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終戰(四)
「你們沒有挑對時候,如果再等等,那我大概丁點兒反抗都不會有,任由你們殺個痛快。但現在不行。」
面前是四個飽含殺意的人,余問道依舊慢條斯理地說話,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
他負手身後,夜風吹動廣袖,翻起黑色的波浪,「你們或許不太懂今天的重要性,我......」
「叮——」
李長樂才沒有等人說完話再打架的習慣,余問道這廂還在抑揚頓挫地抒發感嘆,她閃身出現在對方西北側,劍尖橫掃對方脖頸。
可惜還及對方髮鬢,銀白長劍便發出刺耳撞擊聲,好像被什麼擋住,劍身縈繞的靈力猶如被狂風吹拂,向著後方執劍人反撲而去。
「長樂,你啊,」余問道連眼神也未向旁邊偏移,只是搖搖頭,「還是這麼急性子。」
他無需抬手,擋住這把劍的乃是一片樹葉,悠悠然然從後方林中飄來,不偏不倚撞了上去。
然後李長樂便寸進不能了。
劍氣相衝,綠葉分割兩半,余問道不動如山,李長樂卻被靈氣相衝,倒震得喉頭腥甜。
伏離的動作只比李長樂慢上一息,眼見她敗退,沒有絲毫猶豫,向著西北方飛躍過去,但他還沒來得及摸到李長樂衣角,對方就依靠長劍,在地面上划拉出一條長長的溝壑后,止住了退勢。
她輕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嘴邊血跡,神色如常,看上去並無大礙。
伏離也就站在她半步之後,左手與李長樂的後背一觸即分。
余問道看到了這一幕,很有餘暇地發出輕笑,搖了搖頭。此時原本站在面前的四個人各自散開,余問道與李長樂分列西北側,付晚秋不知去向——余問道也並不在意,只有顧青梧還站在原地沒動,眼神沉凝,好像在等待什麼。
等什麼呢?
余問道眼角視線向右側滑動,與此同時,右手邊又是一陣疾風襲來。
這一次出手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伏離在前,李長樂在後。
伏離的修為是完全不足為懼的,但他的存在確實起到了一點擾亂的作用,余問道心念意動,又是接連而來的紛飛的綠葉。
兩人的攻勢一時被阻礙,伏離慢了一步,李長樂的長劍率先到達。
余問道抬起右掌,渾厚的靈力形成壁壘,將這鋒利無匹的長劍死死卡住。
他還沒來得及進行下一步,便感到冷意如鐵刃貼著自己後頸,沒有猶豫,並起兩指,金光繚繞,與視線一起轉向左側。
這一擊是顧青梧。
在某些心照不宣的規則制約下,修士們比斗都還是會講究一點君子風度的,例如正大光明、以一敵一,長年累月的遵照行事,很容易就會養成習慣。
但恰好,在這裡的人都沒有這項優良品格。
即使是余問道,這下子也不得不上心了。
他並起兩指猶如操使長劍一般,與顧青梧橫劍相接。
「當!」
這兩根手指便比得上天底下所有靈器。
儘管流轉的金氣催動長劍不住震顫,但顧青梧沒有退。
兩人隔著銀白的劍身相望。
顧青梧的眼睛,會讓人想起冬日積雪所折射的日光。
——這是何笑生唯一的徒弟,但這雙眼睛,和他一點也不像。
念頭一閃而過,余問道笑了一下,看看李長樂又看看顧青梧:「我知道自己與眾相悖,不為世容也是理所當然的。但這不是因為我錯了,而是你們沒有走對路。」
「青梧、長樂,你倆道心不堅,所以困在造化便未得寸進,而我早在許多年前,便已臻至大羅巔峰了。你們不會是我的對手。我已壽數將盡,只盼能在最後為大家留下一點東西,還請不要白白浪費我的時間。」
顧青梧無動於衷,李長樂回以一聲冷笑。
兩邊的靈力同時激蕩起來,余問道指中劍幾欲脫手而出,厚厚的壁壘也好像有了碎裂的趨勢。
余問道喟然一嘆。
他與友人的兩個弟子,費了大把心力教出來,如今竟來擋自己的路,這讓他如何能不嘆?
