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終戰(五)
在這個莫名的空間里,只有姜鶴和周圍漂浮的白色符文,獨立於黑暗中。
她漫無目的地來迴轉圈,任由腦中思緒翻騰,就連身邊的符文突然一齊翻轉了方向,都沒有發覺。
余問道想用她的死,替沈行雲破道。可這真的能成功嗎?
或者說再直接一點,到底什麼是破道呢?
追尋的事物,放棄追尋的事物,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嗎?
姜鶴想了很久,得出了結論——
這大概是有點一廂情願、異想天開,但她決定按照自己的方法試一試。
「咳咳,」她清了清喉嚨,又深吸一口氣,好像要預備一場盛大的演講。
可是這裡既無人影,也無人聲,她兩眼轉來轉去找不到目標,索性給閉上了:「師兄,這句話我昨天親你的時候就想說了,可惜你跑得太快,所以沒能更早地聽到全怪你自己。」
「但是你親愛的小師妹我脾氣好、耐性足,所以現在大發慈悲,再告訴你一次。」
「我喜歡你。」
說完這句話,內心不由得如釋重負,她睜開眼,朝著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邁開步伐。
「你先不要忙著出神、發獃又或是害羞,因為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事——畢竟,喜歡你這句話,我早就通過這樣的方式或者那樣的動作告訴過你好幾次了。」
「重要的是這件事:師兄我喜歡你,比喜歡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的喜歡你,我喜歡你,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只是因為你是小寶,是沈行雲,你是你。
不知何時,從黑暗中出現了一點亮光,好像是一條長長的隧道終於走到了盡頭。
從那裡傳來聲音,是小孩子的哭聲。
小孩子再也無法忍耐的、肆無忌憚的哭聲。
「你看,你最喜歡的人說喜歡你,所以,你是不是也可以學著稍微喜歡一下自己呢?」
姜鶴開始跑起來:
「師兄快快醒來,快快走吧,你永遠不用害怕我離開、怕我死掉、怕帶給我不幸,你可以放開我了,因為——」
「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地方,我都會追上你的。」
*
伏離放開捂住左眼的手,鮮血還在不停流淌,半個世界都被鮮紅色覆蓋,另外一半,被李長樂散落的頭髮覆蓋,她靠在伏離身上,沒有動彈的餘力。在他們的右邊,顧青梧正杵著斷劍艱難地站起來。
毫無疑問,他們輸了。
「怪你不爭氣。」李長樂嘆氣。
「怪我。」到了這個地步,伏離反而能笑出來了。
余問道靈威襲來時,李長樂右半邊身子首當其衝,現在整個像是被火燎過,皮肉綻裂,骨頭也折斷了好幾處,伏離便索性將她攬到自己身上靠著。
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過了。
「長樂,對不起......」他輕聲開口。
沒有等到李長樂做出反應,余問道便向著他們走過來。
他已經講完自己想講的話,面對叛逆的學生,再無開口的興緻。
光看外貌,他並不比伏離等人好多少,前胸一團血糊,隱約能看到破開的肌肉層與凝固的黑血,左手空蕩蕩,右手剩一截光禿禿的腕子。
在最後,他收回了構建空間法陣的大部分力量,以填補自己體內空缺的靈力,現在法陣中的景象都失真了,肉眼可見地變得粗糙,像是一層搖搖欲墜的紙殼子。
