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沈耀宗離開汴京已經半個月了。
他走的時候,家裡人都信了他是去廣州談生意的說辭,等沈老太太收到他算好時間從驛館寄來的信時,沈家所有人都已經找不到他了。
沈家上下現在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沈老太太氣得倒了床,唐大娘子慌得有些六神無主,多虧女兒沈雲如在身邊與她互相扶持,母女兩個才勉強能鎮定地侍疾在床前。
沈慶宗則早已趕去了鋪子里。
沈約拿著他二叔的信,直到現在還覺得有些發懵。
那上面每個字他都認識,但是連起來……卻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二叔沈耀宗寫的這封信,與其說是為了解釋什麼,不如說也是一種報復。
他在信上說:當初他因父母安排,放棄科考接手了家中庶務,縱然母親偏心兄長,但他從未有怨言,盡心儘力為沈家經營出了如今的產業。
他因沈家絕了后,又因沈家失去了此生摯愛。
但沈家除了這條命卻什麼也沒有給過他。
若有選擇,他絕不想投生於此。
他說既然母親嫌棄銅臭,也嫌棄與銅臭為伍的親兒子,那他就把自己和自己掙的那些錢都帶走了,免得玷污了母親的眼。至於今年母親的壽宴,就請兄長和嫂嫂自行安排了。
他離開汴京后,也不會再以沈氏為姓。
從此,沈家所有的人和事,都再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
沈老太太當時看完這封信就被氣懵了,大喊了兩聲「逆子」,跟著就突然人一定,直直倒了下去。
大夫來診斷說是急氣攻心,中了風。
事情發生的時候,姚之如正好在沈家與沈約在一起。
是他讓她先回去的。
那一刻,不想讓她看見家裡的亂象,幾乎是他的本能。
沈耀宗的出走,讓沈約霎時又想起了當初兄長離世的時候。他甚至根本說不出來他二叔的一句不是,信里那一句句看似冷靜平和的敘述,全都是他的叔父真真實實經歷過的痛苦。
他也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他叔父沈耀宗,才是那個過去一直撐著大半個沈家的支柱。
沈雲如走了過來。
「婆婆還沒醒。」她嘆了口氣,說道,「二叔他怎麼能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呢?就算他不怕別人說他不孝,可他這樣做也是犯法的啊!」
律法有規定:父母在,子孫不得別籍異財。
沈約只是覺得有些好笑地牽了牽唇角,淡淡道:「人都被逼到這步了,還在意什麼受不受罰呢?」
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自己中舉那天他二叔會特意來送禮物。
「但他就算要走,也該等你春闈之後再說吧?」沈雲如覺得傷心又生氣,「難道他真是對我們一點感情都沒了么?」
等他春闈?
沈約道:「大姐姐還不明白么,二叔恨祖母,也恨這個家。他是故意選在婆婆壽宴前離開的。」
沈雲如如何不知?不然她二叔也不會特意在信中提及壽宴之事。
她幾乎可以肯定,祖母就是被那段話給氣倒的。
但她真心接受不了。
「便是不說別的,那我們呢?我們待二叔向來真心敬愛,爹娘待他和二嬸也沒有不好啊!」
她想到小時候二叔總對他們十分親切,買這樣那樣地哄著他們,她曾經是那麼地喜歡這個叔父……
可是如今,他卻為了一己之私,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
「爹娘……真地對他們好么?」沈約忽然不能肯定。
沈雲如一愣:「你什麼意思?」她氣惱地道,「你怎能這樣懷疑爹娘?二叔和二嬸往日打理家中庶務,爹娘何曾有過質疑?二嬸生了病要醫治,娘也是不吝支持的。若非因我們全心信任,又怎會遭二叔這般背棄!」
沈約想起了他的兄長。
