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眼看著時尋綠已經快失去理智,甚至連無關人等都被這裡鬧出的動靜吸引了過來,雲亭狠了狠心,正想打暈對方,誰料還沒動手,時茗嶼突然翻著白眼口吐鮮血,雙手瘋了一樣卡著嗓子倒了下去,道道紅痕隨著他的動作如扭動的蚯蚓般浮現在脖頸上,看上去猙獰異常。
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時茗嶼忽然雙腿一蹬,身體如同鋼板僵直,哐當一聲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聽著都疼。
他也毒發了。
雲台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嚇得小臉煞白,雲亭遮住他的眼,抬手將他震飛出去,扔進掌柜的懷裡,隨後轉過身,雙手壓在時尋綠的肩膀上,沉聲對上他的視線,語氣冷凝,少是稍有的嚴肅:「徒兒,冷靜點,聽我說。」
許是雲亭的冷靜感染了時尋綠,源源不斷的溫度順著兩人身體相接的地方湧入心底,帶來少許熨帖。
時尋綠瞳仁緊緊盯著雲亭的眉眼,片刻后,眸中詭異的紅竟然逐漸消散了下去,獃獃愣愣的看著他,像個提線的木偶,視線不斷在已死的莫傳煙和時茗嶼身上打轉,動了動嘴唇,沙啞破碎的嗓子卻沒能成功吐出一句話:「..........」
「你娘親現在已經死了,但是你爹爹還沒有。」雲亭強行掰過他的手腕,又垂頭親了親他的額頭,將時尋綠的手腕懸在時茗嶼的嘴唇上方,滴滴答答的鮮血和地上的鮮血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是誰的:「冷靜下來,救救你爹爹,好嗎?」
時尋綠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只是獃獃的坐在他懷裡,任由雲亭握著他的手,隨著血液的流逝,唇色越來越白。
雲亭見此指尖下移,捧起他的臉,輕輕地在他嘴角摩挲片刻,隨後低下頭去親了親他的唇,直到看著唇色逐漸恢復紅潤,才放開他。
清衍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莫傳煙毒發的太快,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施救便已斷氣,此刻身體已經涼透了。
雲亭和掌柜的商量了一下,為了不影響客棧的其他客人,徵求了時尋綠的同意后,決定在天黑的時候偷偷將其運到後院燒掉;至於已經救活的時茗嶼,便暫住在此。
在雲亭和掌柜交涉的期間,時尋綠全程坐在雲亭身邊,一步也沒有離開,只是傻傻地看著莫傳煙猙獰消瘦的屍體,時不時還突然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直到確認人確實已經沒了,又緩緩坐了回去,表情獃滯,突然間的變故似乎給他造成了極大的打擊,往日里顧盼神飛的眼睛已經失去神采,衣衫凌亂,沾滿血跡。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在原著中,為了助他逃脫傾刃的魔爪,被撕裂心臟而死。
沒想到傾刃雖死,但蝴蝶效應卻沒有放過莫傳煙,該死的人終究還會死,逃脫不了天道命運的安排。
時尋綠看著莫傳煙的屍體,竟久違的感到些許恐懼,掌心裡滲出冷汗,春日和風裡,沁骨冰血的涼意傳遍全身,又想到雲亭故事末尾被他挖心而死的結局,一時間愣在原處,看上去像是莫傳煙的死給他造成了打擊,連話都不會說了。
雲亭見此,便會低下頭去安撫他,親親他的額頭,又讓雲台回房,天黑后再出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雲亭已經逐漸走出了明徽等人的保護圈,真正地長大成熟,也開始學會了保護別人。
天,逐漸暗了下來。
遠處像是一方黑墨打翻,潑灑在密林上方,濃稠黏膩,緩緩滴澆,染透夜幕。
沙沙的風聲穿過林木,像是送葬的音樂,縹緲詭異,緩緩飄蕩在黑夜中。月色穿過樹葉,投下淡淡的暗影,像有人頭在地面上漂浮,恐怖異常。
片刻后,衝天的火光升起,驅散了荒唐的黑夜,灼熱的浪淹沒了平躺在火海中的人,給這夜平添了更多凄涼。