余問道邁步向前,他走過的地方,微光浮動,空氣中過於濃烈的靈氣匯成金色的水流,隨著動作向兩邊漾開。
他停在顧青梧的面前,面帶憐惜地開口:「青梧,我應當照顧好你,畢竟你是笑生的——」
『倉啷』
某樣東西凌空飛過,又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打斷了他的話語。
那是顧青梧的斷劍。
這劍準頭不好,余問道根本懶得閃躲,只不過劍氣威勢猶存,掠過耳邊時將他鬢角的頭髮割斷,連同左側臉頰也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擲劍人的手還停在半空中。
沒有了斷劍的支撐,顧青梧看上去好像隨時會倒下,她站不直身,但那雙帶著血色眼睛仍然冷冷抬起,看著對面的余問道。
「不准你,叫我師父的名字。」
余問道手指擦過臉頰,沾到一抹鮮紅。
他看了看顧青梧,又看了看她身後的李長樂和伏離,更遠的地方,付晚秋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他們都是有天賦的人,如果能夠潛心等待自己的研究成果,假以時日必然能突破現在的界限。
但看來,大家註定是走不到一條路上了。
他的左手自身側緩慢抬起,金色的水流順應召喚逐漸彙集。
這裡是余問道完成最後計劃的重要地點,但是命運又一次辜負了他,預料之外的麻煩破壞了一切,而他無可奈何,只能等待之後翻遍每一寸土地,找出姜鶴,重新來過。
現在,他要毀了這個殘陣,連同其中的人一起。
「但願以後還會再見,在更為廣闊的世界。」
他露出遺憾的笑容,攤開的手掌中央,光芒愈加熾烈,彷彿握著一個太陽,然後他合攏五指,小小的太陽被擠壓變形,直至無法縮小,光芒從指縫中露出,即將炸裂——
突然之間,一道人影狹著藍光襲來。
那道藍光勢如疾風,將余問道的左手齊腕斬斷,斷手連同指中仍然被緊握的靈力洪流一起墜下,沒有落到地上,又被這個人一把撈起,馬不停蹄地往後一拋。
「師兄,交給你了!」
她大聲喊道。
在這人影出現的一瞬間,余問道便知道,這是姜鶴回來了。待到聽見她說出口的話,不禁挑起眉毛,顯出幾分訝異。
師兄別無他人,一定是沈行雲。
看來自己抽走布陣靈力的舉動,還是影響到了陣眼。
——不過沒關係,正好節省時間,便在此處,在沈行雲的眼前,解決掉姜鶴吧。
余問道心念意轉,拿下了主意。雖說他現在的樣子跟砧板上的魚並無區別,左邊從肩膀往下空空如也,右手齊腕而斷,看上去毫無反抗的餘力。
但這不打緊。
修士戰鬥,何需用到手?
心念,意生,便可使萬物動。
余問道左腳輕踏,金色的洪流再次交織,騰空而起。
姜鶴這廂一記靈氣化刃,乾脆利落地隔開了危險分子余問道和他手中靈力凝聚的光球,立馬腳不沾地往後退去。
可她快,余問道更快,兩條金色的長龍緊隨而至,眨眼間便要攀上她的雙腿。
一道紅色的薄刃從旁飛來,打著旋兒撞了上去,金龍身首分離,落到地上轉眼間便化為虛無。
沈行雲收回右手,他的雙眼泛著紅光,可看上去卻毫無瘋狂之意,顯得格外冷靜,在他的左手中,正是余問道的斷臂,此時魔氣爭先恐後的包裹其上,緊接著便是一陣讓人難以直視的光芒。
光芒散去,余問道的面前早已沒了姜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形瘦削的男人。
「行雲。」他語氣溫和的喚道。
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就像無相峰上數不盡歲月中曾經聽到的呼喚一樣。
這是一手造就他生命的人,也是面帶笑意將自己推入屍山血海的人。
自己應該憎恨他嗎?
