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東北
小黃到底年輕,底子好,用了葯之後第二天就退了高熱,只仍在病中,便暫時留在開封府養著。
以前是個上不得檯面的街頭潑皮,如今倒成了功臣,他一時難以適應這樣的身份轉變,也不知燒得還是美得,總覺得有些暈。
小黃很有些不好意思,十分耐不住,掙扎著想去幫忙。
謝鈺親自來看了一回,言明他已幫了大忙,等養好了病,就跟著自己。
小黃激動得臉都紅了,翻身在炕上磕了頭。
有了這話,他算是給自己掙了前程,爹媽弟妹日後也有依靠了。
馬冰端葯進來,跟謝鈺說了幾句,兩人抽空飛快地拉了下手,後者就出門去了。
謝鈺近來忙得越發厲害,每日早早起晚晚睡,開封府大門口那兒養的狗都沒這麼累。
他雖不好繼續審問肅親王一脈,卻也沒閑著,開始出城幫孫總兵等人查找線索。
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女孩子們極有可能就曾在那艘大船上,若能找到她們,便可給肅親王重重一擊。
目送謝鈺出了葯園,馬冰回頭跟小黃說:「來,喝葯吧。」
小黃慌忙伸手去接,「哪裡敢勞煩您。」
見他剛才一直出神,馬冰就問:「想家了?」
小黃一仰頭喝光葯汁,聞言撓了撓頭,「有點。」
頓了頓,又道:「您說,能找到那些姑娘嗎?」
案情他零零星星也聽了些,聯想到自家剛滿十歲的妹子,自然感同身受。
他妹子也很漂亮,若他不爭氣,來日爹媽沒了,是不是妹妹也會這樣?
他不敢想。
馬冰點點頭,「能。」
出動了這麼多朝廷人馬,肯定能找到的。
但她沒有完全跟小黃說真話:
找到肯定能找到,只是不敢保證是死是活。
如果不是情況緊急,對方絕不會連夜轉移。
可轉移活人,總不如轉移死人來得方便不是嗎?
狗急跳牆,到了這一步,那些人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都不意外。
見小黃還是憂心忡忡的樣子,馬冰心道也是操心的命,還真該來衙門做事。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且熬著吧。」她說。
小黃就苦了臉。
讓他跑腿兒成,出去做活也行,唯獨有一點:閑不住!
渾身刺撓啊!
馬冰忍笑,抽了一本《三字經》出來,「也不叫你閑著,想做大事,不會寫字可不成,趁著養病的空檔,好好把三百千背熟了、學會了。」
小黃紅了臉。
若兒時有送去念書的本錢,他也不至於早早就跟著高六爺混了。
看著嶄新的書皮,小黃十分遲疑,「我,我能成嗎?」
在他看來,念書是何等神聖,何等了不起的事情呀,他就是個街頭潑皮出身,能行嗎?
「這世上的事,只有肯不肯,沒有成不成。」馬冰斬釘截鐵道,又激他,「這邊有個比你還小几歲的姑娘,也是才開始學識字,人家現在可是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啊。」
少年人大多愛爭強好勝,果然,小黃一聽這個,立刻就應了。
「我學!」
馬冰就開始教。
她念一句,小黃跟一句,末了再重複幾遍,然後就用滑石筆在石板上反覆練習。
也不用多,一天先學三個,記熟了,隔天再學三個。
只要堅持下來,一年就能學一千多字呢,基本讀寫就不成問題了。
小黃知道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而且正如馬大夫說的,若自己日後還想往上爬,成大事,不會讀寫可不成,故而學得很用心。
馬冰看他皺巴著臉,一筆一劃寫字,很是欣慰。
不逼一逼自己,人就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她四歲被義父義母救回去,養到六歲多才好全,期間就趟在床上,跟著義母背藥方、認藥材。
再長大一點,就跟著義父上山,習武、捕獵……
細細算來,竟無一日喘息。
很累,也很難,回想起來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尤其是習武之後,手腳每天都會磨出血泡,身上整塊整塊地掉皮,義父義母心疼得直掉淚,她也疼得哭,可沒有一人喊停。
