷到皮毛,」疏影從前面回來的隨從那裡打聽了多一些,「不過還要等硝制后再送來。」
春水驚嘆道:「原來是從眼睛射進去的!」
疏影道:「那皮子可是要送去專門的針線婆子那做,你可不成。」
春水倒不是在意:「那是自然,我可不敢糟蹋太子殿下送來的東西。」
喬琬聽她們拌嘴,只是一笑。
因著今日是圍獵的第一天,晚宴是在圍場營地里辦的,是當年高|祖追憶行軍露宿所設。
喬琬便知與母親用了晚膳,說起今日騎馬之事。
蕭氏道:「原來你們去了跑馬場,我與幾位夫人倒是去了馬球場,那邊熱鬧些。」
喬琬笑道:「太子相贈的大宛寶駒我還沒騎過,倒是怕過幾日進圍場丟了丑。」
「練一練也好,」蕭氏說,「今日倒是沒想到你大哥開了什麼天竅,我見著謝家夫人是笑得合不攏嘴,心裡滿意得很。」
喬琬道:「結親又不是結怨,自然是你敬我三分,我也還三分……」她上輩子便是這樣想到,既然康平伯府不仁,那麼她便也不義。
蕭氏笑道:「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麼也說起這樣的話來。快去歇息吧,明日騎射比試后,讓你哥哥帶你獵水鴨子去。」
圍場別院的床榻自是比不上府中,丫鬟們精心重新鋪了被衾掛了香球,還擺上了二公子畫的枕屏。
立秋已過,出了處暑。這松雲圍場所在山林,要比玉京要了涼上許多。此處多植松樹,雖入了秋日,依舊綠意盎然。松林雲濤、瘦石寒泉,彷彿那枕屏之畫入夢。
喬琬今日受了一番恭維艷羨,還在母親面前說了些老氣橫秋的話。可她其實早已想不起前世出嫁時的心情了,終是相敬如賓,並無欣喜雀躍。如今想來,這樣也好,正是因為沒有感情,對沈昱的恨才不會如蛆附骨。
可是太子呢?
如若有一日,狡兔死良狗烹,她又該如何處之?
或許是前一世過得太糊塗了,富貴溫柔鄉里沒有煩惱,父母兄長又將她護得那般好。如今竟只是多思慮一番,都覺得心驚肉跳。
喬琬握緊了被衾,只望自己能再聰慧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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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侯爺與幾位公子一早便出發去圍場。不過小半日,就見喬珣與喬琰又折返回別院。
喬琰手裡還握著馬鞭:「婠婠呢?快和她說,我們帶她去獵水鴨子和飛鳥。」
喬琬本不忙著出門,聽聞哥哥們已經回來,忙簪好髮髻,換上輕便的衣服。
「今日不是有騎射比試嗎,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喬琰道:「四皇子昨日拉傷了手臂,太子又謙讓他,於是就不比試了,只做切磋。大哥他們還在騎射場,我和二哥回來帶你打獵去。」
隨行官員的女眷也是可以進入圍場打獵的,只是為了安全,還需要有男子相伴,因此多是夫妻、兄妹同行。
「你們不去一同切磋嗎?」
「又不比試,只與他們騎射有什麼好頑,咱們帶你去打獵,回來給父親、母親治一席酒菜,豈不有意思多了?」喬琰說。
喬琬看向喬珣:「二哥也一同去嗎?」
「自然是一同去。」喬珣道。
喬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二哥騎射功夫向來好,咱們府上只是不愛出風頭罷了。」
喬琬因著前世的事,這幾日還命府上馬倌和隨從每日都要細細檢查馬匹,被蕭氏笑說愛操心。但是如果能見著二哥馳騁騎射,也是了卻一樁心事了。
今日是要去山裡打獵,喬琬暫且只帶上了太子送來的武婢霜清。
圍場里秋爽氣清,馬蹄落在松針落葉上,絲毫不覺得顛簸。進了林子,除了山上的松林,沿著溪谷還有一些疏落的闊葉林。
