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第98章 第98章

蔣修躺在鋪著乾草的木板床上,聞著縈繞於四周的陣陣混合著腥臊氣的潮濕霉味,目光落在牆角那片蜘蛛網,已不知走了多久的神。

昨日父親得到消息趕來看他,那顯是又急又悔的樣子,讓他有些無言以對。

平心而論,他遇到這種事,不是不悔,也不是不怨,更不是不忐忑的。

難道他一腔熱血投筆從戎,最終就是為了這樣的結局么?

他想過這條路不好走,也想過或許自己連二十歲都活不過去,但他從未想過竟會因為這樣的理由夭折於半途。

這案子最後會如何判決他不知道,但他已經忍不住在想,如果自己被流放了,以後怎麼辦?家裡人又怎麼辦?

他幾乎是本能地生出了一絲後悔。

也不知是後悔一意孤行地從了軍,還是後悔當時參與了比試,又或是後悔上前去拉了架。

想到這裡,他不由又憶起了苗南風。

不知以後她曉得這件事了,會不會因他此時這份懦弱感到失望,覺得他終是做了個令他自己後悔的人。

他不禁又想:她此時在做什麼呢?

說不定等她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早將從前說過的那些話都忘了……

「善之哥哥。」

耳邊響起了她的聲音。

蔣修閉了閉眼,心想:我真是瘋了。

「善之哥哥。」

他一頓,隨後又再回味了兩息。

——不對,這聲音好像是真的!

蔣修倏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強壓住回頭的衝動,定了定神,背對著門口的方向,謹慎地問道:「誰叫我?」

話音落下,他覺得周圍好像都安靜了,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變得異常清晰。

身後終於再次響起了那個聲音。

「我,苗南風。」她說。

蔣修驀然循聲轉頭,果然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牢門外!

她竟真地來了!

他想也不想地便起身大步走了過去,驚喜地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兩年多不見,她比那時已又有了些變化,好像高了一點,氣韻也更勝從前。

蔣修忍不住樂道:「你如今已真像個做老闆的樣子了。」

苗南風見他還能笑出來,懸著的心方算是放了一半,但她想起剛才見他躺在床上一身落寞的樣子,還是有些難受,於是道:「我正好和東陽來汴京辦事。之前你信里說你投考了上四軍,不知前路如何,我本想藉此機會來恭喜並鼓勵你一番,同你說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是如何。」

蔣修微愣,旋即想起來兩人此時相見的場景,不由略感窘迫。

「我那時沒有想到,原來有時候走一條路,也不全是取決於自己如何邁步。」他扯了扯唇角,說道,「讓你失望了,我如今其實已有些後悔。」

苗南風看了他須臾,說道:「你才不是後悔,你只是不甘心罷了。不甘心自己一身本事無用武之地,更不甘心他人因泄私憤將你牽連,累你志向。」

蔣修定定看著她,目光微深。

少頃,他含笑問道:「你來汴京,便先去找我了么?」他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苗南風見被他看出來了,不由有些尷尬,她索性跳過了這個問題,直言道:「善之哥哥,你一定會沒事的。若他們定要處罰,那我就去替你伸冤,管它審刑院還是大理寺,我會讓這滿京城的人都曉得你是被冤枉的。」

蔣修只覺心裡陣陣發熱。

但他不想連累她。

「你別做傻事。」他說,「等辦完了在京里的事,你們就早些回去吧,好好過日子,我的事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他原本還想說讓她找個好人家,然而話到嘴邊,終是沒有說出口。

苗南風默了半晌,對他說道:「世間之大,大在山河,亦大在人心。」

蔣修一怔。

「無論身處何地,勿失心氣。」她說,「我們都在陪著你。」

他愣愣看著她,一時忘了言語。

「獄中一次只許一人來探望。」苗南風悄悄給他塞了個油紙包進來,說道,「我先走了,下回再來看你。」

等蔣修回過神來時,她已然走遠了。

他低頭看著那戳有霍家從食店花印的紙包,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

她說的那句話……分明是東陽曾在信中對他說過的。

蔣修回憶起這幾年與苗東陽往來書信的內容,想起那些他曾為出自對方口中而感到詫異和安慰的話語,還有苗南風毫無預兆地突然到來——

他忽而生出了一個從未想過的猜測。

***

苗南風走出府衙,迎面遇上了正等在外面的蔣嬌嬌一行。

蔣嬌嬌他們已經來了有一會兒了,正是因來的時候看見了苗東陽,眾人這才知道原來苗家姐弟倆也來了汴京,而且是先去軍營找蔣修的時候意外得知了他出事的消息,跟著就趕過來探視了。