「爹爹不管,是因他瞧不上。否則,當初他也不會阻止大哥哥跟著二叔去學習打理庶務……」
沈約話音未落,沈雲如忽然揚起手便給了他一巴掌。
他驀地頓住。
「你給我住口。」沈雲如噙著淚,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說道,「爹爹對你們是望子成龍,若能有機會,誰願意你們放棄大好前程?難不成我現在要你棄了舉人功名去行商,你也甘心?我知你覺得自己如今在姚之如面前抬不起頭來,但那又不是你的錯,你更不該遷怒到爹娘身上,如此最是沒有出息!」
沈約被她打紅了臉,但沒有說話。
沈雲如看著他這樣,又有些後悔剛才教訓重了,正想關心兩句,卻見他們的父親回來了。
沈慶宗的臉色陰沉地像是要滴出水來。
他腳下未停地徑直走了進去。
姐弟倆對視一眼,跟著返回了內室。
或是因聽到了兒子的聲音,此時沈老太太也終於醒轉了過來,她直直盯著長子,吃力地開口說道:「情況,怎麼,樣了?」
沈慶宗猶豫了一下。
沈老太太急道:「說——」
「像生花鋪,他已經拿去抵押假貸,現在是人家的了。」沈慶宗神色沉重地道,「紙墨店是家裡原來有的,他倒是還給我們留著,但是……也差不多隻剩個殼子了。」
沈耀宗做得乾乾淨淨,柜上的活錢沒給留一個。沈慶宗可以肯定,他有此籌謀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至於其它的,我一時也看得頭昏腦漲。」他嘆了口氣,說道,「但是好像,他只把家裡給二哥兒和雲娘準備的那片林子給留下來了。」
沈雲如微怔。
唐大娘子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沈老太太氣得直捶床,沈慶宗見狀連忙安撫道:「娘,您別生氣,反正鋪子還在,就一定有辦法,大不了我將以前存的那些藏品賣些就緩過來了。再說我還有職田和俸祿呢,咱家不至於揭不開鍋,還有二哥兒明年也要春闈了,會好起來的。」
他是生怕母親有個三長兩短。
到時家裡辦喪事要費大錢不說,兒子也不能考試,他還得丁憂——這下沈家才真是雪上加霜。
唐大娘子和沈雲如回過神,也趕緊來勸。
沈老太太大約也是意識到了自己現在還死不得,她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平穩了心緒,一字一頓地說道:「報、官。逆子,打、殺。」
沈約轉身走了出去。
他回到書室,和往常一樣走至桌前坐下,開始繼續看書。
沈慶宗尋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寫文章。
沈慶宗在旁邊立了良久,沈約也沒有注意到他。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感受。
「子信。」沈慶宗看著兒子,開口時不由地連聲音都放輕了幾分,略帶著小心地道,「家裡,還有你二叔的事,你不要多想,爹爹會有辦法處理。你現在最重要就是放平心態,萬事等明年春闈過了再說。」
沈約像是這才察覺屋子裡多了個人,筆下微頓,抬頭看了過去。
「爹,辛苦您了。」他平靜地說道,「孩兒現在尚無所成,只能待明年春闈后再為您和沈家分憂解勞。」
沈慶宗愣了愣。
他忽然之間有些百感交集,眨了眨眼中水霧,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你長大了,爹爹就放心了。」
沈約默然須臾,問道:「您真打算去告官捉拿二叔么?」
沈慶宗苦笑了一下,說道:「那是你祖母在氣頭上,想得簡單了。再說他早有準備,現在也不知藏去了什麼地方過逍遙日子,我們家既非權貴,此案歸根結底又不過家事,誰還會為沈家發海捕文書不成?」
況且老二現在是豁出去了,沒有什麼可顧忌的,若是回來了又像信上這樣四處嚷嚷,讓家醜外揚不說,只怕他和子信的前程也要因此受影響。
雲娘是老太太一手教養大的,老太太若落了個對親骨肉刻薄的名聲,她的婚事又怎麼辦?