喬家兩兄弟只帶著喬琬沿著溪谷附近走,水聲潺潺、鳥鳴幽幽,令人心曠神怡。
喬琬的弓箭是父親為她訂做的,其實她往日並不常騎射,只是在節日時射過粉團,但是準頭向來很不錯。
前世她及笄后的秋獮,因為二哥負傷,府中愁雲慘淡,她從此再沒摸過弓箭。今日難得有機會,她自是認真向兄長學習。
「你這姿勢不錯,不要聳肩,」喬珣先讓她瞄準岸邊的樹葉子,「上身要穩,不要怕馬兒動。」
喬琰笑道:「讓馬兒乖乖別動,你算是騎著馬射箭了。」
喬琬試了幾回,好在這大宛寶駒確實神異,極是通人性的,還真的穩穩噹噹讓她練習了好幾回。
「霜清,你來,馬兒跑動時你能瞄準嗎?」喬琬累了,便讓霜清試給她看。
霜清自然是身手矯健,她還不忘道:「縣主,瞄準后就一鼓作氣!」
喬琬又試了幾回,終於是能在馬兒跑動時射到樹葉子。
喬琰贊道:「你的準頭向來好,手上也穩,若是自小同我們一起練習,今日也可去騎射場比試了。」
「倒也是要看手感,你平時練得少,此時只顧凝神去射,瞧准了就下定決心!」喬珣囑咐道。
兄妹三人在河邊練了一會兒,喬琰還跑出去獵了幾隻灰野兔。
「也夠咱們置辦幾個鍋子了,你再去試試獵水鴨子,要是不成我們就明日再來。」喬琰讓隨侍去撿了兔子。
「可是有人?」喬珣原本還微笑著聽弟弟妹妹說話,但因為林子另一端的響動,立刻讓僕從們戒備,怕有野獸出沒。
隨侍們擔心有野獸也擔心流箭,忙命細犬們叫喚起來。
只見闊葉林子的那頭,也有隨侍和獵犬開道,之後是兩個騎在馬上的身影。
喬琬手裡還握著弓箭,在看到來人的一瞬間,幾乎想立刻拉弓引箭,射穿他的要害!
來人正是康平伯長公子沈昱和他的妹妹沈晗。
此二人見了他們,也是一怔。沈晗還猶豫了一瞬,似是想下馬行禮。
喬珣與喬琰已經打馬過來,將喬琬護到身後:「沈昱,我們在此處練習騎射。不想被流矢傷到,就速速離開!」
那康平伯家的沈昱確是有幾分英挺俊美,否則前世也不會被黃雲雁傾心,更不會被宣寧侯府選婿。
但是喬琬此時見了他,只覺得他滿眼算計,面目可憎。
喬琬前世花了重金打點沈昱書房中的下人,翻看了許多他的書信手札,知道他是怎樣一個趨炎附勢、蠅營狗苟之人。陷害宣寧侯府,也是他揣摩上心后,慫恿康平伯遞給新帝的投名狀罷了。
喬琬恨毒了此人,默默攥緊了手上的弓箭。
那頭沈昱見到宣寧侯府的人,心中也只覺得忿恨。
他從前確實對嬌美的喬琬有意,但自從她被宮中賜婚後,他大醉了幾日,也就漸歇了心思。
之後諸事都怪他那蠢笨的妹妹心生妒恨,害得他們家被太后申飭不說,還讓他被人綁至暗巷毆打了一頓。
沈昱被勾起了心緒,此刻又是恨喬琰,這是他懷疑的打人主謀,又是恨他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妹妹沈晗。他刻意不去想喬琬,只陰沉著臉,並不答話。
沈晗見兄長久不言語,兩家人只是對峙在此,便望向喬珣道:「沈家二哥,我與兄長要回別院,還請借過。」
喬珣向來端方守禮,但他也極是護短。他自是知曉之前那番婚約流言的出處,因此並不與沈晗說話,只是看向沈昱:「沈昱,還請繞開,流矢無眼。」
沈昱本來也不欲多做糾纏,可是這些時日又是被打,又是被私立外室的麻煩纏身,如今來圍場散心還遇到喬家兄妹……
他一時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厲聲道:「此處是皇家圍場,你們竟敢故意……」
就在此刻,他口中「故意」二字的話音還未落,一道突如其來的箭矢打在了他的發冠上。
喬琬騎在馬上紅裙獵獵,手裡執著弓箭:「還不滾?」
沈昱一陣發懵,他驚詫道:「你這是做什麼!弓箭豈是任你擺弄的?」
喬琬舉臂執弓,朝著沈昱被打歪的發冠又是一箭。這一回有了準頭,發冠被打碎,隨著箭矢落到了地上!