掌柜的弄來樹枝和油,當著時尋綠的面,一點一點地澆在莫傳煙的身上,隨後將其點燃。
火光像是秋日灼灼燃燒的楓林,遠遠看去,燒紅一片。
不知是不是因為中了疫毒的緣故,莫傳煙的皮肉很快融化在火中,飄出刺目的黑煙和刺鼻的臭味,引得眾人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只有時尋綠堅持站在離火最近的地方,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眼底晦暗不明,像是要將莫傳煙臨死前的模樣刻進心底似的。
這個女人,在他孤身穿越過來的那幾年,給了他這個孤兒院出身的孩子從未有過的母愛,如今她死了,時尋綠卻連給她安穩下葬、落葉歸根的機會都沒有。
子欲養而親不待。
掌柜站在一旁,默默看著莫傳煙死去的慘相,不知想到了什麼,渾濁的眼珠映出通紅的火光,猶豫了半晌,才慢慢挪到雲亭身邊,啞聲開口:「小仙君。」
雲亭看向他:「怎麼?」
「我,我..........」掌柜的磕磕巴巴說了片刻,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差點咬到舌頭,好不容易捋順句子,張口緩慢吐出幾句話:「今日的情形,我都看見了。」
雲亭眉心一動,面上不顯分毫,安靜地做出聆聽者的姿態。
「這位小仙君的血,治疫毒有奇效。實不相瞞,我家小兒前陣子出門經商,回家后也感染了疫毒。我害怕被人發現,便將他藏於破廟中,已有三日。」
「我觀他面相,或許明日便會身亡。」掌柜的面露慚愧與惶恐,顫抖的聲調泄露了些許無奈的心緒:「不知小仙君可否幫幫老夫,救救小兒?」
他的聲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猶豫,蒼老如樹皮的指尖局促地摩挲著衣角,發出沙沙的聲音,透露出淡淡的尷尬。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了。
人家的母親剛死,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提要求要救自己的孩子,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怎麼說呢,怪不人道的。
但他也是個父親。
就像時尋綠為人子,他為人父,本質上是一樣的。
難以捨棄的血緣牽挂。
雲亭想到這裡,面上似懂非懂。
他是血脈蘇醒後天地唯一一隻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孑然一身,胸腔里跳動的是冰冷的琉璃心,只有情到最深處才會流淚,眼淚卻只能化作冰冷的鮫珠。
但時尋綠和他不一樣。
他的心臟是溫暖的,眼淚也是。
思及此,雲亭轉頭看了時尋綠一眼,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再說吧。」
沒有明確拒絕就是好消息,掌柜的鬆了一口氣,復又皺起眉:「麻煩小仙君幫我說說情,最好今晚就出發。」
雲亭無可無不可,只道:「他的母親剛剛去世,麻煩您多給他一點時間,可以嗎?」
「當然,當然。」掌柜的也是愛子心切,聞言臉上的尷尬更甚,原地搓了搓手,悄悄離開了。
在他們說話的過程中,雲台和時尋綠全程沒有說話,只有時尋綠在掌柜的提到自己的時候,麻木地轉過頭去瞥了他一眼,眼神空洞清寂,隨後又轉頭看向逐漸消失在火海中的莫傳煙。
各懷心事。
這是時尋綠第一次面對真實的死亡。
看著熟悉的親人緩緩消失,氣息離散在空氣中,從此以後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不會再有這個人的半分音容笑貌,徒留記憶里那些溫馨的畫面,如針扎般牢牢佔據在記憶里,稍微思考片刻便是疼痛。
莫傳煙死了,那雲亭呢?
會不會像原書里那樣,被挖心而死?
時尋綠站在原處,腳步卻像生了根一樣,不敢移動分毫,像是怕一轉眼,雲亭就會像莫傳煙一樣倒在血泊里,只能死死地看著莫傳煙如雪人融化般的皮肉,心中翻江倒海。
他的嬌嬌.........也會死嗎?
這是不是逃不過的宿命,命中注定,天道不允許他們在一起?
