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179章
半個月後。
玉暉軒。
「人在屋子裡頭嗎?」
玉暉軒的東廂房外,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
不多時,一個丫鬟的聲音立馬回道:「公子,在裡頭。」
「今日出門了嗎?」
「就早起時趴在窗子口坐了會子,后又進去躺著了。」
「好了,你下去罷。」
「咚咚咚……」
話說伍天瑜走到屋子門口,朝著門上輕輕敲擊了兩下,幾乎在他剛敲完的同一時間,門被從屋子裡頭打開了。
「公子。」
屋內的人看到伍天覃,淺淺擠了擠唇角,擠出了一抹極淡極淡的笑容。
聲音看著尋常,聽不出多餘情緒。
伍天瑜將人定定看了片刻,方緩緩開口道:「郊外莊子里送了些青橘過來,略有些酸,不過還算爽口,不知你愛不愛吃,給你送了些來好嘗嘗鮮。」
伍天瑜淡淡笑著說著,將手中的一小籃青橘送到屋內人手中。
屋子裡頭的人立馬接了過來,道:「多謝公子。」說完,看了看伍天瑜,側身道:「公子請進。」
伍天瑜點了點頭,緩緩踏了進來。
抬目四看,屋內整齊有序,房間不大不小,布局不奢不簡,應有盡有,雖比不過凌霄閣里的奢侈,卻也別有一番淡雅風格。
此處正是玉暉軒的客房,伍天瑜為元寶兒備下的屋子。
屋子如今的主人正是元寶兒是也。
半個月前,在老爺伍秉之與伍天覃父子二人兩兩對峙下,氣氛陷入了僵局,誰也不肯讓步分毫,於是,最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伍天瑜得以成功將元寶兒帶回了玉暉軒。
元寶兒受了不少傷,來到玉暉軒這半月一直在屋子裡頭養傷,幾乎沒有踏出過屋門幾步。
原先他在凌霄閣養傷那陣,聽說即便是在床榻趴著,也是要風要雨,日日振臂高呼,鬧得整個凌霄閣不得安寧,玉暉軒雖與凌霄閣從無往來,卻也有所耳聞。
不想,當初他在凌霄閣時有多鬧騰,如今在玉暉軒就有多安靜。
安靜得沒有發出過一絲聲響,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除了伍天瑜偶爾前來探望以外,據悉,平日里鮮少開口說過話,任由他派遣的丫鬟伺候著,幾乎一言不發。
若他來了,倒是還算熱情相迎,面上看著並不大礙,不過,與伍天瑜初見時元寶兒那齜牙咧嘴,張牙舞爪的印象相去甚遠。
小野貓彷彿收起了鋒利的爪牙,成了溫順聽話的家貓。
可是,看著眼前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就消瘦了一大圈的家貓,伍天瑜心中時不時想著,雖聽話溫順了,可還是從前那隻貓嗎?
話說入內后,元寶兒主動給伍天瑜倒茶伺候著,他走哪兒,伍天瑜目光便追隨到哪兒,一直到一杯茶遞送到了他的跟前,伍天瑜便欣然接了過來,淺嘗了一口,指著元寶兒道:「你別站著,坐著便是。」
又道:「來了這兒不必拘束。」
元寶兒便在他對面坐下。
「傷口還疼嗎?這些日子可還住得習慣?」
伍天瑜放下手中的杯子,拎起茶壺,也給元寶兒倒了杯茶,他邊倒茶,邊關切詢問著。
半個月來,他臉上早已經消腫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也漸漸消散淡化了些,就嘴角眼角還殘留著幾分淡淡的印跡。
伍天瑜想起那日去往凌霄閣初見受傷后元寶兒小臉時的情景,尤是他好脾氣,可看到那日那張不成人樣的臉時,也依然止不住被氣得渾身發抖。
天覃一氣之下將人給殺了的心情,他似乎能夠理解。
「多謝公子,已大好了。」
「玉暉軒安靜,來了這麼久我還沒有當過一日差事,感到十分慚愧,我的傷已好,日後大公子若有吩咐,只管派遣便是。」
元寶兒坐在伍天瑜對面,規規矩矩說著。
老實溫順得不像樣子。
伍天瑜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半晌,只笑了笑,道:「印象中你好似總在受傷,記得初見你時在城外,你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再後來我遠遊兩年初回府,在老太太院子外頭撞見你時,那時你正好吐得昏天暗地,再後來是什麼時候,哦,對了,是那日在園子里撞見你給禪兒撲蝶,直接從那麼高的樹上摔下來,崴腳了吧那次。」
伍天瑜細數著與元寶兒相識的過往。
還別說,每一回,都是元寶兒最窘迫的時候,回回受傷,回回遭難。
「再後來便是凌霄閣那一回了。」
凌霄閣那一回,正是元寶兒挨板子那一回。
說到這裡,伍天瑜神色黯了黯,似因為沒能幫到元寶兒感到有些愧疚,片刻后,只見他扯著嘴角,淺淺一笑,抬眼看向元寶兒道:「我原以為那回你死裡逃生,大難之後便是大福了,不想,之前的傷才剛養后,又遭了這場劫難,看著你次次受傷,都快要讓我止不住懷疑太守府的安寧了。」
伍天瑜半是認真半是玩笑揶揄著。
元寶兒聽到伍天瑜細數這些過往,也不由跟著苦笑了一下,道:「沒想到大公子還記得在城外那一次,那次我昏倒了,都不記得了,沒想到大公子還記得這麼清楚。」
說著,神色忽而一頓,又難得一臉正色道:「我的命是大公子給的,大公子救寶兒數回於危難之中,大公子就是寶兒的在生父母,我爹我娘說過,讓寶兒入府後,一定要好生伺候大公子以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說到這裡,元寶兒抿著小嘴,難得一臉正經。
不想伍天瑜卻忽而直直看著元寶兒,沒有說話,看著看著,許久許久,忽而冷不丁開口,卻是直接換了個話題道:「天覃昨日被放出來了。」
伍天瑜驟然開口說著。
與前一個話題牛馬不相及。
以至於元寶兒冷不丁聽到這兩個字時,整個人當場愣在那裡。
以前在凌霄閣時,天天嘴裡要罵上一百遍一千遍的人,一下子就再也沒見過,再也不相干了。
來到玉暉軒這半個月,就像做夢似的。
與凌霄閣的喧鬧相比,這裡宛若人間仙境似的,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喧囂,沒有沒完沒了的吩咐指派,沒有沒完沒了的刁難和為難,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明爭暗鬥,更沒有無緣無故的責罵和打罰。
每日可以坐著躺著,趴著歪著,甚至自有人將吃食送上門來,就連幹活都沒人使喚,完美得像是元寶兒夢裡的場景。
然而這麼好的地方,卻美好的像是個假象似的。
一天天日子很長很長,白天到了,許久許久都不會天黑,天黑了,又許久許久不曾天亮。
元寶兒覺得像是在這裡住了大半年似的。
久到他都快要忘記這個名字了。
伍天覃?