沈行雲往前一步,停在余問道的面前。
這一步,眾人竟隱隱聽到雷聲轟鳴,可陣內天色湛藍,並無異象。
雷聲是從外界傳來的。
余問道也察覺到了,可他的臉上表情並不是震驚或者恐懼,相反,是帶著期待的喜色。
他的眼中神光閃爍,緩緩開口——
「行雲,這個世間總是一成不變猶如死水,人們庸庸碌碌活著看不清自己的渺小。可這是錯的,一定要有人站出來,行人所不能行之事;一定要有人,打破這箇舊有世界。我出不去,但我知道外面很大,我想讓別人出去看看,你成了這第一個,那麼從此以後,便會有千千萬萬後來者。」
他抬起胳膊,空空如也肢體末端紅色的血肉與筋脈交錯生長,構成了一隻沒有皮膚的血紅色手掌。
這隻手搭在沈行雲的肩上。
「這個世界將再也困不住我們。」
沈行雲目光冷靜地落在左肩上。
對不對,錯不錯,世界怎樣,這些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的世界就在身後。
「宗主,您嘴皮子靈光,可不能欺負師兄笨嘴拙舌呀!」姜鶴的聲音後邊傳來。
余問道錯開眼,望見了沈行雲右肩后帶著的諷刺笑意的小半張臉,她像是一隻有恃無恐的貓,在猛虎面前□□著自己的爪子。
「宗主,您是個科學怪人,很有獻身精神,我師兄可不是,大家都不是。」姜鶴臉色逐漸冷淡下來,陽光褪去,顯出其後的深冰厚雪,「用你的命去抵大家的命,是抵不過的,但可惜和你這樣的人永遠也說不通,也不能指望你心生悔意。」
「所以就請你趁早滾蛋,讓活著的人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吧。」
余問道沒有生氣,他饒有興緻地看著姜鶴,又看回沈行雲,而後者十分敏銳,身形一動,又將後邊探頭探腦的傢伙罩了個嚴嚴實實。
沒有按照自己的計劃來,也不知道是怎樣做到的,但是陰差陽錯、殊途同歸,沈行雲還是走到了最後一步。
不破則不立,他已勘破心中執念。
余問道覺得,自己應該感謝這個小姑娘。
「師父。」
沈行雲望著余問道,眼中既無憎恨也無憤怒,只有冰冷的、決定好了一切的平靜。
「謝謝你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從沒有想過,面對造就自己一生坎坷的最終禍首會如此平靜。因為姜鶴的到來,他竟然可以原諒曾經的一切。
也原諒了他自己。
雷聲越來越響,就像是要將天空劈裂一般——不,不是像。
就在他們的上方,這片湛藍而虛假的天空,就在雷聲轟鳴中緩緩撕裂,藍天背後,是風雨欲來的密布烏雲。
然後銀白色的耀眼雷光突破烏雲與一切阻擋,筆直地落下來。
「好呀,好呀!這就是我想看到的,」余問道放聲大笑,他望著沈行雲的眼中像是有火苗躍動,是造神者看見神的狂熱。
「我死而、死而無憾!」
伴隨最後一個字落下,雷光在他的身上炸裂,掀起的氣流將殘存的陣法一掃而空。
所有的聲音再度回歸,而余問道。
灰飛煙滅。
*
在陰雲中綻放的那道光,太亮,太刺眼,簡直會讓人覺得痛起來,它劈開灰暗的天空,就像是在陳舊的布袋上撕裂開了一個口子。
陰雲驅散,曜光再臨。
民間俚語中,這樣的景象被稱之為『破天燈』。
往往出現在暴雨之後,被視為吉祥的象徵。
自極西之妄海至極東之川河,極北之群山至極南之殿鑾,再到其中橫亘的無數城鎮村落,田家農舍,所有人都看到了這道光。
農人杵杖,贊著虹光熾盛,想必是個豐收的好兆頭;孩童們嘰嘰喳喳,仰頭歡呼,爭先恐後地傳遞奇景;市井忙碌的人們交頭接耳,互相說著吉祥話。
無憂峰,正在行使看守指責的岑微微,坐在五花大綁的秦放面前百無聊賴地打瞌睡,外雷聲隆隆作響,她突然心有所感,打開了窗戶;
雲屠息川,鳴軻與趙淮之,正幫助重新歸回河上的凡人們整理亂石雜流,陰雲密布的天空突然閃現亮光,他們抬眼張望;
大陸之上的所有修士,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正做著何事,都不約而同抬起頭,望向極東之處。
炸裂的雷光如同要撕裂整個世界,一聲接一聲,一下接一下,然後在某一節點,突然回歸平靜。
開始落起雨來。
這是春日的第一場雨。