他們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註定看不到她長大,所以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儘可能多的教她本領。
哪怕來日他們死了,哪怕不能報仇,她一個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現在,她確實活得好好的。
另一邊,謝鈺出城與孫總兵等人匯合。
根本不必問,見那孫總兵一張馬臉拉得老長,苦大仇深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沒查出什麼來。
這一帶的百姓常年買賣,見多了走南闖北的人,十分曉得趨利避害,別說沒看見,就算看見了,也是不幹己事不開口。
孫總兵就特彆氣,覺得這些個刁民著實可惡。
「一個個泥鰍似的滑不溜丟,簡直不把官府放在眼裡嘛!」
謝鈺環顧四周,許多正偷窺的百姓見了,立刻別開眼,不敢與他對視。
饒是這麼著,暗處仍有無數雙眼睛默默窺視。
各處水路關口附近多有此類夾縫中謀生的底層百姓,他們只為糊口,只要給銀子,什麼都能做,包括並不僅限於賣假貨、開黑店、幫忙闖卡、瞞報貨物、偷稅……
在災荒年間,男人們甚至會親自替自家婆娘拉過路嫖客,辦事的時候,就在外面守著。
所謂的律法、所謂的朝廷體面,都不如一袋白面一錠銀子來的有說服力。
這類人就像陽光下的陰影,只要太陽一日不墜落,陰影就永遠不會消失。
他們又像荒地里的野草,清理了一批,只要春風一吹,就又會不知從哪兒冒出另一批。
許多官員視他們為繁華都城內滋生出來的垃圾和污穢,避之不及,連正眼都不會多給一個,問話時,自然也沒什麼好口氣。
曾經的謝鈺並不會特意鄙視排斥他們,但也從未刻意關注過。
但自從正面接觸高老六之後,他的想法和處事方法就慢慢發生了轉變。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同樣的道理,對付什麼人,就得用相應的方法。
你不便在文人雅客面前焚琴煮鶴,自然也不能對著地頭蛇大談朝廷律法和威嚴。沒人買賬。
「貼告示,去敲鑼,」謝鈺平靜道,「提供有效線索者,賞銀十兩;幫助官府追查歹徒者,賞銀二十兩……」
對這些人,單純的逼迫是沒用的,你逼得越狠,他們反倒越要跟你對著干。
利誘才是上上之策。
孫總兵等人聽了,半晌沒言語。
良久,他才幹巴巴道:「小侯爺,這諾可不能隨便許!哪個衙門掏銀子啊?」
臨近年關,正是盤賬的時候,各處開銷都收緊了,上頭未必會答應。
動輒十兩二十兩的,大家的月俸有這麼多嗎?
聽得他都想來提供線索發家致富了。
「我出。」謝鈺吐出兩個字。
上報、批複、撥款,尤其這種事沒有確定數額,一整套流程下來,少說得半個月。
他等不了那麼久。
那些極有可能被轉移的女孩子們恐怕也等不了這麼久。
一聽這話,孫總兵頓時放了心,瞬間來了精神,「得咧!」
他朝手下一揮手,「聽見了嗎?去拿鑼,喊起來!」
謝鈺打發霍平去提了現銀來。
相比輕飄飄的銀票,白花花的銀錠子顯然更有吸引力。
那雪亮的色彩,幾乎晃瞎人的眼睛。
這一次,不用孫總兵特意帶人去盤問,銀子堆成的小山剛一擺出去,就有許多百姓蠢蠢欲動,眼睛直勾勾地挪了過來。
「這銀子,真給?」
有個看不大出年紀的漢子吞了口唾沫,顫聲問道。
有了這銀子,他就能還清債務,再置辦幾十畝田地,娶個大腚婆娘,回去結結實實生十個八個崽子……
霍平拿刀尖往銀錠上磕了磕,清脆有聲,「若線索真有用,自然給。」
那漢子被銀錠子磕碰的脆響鉤得魂兒都飛了,當即一咬牙,轉身就走,「好,我這就去找!」
周圍的人聽了,頓時竊竊私語起來,也有的跟那漢子一樣,飛快地跑去找線索了。
孫總兵等人在後面看得直咋舌。
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到底是銀子好使。
瞧瞧,沒線索的,如今也知道主動幫忙找線索了。
「早知如此,咱們也一早擺出金山銀山去,還費這勁幹嘛!」
副手嘟囔道。
孫總兵抱著胳膊瞅他,「你有銀子?」
副手:「……」
沒有。
短暫的沉默過後,也不知誰乾巴巴來了句:
「頭兒,若咱們找到線索,給銀子嗎?」
孫總兵:「……」
嘶,這事兒,還真值得一問!
