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終戰(三)
余問道看著自己的大陣被人從外部打開,又合攏,運行的靈力通路一絲不亂。如果不是原本杵在面前的女子不見蹤影,他還以為是個短暫的錯覺。
這個手法讓他十分驚奇,甚至抵過了第一時間抓住姜鶴的緊迫感。
「我從沒見過有人能夠在不破陣的情況下,中斷陣法運行。」他很是感嘆,收起之前磅礴的靈力威勢,將兩手背在身後,重新變回和善可親的青城劍宗宗主。
然後他帶著一點好奇和一點欽佩,問對面的人。
「你是怎麼做到的?伏離。」
他面前的這個中年道人,穿著窄袖短袍,腳面上還沾著泥土,幾縷亂髮飄在腦門前,眼神看上去疲憊而晦暗。
「雕蟲小技罷了。」他垂著腦袋,急促地喘氣,像是剛剛經歷了長途跋涉。
這當然不可能是什麼雕蟲小技,連余問道都做不到的事,怎麼能算是雕蟲小技呢?
他認真打量這個六徒弟。
印象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資質平平,總是窩在無為峰侍弄那一畝三分地。
不太熟悉,雖然他們是名義上的師徒,但實際上,余問道並沒有這麼教導過他。
他收了五個徒弟,分門別類地狩以醫藥丹道,奇門詭術,那時候他最抱有希望的徒弟是李長樂,可到最後,她沒能表現出更進一步的潛力。
人力有盡。
所以他放棄了對『人』的探索,轉而投向了別的領域。
比起他,伏離更像是大徒弟的弟子。
想到這裡,他一聲輕嘆:「原來是這麼回事兒。你與入知感情很好吧?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從第一天起。」
余問道自覺與伏離不太熟悉,伏離也是如此。
入山三百多年,兩人相安無事地各居一處,直到余問道去了妄海,沉入知出關繼任宗主之位。
那時候,伏離已經察覺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牽扯過深,單方面和李長樂沉入知劃清界限,接著參悟的由頭,許久未曾見過人了。
可那畢竟是青城劍宗宗主繼任的大事,而他也算是沾了青城劍宗的好處,能有個靈氣充足的地方,讓自己安心修鍊。
沉入知又性格固執,若是自己不露面,難保他不會專程找上門來。
為了自己往後的清凈,便去這一朝吧。
他打定主意,彎來繞去地說服了自己,便在鳴鐘之時,準點地達到了無相峰。
大家都沒有收徒弟,說是宗門集會,也不過是五個人而已。
雖然是宗主繼任的喜事,但先師身死妄海,伏離不好擺出歡樂的表情,便只能盡量沉痛。
李長樂是第二個到的,看到他時便拉下臉來,還十分故意地發出冷哼。
好歹沒有直接動手打人。伏離苦中作樂地想到。
雖然不想承認,但再見故人的感覺竟然如此讓人歡喜。
直到沉入知走進來。
——那不是大師兄。
幾乎是在對視的第一眼,伏離就發現了這件事。
他艱難地控制住面部表情,目光追逐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
無論是表情、語氣、行動,他看上去和沉入知毫無二致。
除了眼神。
偶爾的間隙,其餘人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會看著他們,露出無可奈何而又寬容的眼神。
就像是看著某種失敗的作品。
伏離曾經見過這眼神,是名叫余問道的師父兼青城劍宗宗主。
他這才恍惚回憶起,宗主前去妄海后的某一日,沉入知宣稱自己要閉關,傍晚卻在自己門外徘徊許久。
那是來告別的,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是他最終沒有敲門,而伏離也假裝一無所知,沒有打開門。
他猜想大師兄又是來囑咐自己,許多年來總是如此,在沉入知眼中,自己還是那個瘦條條的逃荒人。
對於伏離來說,這是除了牽絆人心以外毫無用處的感情,所以他已經不想再聽了。
他想要回家。
伏離沒有開門。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機會打開那扇門。
他去了妄海,翻遍每一寸土地,想找到沉入知殘存的痕迹——他擁有比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更多的知識,他還可以換回大師兄,他還能夠彌補自己的過錯。
可是沒有。
這個世界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便什麼都沒了。
像是嘮叨老母親的大師兄,總是在耳邊念個不停,怕他心有死志,入山好幾年還寸步不離,靈丹靈藥悄悄摻進他的飯餐里。
這些事和這個人,他以前只覺得可笑。
他以前,竟然覺得可笑。
那是余問道身入妄海的第二年,伏離生於此世的第七百年。
他不再想要回家了。
*
「看來我不知道的事還是太多了,對了,說起來,姜鶴也是你的徒弟。」
余問道面露恍然之色。
伏離手邊,被擾亂的陣法還在以錯誤的方式行進著,他不是余問道的對手,心知肚明因此也沒有放手一搏的想法。
但是他並非一個人。
李長樂的身影緊隨其後。
「師父怎麼了?伏離是犯了什麼大錯,讓你親自動手殺徒弟?」
她嘴邊噙著一絲冷笑。
緊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余問道看清了那是付晚秋與顧青梧。
「我原本總是在想,大師兄的死我該向誰討債呢?是師父你嗎?」
伏離認認真真地看著對面這個被自己稱為『師父』的人,又透過他的眼睛看著自己。
「還是我呢?」
余問道搖頭嘆氣。
他看著伏離,又依次將目光掃過李長樂、顧青梧和付晚秋。
這些人的眼光或是鄙夷或是冷酷,與他而言,都如輕風拂過。
「你們想報仇,這是應當的,」他心平氣和地說,「即使是我這樣的人,也懂得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可貴。」
「是呀,所以你才會如此擅於玩弄人心。」付晚秋指間閃爍靈力光芒。
顧青梧化出長劍,與眾人並排而立,劍光再冷,也冷不過她的眼。
「余問道,兩千年的因果,便在今日做個了結吧。」
*
周圍是無垠黑暗,漂浮著散發白光的扭曲花紋。
失重感持續了一會兒,景象毫無變化,但姜鶴的墜落突然停止了。
她環顧四方,剛好落在白光中央。
這是法陣運行的內部模樣。
姜鶴得出了這個結論。
能夠做到這樣聞所未聞的事,恐怕也只有師父伏離道人了。
伏離道人鑿出了一個口子,使得被固定的事物,能夠由內而外的流動了,而自己則陷入了這個法陣的構成空間。
空間打開的瞬間,姜鶴抓緊時間觸犯了信號法陣,看到信號,顧青梧與付晚秋就會過來。
至於外面是個什麼情況,她們能否如伏離道人一般踏入其中,姜鶴就不知道了。
她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禱,幫手多來幾個。
如果不能,那伏離道人親口說過自己修為大不如前,現在卻在陣中獨自扛著余問道,萬一……
——不要再想了!
姜鶴晃晃腦袋,將自己從這些無用的焦急心情中拉出來。
——要去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向師兄承諾過,這一次,他們是不會輸的。
曾經師父沒有做到的事情,自己要做到。
現在她還在陣中,只不過被伏離扔到陣法構成的空間中去了,如果能夠在這個層面上進行破壞是挺好的。可惜姜鶴沒這個能耐,也沒有師父伏離道人的腦子,完全不知道怎麼做。
對了。
姜鶴腦中靈光一閃,余問道說過沈行雲是陣眼。
是余問道親自構建的見證之眼。
原本是余問道設計出來,讓沈行雲親眼目睹姜鶴的死亡。
所以,師兄可以看到這一切,也能聽到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