站在他身邊的雲台看不懂他的所思所想,雖然不是第一次經歷死亡,但畢竟是個孩子,害怕地拽緊了雲亭的衣角,一個勁往他身後躲。
雲亭低頭揉了揉他的腦袋:「害怕就先回房睡。」
雲台哽了哽,沒有告訴雲亭自己現在閉上眼就是莫傳煙口鼻流血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幕,勾起了幾個月前自己父母毒發身亡死在自己面前、刻入靈魂的恐懼,打了個寒顫,抱著雲亭的腿搖了搖頭:「爹爹,我不困。」
說完,看了一眼神思不屬的時尋綠:「我陪著娘親。」
雲亭指尖擦過雲台的發間,帶起些微的癢意,像是笑了笑,蹲下身將他抱了起來,塞進時尋綠的懷裡:「抱抱孩子,他害怕。」
時尋綠轉過頭來,看著雲亭鮮活的眉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怔了怔,眸光中映出莫傳煙逐漸被火光包圍的身體。
片刻后,他的身形沒動,垂下晦暗不明的眼,火光中側臉明滅不定:「..........他不是我孩子。」
語氣沉冷,別過臉去,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頸,眼底隱隱有淚光。
雲亭卻像是沒看見,強行掰過他的臉,動作卻帶上了難得的強硬:「抱抱他。」
不管時尋綠怎麼拒絕,雲亭始終都是這麼一句話,語氣是難得的執拗,步步緊逼。時尋綠煩躁地用手推開他,一步步後退,後背抵在牆上,卻困在雲亭的臂彎里,怎麼也逃不出去。
他本就心情沉鬱,如此一來,十分容易聯想到自己和雲亭以後的命運,腦海中有一根弦嗡的一聲斷了,受制於人的舉動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讓他崩潰,抱著頭嗚咽出聲:「別讓我抱他了,我不抱!」
「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逼我,我現在不想說話,不想去救人,更不想考慮別人的感受,只想一個人呆著,很難嗎?!」
時尋綠頭一次在雲亭面前崩潰大哭。
那一日拜師大典上,清衍當著所有人的面抽了他十四鞭,他都沒有哭。
雲亭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
時尋綠崩潰到順著牆滑坐在地上,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滑落,在火光中映出一片濡濕,聲音破碎沙啞,像極了乾涸的土地,尾音又輕又淺,卻透著沉重的疲憊:「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為什麼自己的母親死了,連難過的機會都不能有?!」
雲亭靜靜地看著他發泄,隨後放下雲台,半跪下身,伸手將他攬在懷裡,聲音沉緩:「我既怕你哭,又怕你不哭。」
雲亭溫暖的懷抱像是一片輕飄飄的雲,將時尋綠所有的壞情緒盡數接納其中。就像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雲亭從桃花樹上跳下來時,被時尋綠穩穩噹噹接在懷裡一樣。
他們是彼此的救贖和依靠。
雲亭拍了拍時尋綠的背,感受著掌心下細微的顫動和脖頸處的濡濕,抱緊了他:「你可以做一個普通人,也可以不去救他們。」
「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支持你。」
時尋綠聞言,像個受傷的小動物回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巢穴,將頭埋在他懷裡,抽泣聲幾不可聞,唯有放在雲亭腰上的指尖泄露些許心緒,力氣大的像要掐進肉里。
許是雲亭此刻太過溫柔,又許是時尋綠一人心底藏著秘密,理智如崩在懸崖的一縷線,搖搖欲墜,彷彿隨時能崩斷掉入深淵,他竟如同孩子般,不管不顧的,將過去所有的委屈一股腦說了出來:「我以前總覺得,我活著就是不斷重複某些宿命般的東西。」
「遇到好事後一定會倒霉,高興之後必然伴隨著難過。」
「背的考點永遠不考,喜歡的人總是喜歡別人,想買的東西老是斷貨。我一直很小心,不讓自己對人生抱有期望,不然當有一天發現自己想的太好,但人生不過如此時,會無比失落。」
「但是來到這裡后,我遇見了你。你傻乎乎的,這麼強卻又這麼依賴我,像是一個救世主一樣闖進我的生活,救了我,收我為徒,我甚至好不容易等到你喜歡我,想和我在一起。我開始忍不住想,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是誰的救世主。」
「但是我現在不想當救世主了。」時尋綠緊緊摟著雲亭,冰涼的余息氤氳在耳畔,漾出點點淚意:「我連我自己想保護的人都保護不了,就是個普通人,我有什麼資格當別人的救世主?他們是死是活,又於我何干?」
「是不是我每遇到一件好事,都會再遇到一件壞事,以為一切都會變好卻又狠狠摔個跟頭,如此循環往複,沒有盡頭?」
「所以現在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嬌嬌,我不敢貪心了。我怕你死,你是我二十多歲人生里最好的一件好事,我不想失去你,一點兒也不想。」
時尋綠的話顛三倒四的,沒有邏輯,但是雲亭一直很認真地在聽。
他雲亭不太聽懂時尋綠的一些話,但是最後幾句話是聽懂了。
若換做以前,聽見時尋綠說不想救世,雲亭說不定會大加贊同,如今聞言卻垂下眼,以一個保護的姿態,背對著火光,將時尋綠掩在陰影之下,渾身氣息像紫檀,又像是清茶,安寧祥和。
他伸出指尖,摸索著擦去了他臉上的淚痕,語氣沉緩卻堅定,一字一句道:「沒關係,這些事,你若不想做,我可以替你做。」
雲亭攏起時尋綠額角的碎發,將他別到耳畔,低聲道:「徒兒,我不能保證你以後的人生里,發生的每一件都是好事。但是..........」
「我可以保證,我永遠愛你。」
「直到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