銀子的威力是可怕的,主動來提供線索的人突然就多了起來,其中不乏試圖渾水摸魚者。
但謝鈺和孫總兵也不是吃素的,只追著問了幾句詳情,九成以上的騙子就露了馬腳,顯出牛頭不對馬嘴的破綻來。
孫總兵大怒,「好賤種,竟來消遣老爺。來啊,給本官按下了,打二十個板子!」
噼里啪啦一通板子下來,銀山旁邊排開一溜兒被打得哎呦亂叫動彈不得的無賴,頓時嚇跪了最後那一成。直到傍晚,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小跑著來了。
她的臉黑紅,粗手大腳,緊抓著包頭的雙手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在水邊勞作的。
「俺,俺有線索!」她直勾勾盯著銀錠子,大聲道。
面對孫總兵等人的反覆逼問,她絲毫不亂,只是也反覆追問,到底能不能真給銀子。
見此情景,大家難免生出幾分希望來。
據那婦人說,她是專門給人漿洗、縫補衣裳的。
「那些大船不準女人上去,男人們哪裡會做這些?到了這裡,少不得一發交於我們……」她仔細回憶著說,「這幾日活兒尤其多,白日根本做不完,我便連夜在河邊洗衣裳……」
那是三天前的深夜。
天黑透了,月色也被烏雲遮蓋。
夜晚靜悄悄,遠處開封城牆上還高高燃著火把,遠遠照著潺潺流動的河水,在裡面映出一座倒立的城池。
岸上的人都歇息了,河裡的船舶也多熄了燈,只船頭船尾掛著的幾串燈籠幽幽放著光,在水中灑下朦朧的倒影。
天很冷,女人孤身一人在河邊漿洗衣裳,時不時抬起手來哈哈熱氣,飛快地盤算能賺多少錢:
洗一件衣裳兩文錢,這一盆裝了十二件,就是二十四文,夠割一斤肉,再買一斤多面了……
她正想得起勁,忽然聽到河面上傳來細微的划水聲。
月光不甚明亮,河面上又黑,放眼望去,幾乎什麼都瞧不見。
她膽子極大,想著莫不是有大魚浮上來喘氣吧?若能逮一條,也是個進賬。
誰承想,幾息之後,逐漸適應了黑暗的視野中竟慢慢駛來三艘小船。
那船上沒有點燈,鬼影似的,女人瞬間警惕起來,下意識端著木盆往暗處藏了又藏。
誰家大白天的不做事,偏晚上摸黑忙活?
必然是見不得人的營生,若給他們發現了,莫不是要被殺人滅口吧?
稍後,小船靠近了,女人發現那三艘船吃水極深,顯然載了重物。
過了會兒,又從東北方向駛來兩輛馬車,兩邊都下來幾個人,也不說話,就是埋頭裝卸,安靜而迅速地將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小船轉移到馬車上。
「你看清是什麼了嗎?」謝鈺問道。
女人搖頭,「太黑了,我也不敢靠近了使勁看。」
「有沒有可能是人?」
女人愣了下,回過神后眼睛都瞪大了。
啥,啥意思?
殺人越貨啊?
「不,不能吧?」她的聲音都不自覺抖起來,「都是小件,哎不對,好像也有幾口大箱子……」
越說,越不敢確定了。
可若真殺人的話,綁上石頭往水裡一丟豈不幹凈?何苦巴巴兒再轉移到岸上!
謝鈺點頭,示意她繼續。
女人想了一回,「旁的我也沒瞧見了。我怕真被牽累到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離去,等那馬車和船走了,就趕緊抱著衣裳家去了。」
「那兩艘小船是從前兒扣了的三層大樓船上下來的嗎?那船可曾去什麼地方,或是與其他船隻接應?」謝鈺想了下,又問了幾個細節問題。
那船上絕不可能只有餘音主僕幾個,若小船上轉移下來的不是人,那麼人哪裡去了?
女人不太確定地說:「看方向,倒像是,可我也沒親眼看到……倒是那船,在這附近出沒少說也有二三年了,有時在,有時不在,附近的人都見怪不怪。」
兩三年……
「它不在的時候你們知道去哪裡了嗎?」
女人皺著眉瞅他,「那就這麼條河,不進城的話,就是南下了唄。」
謝鈺:「……」
確實。
最近太累,越是簡單的問題竟轉不過彎來了。
當眾把銀子給了那女人,謝鈺捏了捏眉心,閉目思索起來。
東北方向來的馬車……
當時開封城已經戒嚴,若他們真要轉移,大約不會冒險進城,那麼這兩輛馬車很有可能一直在城外。
也就是說,轉移的東西,現在還在城外!
會帶著遠走高飛嗎?
不太可能。
因為照方才那婦人說的,船上運來的東西極多,兩輛馬車都沒裝完兩艘船,若往外地轉移,聲勢浩大,極惹人注意。
就地掩藏!
想到這裡,謝鈺睜開眼,「孫大人,勞煩帶人往東北一帶搜一搜,尤其是平時鮮有人至的莊園,村內、鎮上租賃或長期沒有家族老少出入的宅子!」
既然是藏東西,要麼周圍人越少越好,要麼人越多越好,藏在繁華處,反倒不易被發覺。
但也不是沒有破綻:
藏東西自然需要人看守,那些人絕不會輕易離開,自然沒有一家老少正經過日子的樣子。
時間久了,周圍的人也會起疑,一問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