不過是瞬息間,喬琬沒有一句廢話,且動作極快。待沈晗一聲尖叫過後,眾人才反應過來。
康平伯府的家人隨從們大驚,紛紛圍了上來。
宣寧侯府的兄弟倆又打馬靠近些護著喬琬,侯府的下人們擋到了前方。一時間犬吠聲聲,嘈雜一片。
沈昱僵在馬上,有幾息沒有言語。待妹妹尖叫過後,他才伸手去探髮髻,又低頭去看破碎的發冠。
沈晗也去看兄長的發間,見他並沒有大礙,忙拔了一支素玉簪讓他綰緊散發,這才轉頭厲聲道:「柔安縣主,你這是做什麼!你惱了我們府上,只管打罵我們便是,怎麼還動起這凶煞的兵器來!箭矢無眼,你是要在皇家圍場仗勢行兇……」
沈晗從未在喬珣面前如此大聲言語過,只是她如今也顧不得許多。正當她慷慨激昂時,尾音卻像是被掐掉了一般,直直地看向突然前來的另一隊人馬。
宣寧侯府兄妹三人見她有異,連忙朝後看去。
只見一隊驃騎縱馬而來,有騎手執旗,又有尉官身著金鱗衛的罩甲。
幾人連忙下馬,就見太子身著獵裝,騎著一匹玉華驄,踏著秋枝霜塵而來。
太子縱馬至近前,兩府的僕從們忙跪下約束著獵犬,眾人也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榮諶下馬,將馬鞭丟與後頭跟著的白英,笑道:「不必多禮。竟是在此處遇見你們,可是帶婠婠來獵水鴨子?」
喬琬起身,趕在兄長前乖巧應道:「殿下,我剛剛在練騎射,還沒獵到鴨子呢。」
榮諶對喬家兄弟頷首,正欲說話,就見到了後頭站著的沈昱與沈晗。兩府人馬原是對峙分立。
白公公見太子頓住了,使了個眼色,就有左金鱗衛的校尉道:「這兩位是康平伯府上長公子與嫡小姐。」
「哦?」榮諶聽到康平伯府,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著地上散落的發冠道,「這是怎麼回事?」
沈晗垂首站著,有一瞬間激動的戰慄,她想稟告太子殿下!她要告訴太子殿下那喬琬是多麼飛揚跋扈、仗勢欺人!
可她還沒開口,就聽見那女孩嬌柔的聲音道:「殿下,這是我兩箭射下來的,我瞄得可准吧?」
一時間靜極了,兩府的下人還跪伏著約束獵犬,只有白公公與金鱗衛的校尉饒有興緻地看那發冠與不遠處的箭矢。
她怎麼敢!沈晗想抬頭說話,卻被沈昱一把拽住了衣袖。
喬珣和喬琰有些驚訝於妹妹的話,正要謝罪,就聽到太子輕笑了一聲。
「不錯,你這準頭甚好,就是力氣小了些。」
沈晗攥緊了衣袖,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再動。
榮諶看了一眼垂首靜立的沈家兄妹倆,他並沒有忘記,當初婠婠與他說的那句「康平伯嫡女與柔安有齟齬」。
「婠婠,再來一箭,你可能打斷他的簪子?」
在場眾人沒想到向來溫文有禮的太子竟會說出這樣輕狂的話,都呆立無言。
喬珣作揖,不贊同道:「殿下,舍妹如此舉動,實在無禮,應當嚴加管教才是……」
「無妨,」榮諶的語氣依舊溫和親切,「不過是一些騎射切磋,沈家公子不會在意吧?」
沈昱此人最是善於鑽營,此時會說什麼呢?喬琬在心中冷笑。
果然就見沈昱滿面笑容道:「殿下所言甚是,不過是騎射切磋,二公子不必介懷。」
喬琬見他如此,更是覺得厭惡反胃。
她二話不說,舉弓搭箭,只將滿腔憤恨化作飛箭,一箭就打歪了那支玉簪!