嘆息之後,轟然如巨浪的聲音便從他的體內發出,澎湃的靈力奔涌而出,磅礴、洶湧,讓人窒息。
要將一切吞沒。
「閃開!」
有人在背後喊。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熟悉,余問道耳朵動了動——對了,是付晚秋,是玉徽那個地方教出來的徒弟。
原本以為她修為低微,不過是只擾人的蒼蠅,但看來多少還是能造成點麻煩呀。
顧青梧與李長樂都在第一時間向兩側避開。
下一瞬,余問道未曾上心的身後,某樣東西撲了上來,像條鎖鏈般纏繞他的四肢手足。
直到被緊緊束縛住,余問道才看清它的模樣。
這看上去像是一條蛇,大概有成人合抱那般粗壯,每一寸都是由靈力化成的,銀色的鱗片還會順著動作噏張。
是明悟宮五行術法的一種。
大蛇牢牢盤踞在余問道的身上,越纏越緊,直到發出『咯吱吱』的聲音。被束縛住的人看上去一時半會兒沒有掙脫的餘力。
這毫無疑問是反擊的好機會,但奇怪的是,無論李長樂、顧青梧,還是身後看不見的付晚秋,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出手。伏離也不見蹤影。
或許他們在等什麼東西,但余問道並不介意,就像他不介意之前自己浪費口舌的時間一樣。
因為他也在等。
顯然,他等待的東西來得更快。
原本就深沉的夜色,此時好像變得更加晦暗了,還不等在場中人探查,三息之後,世界改變。
清朗月光化做無數長劍,熠熠星子如焰火墜落,枝頭綠葉全都脫落成了極薄極利的短刀,就連夜間煦煦流轉的風都驟然凜冽起來,像是要颳走人的皮肉。
這是他的陣,陣中的一切,無有不可成用者。
靈氣化作的銀鱗大蛇率先被攪碎,蛇首高揚,猶如活物一般,張開巨吻發出無聲嘶吼。
然後銀鱗片片剝落,巨大盤繞的蛇身被攪碎,隨著狂風化作點點銀芒。
與此同時,付晚秋全身陡然一僵,眼耳口鼻都蜿蜒出血跡。
顧青梧和李長樂還有充足餘力,停在原地以作抵擋,可付晚秋不行,術法的反噬已經傷了她的根本,現下要麼選擇用剩下的靈力支起護壁,要麼後退,離開戰鬥的中心,調息一二。
但她哪個都沒有選。
付晚秋看了眼隱在暗處的伏離,抬起右手,一抹嘴角鮮血。
下一秒,沾血的手指點在胸口處,牽連五行之氣,以人心氣血做載體,凌空勾畫起來。
明悟宮修五行術法,其中最隱秘的一項,是有創立宗門的先師玉徽真人研習的『合生合滅術』,貫通五行之道,對施術人要求很高,大羅境界威勢盡顯,造化境界勉強可用,再往下,於己不利,不如不用。
付晚秋以心血作引,靈力源源不斷地彙集於她手上方寸大小的印紋中。這抵過了她修為中不足的部分。但是相對的,透支使用力量時無法逆轉的傷害,會將她挖空燃盡。
但是現在不用,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她是個固執的人,明悟宮人人都知道大師姐和善可親,但若心有定論,是誰也說不動的。
姜鶴說得對,羅意要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可若是師父沒錯,總要有別的人錯。
只能是眼前這個人了。
就讓她固執這一次,給羅意,給所有人一個交待。
也算是抵了師父的罪過吧。
看上去漫長的準備工作,其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兒,當第一枚葉刀割破她的臉時,術法已成。
月光化作的長刃自上落下,從她微彎的肩胛骨一直貫透前胸,然後是第二枚、第三枚......她再也無力支撐,跪倒在地。
術印還浮在半空,從中探出一點尖喙。
「啾——」
余問道聽到了這個聲音。
他回頭望去,鳳鳥最後一片尾羽離開術印,它震翅而起,發出更加嘹亮的啼鳴。
這是能夠驅散萬物的啼鳴。
它生得金瞳赤首翠翼靛身黃爪,羽毛間光華流轉,不是活物,卻比活物更具風采。
它撲動翅膀,繞著眾人上空飛行,明明最開始不過是一隻山雀大小,卻在盤旋的過程中不斷展翼,愈加巨大,直到最後,甚至能覆蓋住整個上空。
細細碎碎的五彩磷光從巨大彩鳳身上掉落,在這片光籠罩的範圍內,所有的東西都安靜下來,月光、星子、落葉,統統回歸原本的模樣。
「啊,是這個東西,我聽玉徽說過。」
余問道很快就認出了術法的源頭。
這是玉徽所創的術法,他了解這個術。
『合生合滅術』能夠扭轉靈力造物的生死之態,付晚秋用得巧妙,只對陣,沒有對人,而陣內所有都是他的造物,一時半會竟不可解。
但它耗費巨大,以付晚秋的實力,即使透支自己,也支持不了多長時間。
余問道明白,其餘人也明白。
幾乎是在那隻身具五彩之鳳,發出啼鳴的同一時間,顧青梧與李長樂不約而同拔劍,一個自西北側,一個自西南側,兩道清亮的劍光在灑落的磷光中仍然耀眼,一個似烈火,一個如寒冰。
這是毫無留力的兩劍,劍氣縱橫,無需接觸便可斬金裂石。
天上有五行之術制住他與陣內的勾連,兩側有斬金裂石的長劍將要洞穿他的身軀,但這都不是最緊要。
最要緊的問題是——伏離在哪兒呢?