鮑氏雖已被送去了別人家裡,可到底人還在,他也擔心再扯出別的來。
沈慶宗咬了咬牙。
老二不愧是經商的,這回把家裡是給算了個精,他掏走了家產,他們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聰明了一輩子,竟然最後會栽在親弟弟手上。
沈慶宗也是先前安撫老太太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恐怕沈耀宗連他要賣藏品補窟窿這一步都是算到了的。
老二是真狠啊!
就連給侄子女留下的那點家產,也不過堪堪夠二哥兒和雲娘兩個人辦一場不太奢貴的婚事的。
至於二姐,現在更是困難。
到了這一步,沈慶宗反倒有些慶幸兒子是和姚家的女兒定的親了。
至少姚家非貧戶,又巴不得攀附沈家。
「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外頭瞞肯定是瞞不住的,我估計最快能得到消息的就是蔣、姚兩家。」沈慶宗忖了忖,說道,「要不,你待會先去姚家找一趟如娘,同她解釋一下今日並非有意怠慢,還有……」
「我是不會讓她開口向家裡借錢的。」沈約下意識地估到了父親的想法,於是直截了當地說道,「爹,您別讓我在她面前抬不起頭。」
沈慶宗無言。
「我也不是說要借錢。」他解釋道,「我只是想著,讓你未來岳丈幫我給那些藏品問問價,順便也能讓人家曉得我們還有些家底。」
沈約卻無論如何不想把姚之如卷進這些事情里來。
「那您清點好了把單子給我吧,我去幫您問問姚大丈。」他說,「她是待嫁的女兒,不便摻和這些。」
沈慶宗怎能讓心讓他去?這晚輩見長輩,還是見岳丈,本就比人矮一截。何況沈約的性子端直,只怕一開口就真成了他在求姚家幫忙。
那還不如他親自去找姚人良。
哦,不。
沈慶宗忽道:「算了,這事你也別管了,你說得也對,兩家婚事未成,還是少些錢物往來為好。回頭我去問問你蔣二丈,他見的世面多,人脈也廣。」
最重要是蔣世澤出得起錢,為人又不吝嗇,哪怕是看在鄰里情面上,想必也會意思意思買兩樣幫個忙。
臨走前,沈慶宗又叮囑道:「記住爹說的話,家裡的事你莫要牽挂,沉下來,平常心。」
沈約點了點頭。
他現在不沉下來還能怎麼樣呢?春闈是他唯一的機會,也是沈家的機會,他此時絕不能亂。
謝暎能在謝家那樣的環境下成才,他也可以。
父親匆匆走了。
沈約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望著頂上的承塵出了會兒神,然後想起了姚之如。
先前他讓她先回去的時候是不是態度不夠好?
沈約開始回憶起來,他那時也有點懵,可能沒有照顧到她的心情。
她那樣敏感又體貼的性子,只怕是就算被他無意傷著了也只會悶在心裡難受。
想到這裡,他不由皺了皺眉,起身便往外走。
然而才剛走到書室門口,他就迎面撞上了去而復返的姚之如。
兩人目光相碰,俱是一愣,隨即不約而同地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話音落下,姚之如又忙續道:「我知道你此時沒有心情,但是再沒有心情,身子也還是要顧著的,不然如何有力氣解決事情?」她說著,將手裡提著的食盒示意給他看,「我給你做了你喜歡吃的麻團,還給唐媽媽和沈姐姐她們也都帶了些。」言罷,又看向玲兒提的盒子,說道,「沈娘娘現在病著,我就給她熬了點乳粥。」
沈約看著她,遲遲沒有應聲。
姚之如知道他的性子,便道:「我就是來給你送些吃的,你若想自己靜靜,那就自己靜一靜,我放下東西就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他卻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姚之如微怔間向他望去。
沈約接過她手裡的食盒,微微笑了笑,說道:「我正好餓了。」
姚之如看著他的眼睛,須臾,溫柔地彎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