「好,好準頭!」榮諶贊道。白公公也帶著金鱗衛喝了幾聲彩。
只可惜喬琬的力氣不大,那弓也輕。她又抽出一支箭來,瞄向沈昱的發間。
沈晗看得心驚不已,只覺得兄長像是人群中的一個活靶。
第二箭打得那玉簪幾乎掉落,喬琬取出了第三支箭。
沈晗看著喬琬纖纖玉手中的弓箭,只覺得肝膽俱裂:「縣主,求求你……」
第三箭,簪子碎了。
「殿下見笑。」喬琬只覺暫時出了一口憤懣之氣,她放下弓箭,向太子露出一個笑來。
她舉箭時冷然的嬌顏倏爾放鬆,這一笑竟宛如芙蓉初綻,瓊花映玉。
榮諶有瞬間失神,然後才道:「婠婠與孤一同往溪谷去,正巧帶你獵些水禽。」
喬琬見太子似有話要交待自己,便應下了,還不忘道:「獵水禽好,也好叫殿下見見我騎射時的準頭哩。」
她又向兩位兄長道:「哥哥們不必陪我了,早些回去吧。」
喬珣和喬琰自是瞧出了她與太子間有些不同尋常的熟稔,但在人前他倆只能悄悄朝妹妹打些眉眼官司。
喬琬假裝沒看見,還大言不慚道:「殿下會送我回去的,哥哥放心罷。」
榮諶甚是喜歡喬琬在人前與他這樣熟稔,笑著道:「這是自然,二位放心。」
兄弟二人敗下陣來,只得拜謝:「勞煩殿下。」
榮諶頷首,目光轉過沈家兄妹,對白英道:「康平伯子女陪柔安縣主騎射遊玩,有賞。」
白公公應喏,又唱了一遍:「康平伯子女陪柔安縣主騎射遊玩,有賞!」
白公公見那二人還僵立著,提醒道:「可是太過欣喜了?謝恩吶,二位?」
沈昱忙拉著沈晗跪下:「多謝太子殿下恩典。」
白公公見他還是不夠上道,又咳了一聲。
沈昱這才又擠出了一句:「多謝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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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騎馬與太子沿著溪谷前行,這溪谷里沿岸是落葉林,確有幾分草木凋敝的凄清之景。
金鱗衛散在四周,白公公和隨著喬琬而來的霜清也牽馬退至一旁。
喬琬想要下馬行禮,卻被榮諶伸手拉住韁繩:「不是說要叫我見識見識你騎射的功夫?」
喬琬忙謝罪道:「今日真是太失禮了,讓殿下見笑了。」
榮諶露出一絲笑來:「不知婠婠竟是這樣的性子,從前只知你嫻靜善畫,沒想到弓箭準頭極佳,不愧是將門虎女。」
喬琬聽著也有些想笑,兩世以來倒是第一次有人用「將門虎女」稱呼她。
此話若是其他士林女兒來說,或許還有些陰陽怪氣。但是這話太子此刻說來,喬琬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可親,況且她也從不覺得將門出身粗魯。
「我許久沒有練習了,今日的準頭只是運氣好罷了。」喬琬道。
榮諶面帶笑意與她打馬向前,並不細問她與康平伯府的齟齬,只是與她一同看雲入秋山。
喬琬想,太子許是以為她還在惱恨之前康平伯府傳出的流言,如此也好。
或許是因為遠離了皇城宮苑,又或許因為排遣了一些恨意,喬琬此時只覺得此刻心緒平和。與太子這般在溪林散步,一時都忘了往日的恭謹,彷彿只是與尋常友人同游。
這一路行來,並沒有見到水禽,二人鬆了韁繩只讓馬兒自在踱步。
榮諶突然道:「天香引一案,還要多謝婠婠提點。」
喬琬怔了怔,才想起是那西域毒香一案,心弦立刻繃緊。