「苗姐姐,謝謝你,你們有心了。」蔣嬌嬌真誠地對苗南風說道。

苗南風語氣安慰地道:「咱們之間不說這些客套的,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你儘管同我說。」

蔣嬌嬌感動地點了點頭。

他們來探視的人多,獄卒不肯都放進去,於是眾人便決定每家去個代表,蔣嬌嬌自然是打頭先進的。

她一進牢獄大門就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裡面陰暗,潮濕,氣味更是難聞,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兄長待在牢房裡頭有多遭罪。

蔣嬌嬌還沒見到人,眼圈已先紅了。

「嬌嬌!」

她乍然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喊自己。

奇怪,她哥這把聲音怎麼聽著那麼……興奮呢?

「大哥哥,」她快步走上前,打量著與自己隔門而站的蔣修,問道,「你在這裡吃睡得還好么?」她說著,又更壓低了幾分聲音道,「你別擔心,我們已經在想辦法了。謝暎說這事若鬧大了對軍中也不好,所以還有轉圜。」

蔣修聽著點了點頭,開口卻道:「你下次來的時候把南風給你寫的信帶上一封給我,別告訴旁人。」說完想起什麼,又補道,「要近兩年的啊。」

蔣嬌嬌愣了一下,疑惑道:「你要那個做什麼?」又提醒地道,「那是我們女孩子的信。」

「你就隨便找一封拿來就是。」蔣修顯得有些迫切,催道,「我不看你們那些秘密。」

蔣嬌嬌不明所以,先前的擔心和難過這會子也都被蔣修自己這副不當回事的樣子給掃得乾乾淨淨,於是道:「你不說為什麼,我才不給你。」

蔣修伸手作勢來擰她的臉:「你要是不給,我回頭就去欺負暎哥兒。」

蔣嬌嬌拍開他,瞪眼道:「你敢?」

蔣修笑笑,又哄道:「乖,下次帶給哥哥,我在這裡好找些事做。」

蔣嬌嬌一聽他這麼說,頓時又傷感起來。

她哥待在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會覺得好呢?他還不想他們擔心,須得苦中作樂。

想到這裡,她也不和他鬥嘴了,低落地應道:「好。」

蔣修見她又像是忍不住想哭的樣子,便道:「別擔心,我會好好的。你回去也同暎哥兒說一聲,讓他別太惦記我這裡的事,好生準備解試,莫辜負了我對他的期待。」

蔣嬌嬌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她正要動情地再說兩句叮囑他好生照顧自己的話,不想才喊了聲「大哥哥」,斜刺里就忽然走來了三兩個獄卒,其中一人徑直走到蔣嬌嬌旁邊,用鑰匙打開了門鎖,站在門口沖著蔣修宣佈道:「你可以走了。」

蔣修、蔣嬌嬌:「……」

再一看,其他幾個和蔣修一樣被牽連關進來的也都被放了出來,眾人面面相覷,一時有些不太敢相信。

蔣修問道:「這案結了么?」

領頭的獄官道:「傷者已作供證明此案乃胡越一人因泄往日私憤所為,其餘人可就地釋放返營。」

那叫胡越的人此時也已在自己的牢房中伸長了耳朵,聽聞這話,頓時慌張地直喊冤枉,說要見都指揮使,又喊要求見都點檢,末了沖蔣修等人求道:「你們幫幫我!善之,你素來仗義,你幫我求求指揮使——」

蔣修看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說道:「我們進來的時候,你也未曾同府尹說過我們都是無辜。」

胡越驀地愣住。

而蔣修說完這話,也不再去看對方,徑自領著妹妹便朝牢獄外走去。

其他幾人亦紛紛跟在了他後頭。

他們出來的時候,才發現竟是指揮使曹功親自來開封府保的他們。

蔣修等人上前向他行禮。

曹功不動聲色地打量了蔣修一眼,笑笑,說道:「都指揮使已知你們無罪有功,這次讓你們受委屈了,先回家去好好休息一天,其他事等明日返營再說。」

蔣修態度恭敬地應了下來。

曹功又語帶欣賞地喚了他一聲「善之」,蔣修還沒來得及驚訝,便聽對方已續道:「當初你入軍考核時就是這群新兵的佼佼者,這次你們的比試雖然有人拖了後腿,但你的本事我一直是看在眼裡的。你要好好努力,莫讓我失望。」