哦,伍天覃那日被老爺下了大獄,受審馬富貴被殺一案,案子雖早已經清明了,可是作為一任太守,老爺依然秉公職守,按照辦案流程,重新將整個案子重新過堂了一遍。
導致伍天覃被關押了數日。
這件事情,沒人在元寶兒跟前提及過。
可是二爺被關入大牢,這件事情在整個太守府可謂是爆炸性八卦一樁,府中各個角落日日議論紛紛,免不了入了元寶兒的耳朵。
他殺人本就情有可原,按照大俞律例,無需伏法,被放出來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入大牢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不過伍天覃下大獄,這件事無論對元寶兒,還是對整個太守府,亦或是對整個元陵城,怕都算得上是瞠目結舌的一件事吧。
元寶兒聽了后,愣了許久,最終蠕動了下嘴唇,未執一言。
伍天瑜看了元寶兒一眼,繼續道:「聽說昨日出來后回到院子里便發落了許多人,院子里所有丫鬟婆子除了問玉,梅見,還有那個圓臉的跑腿丫鬟,哦,對了,還有跟你原先同屋的那個小童,餘下全部被發賣了,聽說還處死了兩個。」
伍天瑜淡淡說著。
說的倒是雲淡風輕。
不過視線卻一直落在了元寶兒臉上,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
面色如常的元寶兒聽到這裡,面上雖看不出多少情緒,然而心裡頭卻止不住感到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浪潮一浪一浪朝著他扑打而來。
他一時揪了揪衣袖,似沒有想到,不過半個月,竟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
多得好似面目全非,有種物似人非的錯覺。
伍天瑜見他沒有反應,想了想,又道:「許是那日符咒一案查清楚了,你想不想知道具體內情?我可以替你再去查探清楚。」
伍天瑜緩緩說著。
然而他話一落,卻見那元寶兒抿起了嘴角,良久良久,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了大公子,我如今已是玉暉軒的人了,那裡……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元寶兒低低說著。
說完,他緩緩垂了垂雙眼,低頭一動不動看著桌子底下自己的腳尖的腳尖瞧著。
「哎……」
伍天瑜見他興緻不高,微微嘆了口氣。
元寶兒聞言,抬眼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清澈如水。
伍天瑜便搖了搖頭,良久良久,淡淡笑了笑道:「你若是還想重新回到凌霄閣,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既當日事情已然查清,也算還了元寶兒清白。
那日大家都在氣頭上,如今事情已過半月,既已查清了,若寶兒想回去,伍天瑜並不會阻攔。
他見這半個月來,寶兒興緻不高,雖照常吃飯,照常睡覺,然而眼裡已無昔日神采。
他以為……以為寶兒想回去。
不想,元寶兒聞言,卻是緊緊咬著唇,道:「不用了,我已是玉暉軒的人了。」
元寶兒一字一句說著,語氣堅定,前所未有。
「如此,那好吧。」
「你且安心修養,再歇上一陣子,你再來書房伺候吧。」
伍天瑜見元寶兒態度堅定,並不勉強,想了,如是說著,又悉心叮囑一番,這才起身離開。
元寶兒一路送到門口。
踏出門口的伍天瑜往外走了兩步,頓了頓,忽而轉身看了元寶兒一眼,彷彿踟躕片刻,又再次開了口,卻是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對了,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吧,那日在城外你餓得昏倒了,其實不是我第一時間發現你的,是天覃先發現你的,他先去派人給你叫了大夫,我是後來見大夫行色匆匆以為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情,其實我那日是尾隨大夫一道去的,所以細說起來,若說到救命之恩,或許你真正的救命恩人並不是我,而是他。」
伍天瑜慢慢說著。
頓了頓,又笑了笑,道:「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的,不過一直苦無機會,這個世界上許多東西許多事情眼見並非為真,或許,你以為的好人可能並沒有那麼的好,你以為的壞人,其實也可能沒那麼壞!」
「別把我想得太好。」
「好了,你好好養著,若有任何事情,可以隨時到前頭來尋我。」
伍天瑜一字一句慢慢說完,說完最終看了元寶兒一眼,這才轉過身去,而後提著步子,漸漸消失在眼前。
元寶兒就在那裡獃獃地立在那裡。
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天地彷彿都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眼前的人早已經消失不見了,久到萬物俱滅,他似乎才獃獃地從獃滯的思緒中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