知道許多的伏離,出人意料的伏離,算無可算的伏離。
他要做些什麼?
「宗主,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麼中斷陣法的嗎?」
伏離的聲音從上空響起,余問道抬頭,正見這人手指點化一縷白光,筆走龍蛇,描繪出複雜而扭曲的符文。
他落下最後一筆,光芒大作——
「那你,可看好了。」
*
關於沈行雲來到長曲村之前是怎麼樣的,除了余問道,再沒人知道。
他是人類的孩子嗎?也曾有過父母嗎?是被偷走還是遺棄的呢?又或者,連出生都經過精挑細選的設計?
這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就算曾經有過痕迹,現在也早已煙消雲散。
姜鶴知道的開始,只有餘問道將小嬰兒裝入竹籃,順水漂流,來到元娘的手邊。
這是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她一定會非常非常愛這個上天賜予的寶物。
兩個人會度過一段相依為命的日子,其中夾雜著一些幸福、無奈和悲傷,這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普通日子。
最後,元娘會凄慘死去。
死之前,她會看到余問道早已準備好的記憶,那些當然都是真實,正因為是真實的,所以格外的傷人——你看,就是這個孩子害了你,奪去你的神智,奪去你的生命力,讓你終日瘋癲,凄慘死去。你恨他吧?快說出口吧......
愛是一個美好的東西,小寶感受過了、懂得了,所以現在余問道要將它拿走。
由他給予的東西,再由他奪去。
在漫長歲月中,無數次重複這樣的過程。
像是馴養一隻幼獸,用別人的死亡代替鞭子,幫助他的人、愛護他的人、善待他的人,都會因他而死,這便是他要教會沈行雲的道理:所有努力都得不到成效,最想要的東西永遠不會留在身邊,然後終於明白自己應該放棄一切。
成為一個真正的魔。
過程中總是會出一點意外,比如,元娘竟然壓制住了自己播下的種子,沒能在最後摧毀沈行雲心中有關雲母親和童年的美好記憶。
有點可惜,但是無傷大雅的意外。
余問道明白情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可惜這個力量委實難以操控,他總是在這上面栽跟頭。元娘是一個,羅意是一個。
現在,姜鶴想讓沈行雲成為下一個。
余問道用愛操控元娘,用憎恨操控羅意。
但沈行雲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遭遇而憤怒或憎恨,不只是這些,還有悲傷、喜悅,幾乎所有算得上熾烈的情感,都很難從他身上找到痕迹。
唯有的那幾次,都是因為姜鶴。
余問道從中發現了可乘之機,而姜鶴,發現了別的東西。
「這就是問題所在。」
周圍都是發光的符文,寂靜得彷彿凝固住了,只有她自言自語的聲音回蕩。
一個人為什麼,能夠如此徹底地對自己漠不關心呢?