「殿下,此案可是惹了大麻煩?」喬琬悄聲道,「清佩姑姑都與我說了,我擔心極了……」
榮諶見少女拋卻了舉箭射簪時的快意凜然,一雙翦水秋瞳只是緊張又憂心地望著自己,心裡一時又熨帖又好笑,只覺得她可憐可愛。
「無事,」榮諶道,「金鱗衛已經還了谷伴伴清白,他確實不知那安神香有毒。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如今還在養傷。」
喬琬好奇道:「那玉京城中查封的西域香可有毒?」
「有毒。」
喬琬不言語了,她只是望著太子,等著他繼續說。
榮諶便不再逗她:「有毒的便是你所說的那一味香,安神香與天香引中誘發毒性的皆是它。但那花樓老闆、西域商人與番僧都說自己無辜,只道當初進貨時買入的是真香,不知如何混淆了毒香。只可惜天香引毒死了人,而那安神香也有損太後娘娘貴體,他們難辭其咎……」
喬琬忍不住握緊了韁繩,她顫聲道:「太後娘娘如今可好?太醫怎麼說?」
「太後娘娘用那安神香的時日不多,如今將養著,待毒性慢慢散去便好了,你莫要擔心。」
喬琬又問:「那後續該如何?」
榮諶道:「自然依照律法,該如何便如何。」
喬琬又不言語了,她知道僅這一句話,就定了許多人的生死。
她想了想才問:「那谷公公獻香是何人引薦?陛下可會追究?」
太子並沒有回答。
喬琬轉頭去,就見榮諶正望著那潺潺溪流。
「殿下?」
「你不必擔心此事,父親習慣了谷伴伴在身邊,小懲大誡一番便是了,谷伴伴這回只怕是去了半條命還不止,」榮諶回過神,「而那引薦之人,自然也逃脫不了干係。」
喬琬覺得太子在避重就輕,他還有未盡之語。但她也知暫時不該再問下去了,此事定然無法善了。
喬琬只裝作有些懵懂地點點頭,突然道:「殿下,有雉雞!」
說時遲,那時快。喬琬回首引弓,屏氣凝神,一箭射中了一隻七彩的環頸雉。
不遠處的白公公見了,連忙道好。
榮諶笑道:「我回宮便與謙謙說,確實見識了你的騎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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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依言帶著喬琬獵了些水禽,還有幾隻稚雞與野兔。喬琬的準頭很好,但弓箭輕,久了也覺手臂酸疼。
榮諶擔心她拉傷手臂,命白英取來他慣用的推拿藥酒,便要送她回去圍場外的別院。
二人牽馬而行,喬琬只覺得今日十分暢快,幾乎是全然忘了往日在太子面前的拘謹,一路言笑晏晏。
恰要出圍場時,又見一隊有著女眷的人馬。
白英定睛去看,奇道:「殿下,是二皇子、德康公主與程家小姐。」
「哪個程家?」
「程閣老府上。」
喬琬此時也看清了,馬上有一人確是向來中庸守矩程皎。
她怎會突然與瓊華宮走得如此近?
作者有話說:
太子在婠婠面前是稱「我」的,哈哈我覺得比較親切~
大婚前還會再收拾康平伯府的,畢竟目前還沒有奪嫡之亂,還要有些其他由頭。
毒香案還有後續,不過大家不必在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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