淅淅瀝瀝,纏纏綿綿,讓人欣喜又讓人厭煩。
綿密的雨水接二連三地灑到臉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伏離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第一眼只看見了李長樂。
她那張不甚開心的臉就橫在自己面前,佔據了整個視線,浸濕的頭髮垂落下來,末梢還滴滴答答垂著水滴。
看見伏離醒來,她皺著鼻子,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小師弟,往日里不是喜歡一個人抗嗎?不是喜歡瞞著人嗎?不是要劃清界限嗎?結果到最後,還是得我來救你。」
「為什麼咳咳、叫我小師弟,不是從來都、都叫我名字嗎?」伏離開口,發現自己的喉嚨嘶啞得厲害,他伸手撩起李長樂鬢邊濕漉漉的長發,將它們掖在耳後,「你還在生氣,對不對?」
李長樂不自在地撇開腦袋,顧左右而言他:「左眼都沒了,回山讓木清給你治治。」
「不用,」伏離摸了摸自己被血糊住的左眼眶,搖頭,「就讓它這樣吧。」
顧青梧坐在地上,背靠著枝葉凋朽的樹木,雨水浸濕了衣服,將血污融入地底,她從貼身的裡衣掏出一個銀色鈴鐺,『嗒嗒嗒』,雨滴落在鈴鐺上,砸出清脆的聲響。
她靜靜地閉著眼,側耳聆聽。
「還好還好,還活著。」
姜鶴把蜷縮在地的付晚秋倒騰了一個姿勢,這個人全身浸血,身上到處都是窟窿,嘴唇白得跟透明一樣,出氣沒有進氣多。
她想找在場人討要丹藥,結果一轉身便撞上了沈行雲的胸膛。
像是撞上了一堵牆。
「師兄,你怎麼跟個背後靈一樣粘著我。」
姜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埋怨道,然後意有所指地看了對方一眼,語帶調笑:「天門都開了,怎麼不鯉魚躍龍門,去往三十三重天外看看呢?」
「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沈行雲就勢勾下頭,將下巴窩進姜鶴頸側,他悶聲悶氣地開口,「我只想留在你身邊。」
「哦?為什麼?」
姜鶴往後一縮,讓對方沉重的大腦袋落了個空。
她對上沈行雲的視線,雙眼閃閃發亮。
她在等待一個答案。
沈行雲明白。
那句話在他心裡不知道暗暗埋藏多久了,但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能開口說出來。
這本應該是迫不及待又欣喜若狂的,可他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感到喉頭梗阻,一陣窘迫。
「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我、我......」
姜鶴的眼睛一動不動緊緊注視著他,讓他毫無逃避的餘地。
伴隨心臟劇烈跳動,積蓄的熱血終於衝破阻礙,一路衝到頭頂,順便也鑿通了他哽在喉嚨的那口氣——
「因為,我愛你——」
他捧住姜鶴的臉頰。
這是一個深深的、深深的親吻,他噙著姜鶴的舌頭,像噙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唇齒相依,氣息交替,在這一刻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只剩下心跳擂鼓,與雙手中鮮活的溫暖。
直到兩個人不得不分開重新呼吸。
姜鶴的臉紅紅的,但是沈行雲知道自己肯定比她更甚。
「哈哈哈。」對面的人在他不依不饒地注視下,撲哧一聲笑起來。
然後她彎起眼睛,手指天空,雀躍開口:「師兄你看!」
重歸清朗的天空掛起一座虹橋,橫跨山與水,美得如同仙塵之夢。
雨,停了。
作者有話說:
付晚秋:說好的丹藥呢?救、救命、、、、、
【正文寫完啦,後續會寫一些婚後(戰後?)甜蜜生活!如果有其它想看到番外也可以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