蔣修只不過是一個新兵小卒,平日里根本沒有機會和指揮使說上話,雖然軍營中大家比試來比試去無非是為了顯示自己,但真到了人家說一直都在注意他的時候,他還是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他直覺對方這話未必是全真,不過機會來了也沒有錯過之理,所以他還是反應迅速地應道:「是。」

曹功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帶著左右從屬走了。

蔣嬌嬌在旁邊聽了全程,自然也意識到她哥這是要走運了,於是高興地喚了聲:「大哥哥!」

蔣修笑笑,說道:「走,先回家。」

他幾乎可以想見苗南風為他高興的樣子。

他很想看到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從開封府出來時卻並未見到苗南風,甚至連苗東陽的影子也沒瞧見。

他也顧不上去回應大傢伙的問候,左右顧盼地問道:「南風他們呢?」

姚之如回道:「剛才我們見捧日軍來了人,苗姐姐聽說你們已經沒事了,就和她弟弟先去忙了。」

蔣修一愣,心裡不由地想:她剛才還說要為我去伸冤呢,怎麼一曉得我沒事了就跑這麼快?

他頓覺自己簡直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謝暎看了看蔣修,對蔣嬌嬌說道:「苗小娘子托你幫他們向家裡長輩賠個不是,她還要趕著辦完了事回渠縣,這次就不能去家裡拜見了。」

蔣嬌嬌的驚訝之色剛浮上面,蔣修已愕然道:「這麼急?」

謝暎點了點頭,說道:「應該是家裡有什麼急事。」

蔣修脫口道:「那她也該說一聲啊!沒準兒我還能幫上忙呢!」

沈約見他這時候還惦記著要去給人幫手,便道:「你自己都才剛脫身,就別去想別人家裡的事了,他們既然不說,自然是有辦法解決。你還是快些回去向家裡長輩報個平安,將自己好好收拾下,先把這霉氣祛了。」

蔣修這才反應過來這還是在大街上,他也不好再多說,只能忍著心裡那股悶氣沉默了下來。

他實在想不通苗南風為什麼要這樣,她明明說如果他有事,她就會全力為他在京中奔走,怎麼一轉眼就說家裡有急事要趕回去了呢?

明顯她就是不想見他。

至少,是不想見到行動自如的他。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負氣地想,既然她煩他,那他就算了,何必去打擾人家?

說來,自從上回他寄出那封信后,直到今天她來,他也沒有收到過回信。

說不定她早就不想和他聯繫了,這次也當真就是順便來看他,又恰好得知他倒了霉,這才看在往日情誼上來說了些安慰他的話。

但他才不想勉強別人!

只是這樣的念頭才堅持著剛到家門口,他就忍不住找了個機會把謝暎拉到了身邊,小聲問道:「你說,一個女孩兒如果在你倒霉的時候對你說她會為你奔走伸冤,但你沒事之後她就不吭一聲地跑了,也不想再見你一面,這是為什麼?」

謝暎故作無知地道:「哦,那個女孩兒是不是姓苗?」

蔣修立刻像被踩到尾巴似地搡了他一把。

走在前面的蔣嬌嬌忽如心有所感地轉頭看了過來。

蔣修忙伸手搭住了謝暎的肩,沖著他妹彎起唇角以示友好。

謝暎忍了忍笑。

眼見著已進了家門,蔣修也不好再追問,只能勉強忍下心焦,低聲對好友道:「待會兒去書室再說。」

說完,他又沖蔣嬌嬌道:「我自己過去行了,你快去把我要的東西找出來,別耽誤。」

蔣嬌嬌很是疑惑地道:「你非要看人家的信做什麼?」

「回頭再同你說。」蔣修催道,「快去。暎哥兒也借我會兒,晚點再還你。」

謝暎聞言不由莞爾。

蔣嬌嬌聽著這話雖然有點害羞,但更多又覺得「謝暎是她的」這個含義聽來頗甜蜜,於是也沒再多問,抿著笑看了謝暎一眼,配合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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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金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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