就好像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可以去死。】
小屋內沈行雲的話在姜鶴耳邊回蕩。
他說得真輕鬆,輕鬆得讓姜鶴感到生氣。
那時候,就應該發覺這一點——師兄,一點也不喜歡他自己。
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自己天生魔種,非人非魔。比姜鶴原本所認為的,比余問道所預設的,還要更早。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因為他認定自己臟污、醜陋、不堪,是這世上第一等的怪物。
所以他對自己的所有事都毫不在意。
他無法愛自己,所以只好傾盡全力的愛別人。
起先是母親,而後是她,用盡全身力氣,就好像完全忘記自我存在一樣,去愛另一個人。
被忘記也沒關係,得不到回應也沒關係,或者說,這樣在他看來是理所當然。
但這是不對的,至少不是姜鶴想要的。
余問道想用她的死,替沈行雲破道;而姜鶴,也想用她自己來替沈行雲破道。
她清清喉嚨,低低的咳嗽聲在這個環境里顯得過分響亮了。
「師兄——」
*
修士溝通天地,在靠近靈山靈脈的地方,擁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使靈力枯竭,只需稍作調息便可回復。
對於余問道、顧青梧這個境界的人來說,稍作調息甚至是讓人注意不到的一瞬間。
但現在不一樣,靈力是會被用完的,因為現在他們不在雲屠息川,而在陣中。
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空間法陣,由余問道施展出來,也就比旁人多出『精密』二字。
但無論如何,再設計精巧,它也是個空間法陣,對於伏離來說,是一個明晃晃的可乘之機。
空間法陣是被固定在地下的,他能夠運用自己的知識上手修改,當然,這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之前乘余問道沒有防備,倉促之下掀開法陣,抓住間隙把姜鶴弄走,就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而現在,他要依靠顧青梧等人爭取的時間,反寫陣紋,以陣破陣。
沒有人會覺得自己能夠正面擊敗余問道,他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這是余問道構建的法陣,直接與他靈力相連,如果產生反噬,即使是他,恐怕也會驟然失去大部分靈力。
而那,就是他們的機會。
顧青梧和李長樂的最後一擊是不能拖延的,伏離只能用盡全力加快破譯陣紋和反寫的速度,以期能夠在兩人出劍時削弱余問道。
這個機會極其短暫,幸好他趕上了。
五行之術的禁錮,陣法的反噬,以及能夠貨真價實穿透余問道身體的長劍,都在同一時間來襲,這應當是唯一能決定成敗的一擊。
五行之術隔絕了余問道與陣內小世界的聯繫,讓他無法操縱萬物護持自己;破陣反噬直接侵吞余問道體內的大部分靈力;但他既沒有管這方天地,也沒有理會自己的身體。
就好像那些旁人費盡心力的算計籌備,並沒有對他造成一絲一毫影響。
他全神貫注迎向了顧青梧。
是的,顧青梧。
也就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伏離明白,反寫陣紋並不是沒能影響到余問道,陣法反噬一定帶給了他相當大的衝擊,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選擇優先解決最棘手的那個敵人。
顧青梧迎上了凝成劍形的金色靈力,李長樂面前毫無阻礙。
顧青梧的劍斷了。
李長樂的劍刺上了伏離的胳膊,然後她擰動手腕,將這條胳膊整個斬下。
鮮血飛濺。
除了余問道的血,還有顧青梧的血。
靈劍是以心神養護,劍斷則如摧心之痛,伴著裂金之聲,顧青梧勾頭吐出一大口鮮血。
她是個從不彎腰的人,此時卻沒辦法站直身體,拿劍的右手從皮膚下滲出密密麻麻的血點,將這隻手變成了紅色。
而余問道,被李長樂砍下一條胳膊,只是微微皺眉,在下一瞬騰出左手來,操控顧青梧斷掉的那截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李長樂。
此時李長樂才剛剛收回勢頭,凝聚靈氣,進行下一擊。
半空中,飛掠一抹金色亮光。
李長樂捕捉到了這點光,但他們距離太近,與其抵擋,不如放手,與余問道拼一個玉石俱焚。
余問道將割斷她脖子,而她會穿透對方胸膛。
確實如她所想。
長劍破開對方身體,動作間十分艱難,不像是刺入血肉之軀,反倒像是一把靈劍對上了另一把靈劍。
余問道竟然能練成成一副如同魔修一般堅硬的身體。
李長樂心生感嘆。
但自己好歹是成功了。
她知道自己避無可避,幾乎將全部靈力都匯入這一擊。於她來說,這是必死的一劍。?
可她沒有死。
那道裹著金光的殘劍在她身前被人攔住了。
形容疲憊的中年道人閃身而來,在方寸距離間支起護壁,殘劍一寸寸鑿開護壁,一寸寸消耗靈力,在穿透了他的手掌后,終於有了一點偏移,擦著臉額飛過。
他的左眼被豁開一條狹長可怖的傷口。
「伏離!」
李長樂不自禁地喊道。
然而她沒有時間去查看對方的傷勢,因為被她砍斷胳膊又貫穿胸膛的人,竟然就著這樣的姿勢,再次傾泄靈力,勢如排山倒海。
——他竟然還有這麼多靈力?!
李長樂不敢耽誤,長劍脫手,攬過伏離飛身後退。
也正在此時,頭頂盤旋的彩鳳逐漸透明,術法失效,陣中的靈力重新匯聚,猶如被吸納入旋渦中的汪洋大海般,盡數匯於余問道體內。
斷臂殘軀好似沒有分毫影響,他悠悠然地向前走了一步,抬起一掌——
余問道,不愧是余問道。
是這個世界上最為驚才絕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