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燕北的軍隊包圍了平遠城,營寨扎在了平遠天險山峽前三十里的地方。
平遠城。
聞於逢的手指在地圖上被朱紅的筆圈起的地方徘徊著。
此處,亦是他前世難醒的噩夢。
「不能直接從山谷中過。」聞於逢語氣堅決。
「兩邊都是峭壁,上山的緩坡都在平遠那邊。主上,除了山谷,再無別的路了。」
自燕北發兵以來,周邊城鎮望風而降,但他們已經在平遠主城前停滯了整整五天。
所有人心中的那把急躁的火已經難以抑制了。
「今晚有雨,我們派一個小隊,從峭壁爬上去,把埋伏在上面的人幹掉。」聞於逢道。
「雨天濕滑,太危險了!」一個參將想起白天看見的光滑如鏡的山壁,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若不是雨天,上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動靜,他們從上面隨便扔些破石頭下來,我們也得全軍覆沒!」魏鳴冷笑,「都有危險,不如雨夜放手一搏。」
「魏將軍說得好聽,誰願意去冒這個險!」
「我去。」聞於逢捲起了地圖。
營帳中瞬間炸了鍋。
「少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麼能親自涉險?」林志急急道,「我去!」
「不。」聞於逢低聲道,「你坐鎮中軍,以防有敵趁機偷襲。」
林志一咬牙,問道:「少主還不信我嗎?」
聞於逢微訝,上次借「詔安」的時機來肅清內部的事情眾人都已經知曉。人人得知自己曾被懷疑,還是留下了些嫌隙。
聞於逢誠懇道:「我若不信你,怎麼可能將大營託付你。」
林志高聲道:「既然少主信我,屬下懇請當攻破平遠的先鋒!」
上輩子,林志做了先鋒,然後在天險山谷中被墜石擊中,下半輩子成了廢人。
聞於逢至今記得他攜兵入京的那一天,他賜給了林志親王規格的府邸。他去看望了這個如同自己叔叔一般的屬下,林志就躺在床上,只有眼睛能動,身體上發出了死屍一般腐朽的氣息。
他用他那唯一能動的眼睛,死死盯著聞於逢。
聞於逢當時不敢問、現在不敢想那眼神中的含義。
那是後悔嗎?後悔為自己這麼個人搭上了自己的後半輩子。還是怨恨?怨恨自己這個主公的無能。
聞於逢堅決搖頭:「這是軍令。」
林志還想說話,聞於逢提高了聲音:「林志叔!是你該信我。」
黑雲遮蓋了月亮,雨像箭一樣從雲間穿梭,射向地面。
先鋒小隊用布條繞頸,打成了結,勒在了口中,依靠手中的繩索和鎬往山頂爬。
山壁陡峭,在夜雨侵蝕下,更加難爬。間或有人從山壁高處摔下,因為口中的布條,沒能發出一聲,就安靜地死去。
漸漸到了山頂,體力不支的人越來越多。
一人手已經扒在了山頂的邊緣,手臂用力杵地,想將身體也帶上山頂。然而半夜的緊張向上爬,已然耗盡了他的體力。他最終失去了平衡,向山谷中摔去。他能做的,只是在下跌時用力蹬山壁,讓自己遠離,以免砸到身後的同袍。
忽然,他覺得腰上一緊。
聞於逢恰好在他不遠處,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帶。
聞於逢此時單手攀在山崖上,另一手還拽著一個人,他的手臂因為衝擊力帶來的疼痛而微微顫抖,一咬牙,將那人高高拋起,扔上了山頂。
雨還在下,雲厚厚地掩住了月亮的眼睛。
黑衣輕甲的人在樹林中穿行,口中銜枚,悄無聲息地靠近因大雨而懈怠了的平遠士兵。
「誰?」哨卡的兵丁隱約看見密林中有個人影。
他沒能再發出第二聲來。
寒光一閃,匕首割破了他的喉嚨。
此夜,一場安靜的屠殺就此展開。
……
京城。
張行因為在燕北城中護送欽差,還保存了朝廷的軍隊實力,被報有功,如今已經升到了京中兵部當了堂官。
他剛進家門,就被下人告知太子妃在正堂等他。
張行心裡打鼓,面上卻堆出殷勤的笑臉,小跑進了正堂。
「末將見過太子妃,娘娘金安。」張行笑得見牙不見眼,「不知道娘娘貴足塌賤地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末將嗎?」
姚青綬悠悠道:「我聽聞將軍有個科舉出身的貴婿,名叫江致遠,我想問問將軍,您這位貴婿現在在哪裡?」
張行心下暗道「要壞了」,臉上的表情絲滑地從討好的微笑變成了愁苦,道:「小婿在燕北城不幸被俘,屬下至今也不知道他的死活。」
姚青綬笑道:「你竟不知嗎?我倒是清楚,他在燕北混得風生水起,還當了個兵馬司的副統帥。」
張行聞言立刻叩首,道:「末將有罪,末將識人不清,竟然招贅了個這樣的軟骨頭當女婿!末將立刻讓小女和他和離!」
「軟骨頭?原來張將軍的骨頭很硬嗎?」姚青綬道,「你不必糊弄我,你到底是失察,還是通敵,只是太子殿下一句話的問題。」
張行識趣地連連磕頭,道:「還請太子和太子妃高抬貴手,小人願為驅馳。」
「我知道張大人在軍中人緣不錯,很多人都願意聽你說點什麼。」
張行連道「太子妃謬讚」。
姚青綬不理他,繼續道:「太子希望張將軍勸一勸那些武官,停戰吧。」
……
一道紅色煙火自山頂直衝雲霄。
魏鳴看到了信號,興奮地高喊:「山頂已經肅清!立刻出發!」
備戰多時的軍隊立刻分為兩路,一路順著山壁向上攀爬,一路沿山谷直達平遠城下。
魏鳴作為先鋒官,帶著隊伍在山谷中以最快的速度前行著。
他時刻警惕著來自前方或是山頂的攻擊。
是的,山頂。
燕北已然被他們收入囊中,平遠城是鄭國最後的天險了。此處屯集了數倍於他們的兵力,聞於逢帶隊清掃了山頂的埋伏,只能是暫時保證山谷的通行安全。
很快,平遠就能察覺到異常,他們將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重新攻向山頂。
山谷狹窄而曲折,任由魏鳴如何縱馬疾奔,依舊像條怎麼走也走不到頭的路。
所有人的心都緊繃著。
他們仰頭就可以看到山頂燃起了熊熊大火,任著夜雨如何下也不能熄滅。
他們警惕地躲避著從山頂墜下的石頭或是屍體,耳邊是從山頂傳下,又在狹長山壁間回蕩后顯得如地獄之聲的悲鳴。雨水順著山壁流下后,匯聚在他們的腳邊,是血一樣的紅。
又一道煙花升上了天,是白色的。
魏鳴嘶聲喊著:「危險!快!貼著山壁急速前行!」
山頂開始有滾石下落,索性先行的隊伍已經接近出口,並無太大損傷。
魏鳴率領隊伍在安全處休整,他勒馬回看,還有東西正從山頂不停地下落。
山頂……少主……
魏鳴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懼來。
雨還在下,在不見五指的夜空里又鎖上了一道簾幕。
突然,如同一支箭,血紅色的煙火劃破了夜雨的封鎖。
魏鳴張大了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幾乎要落下眼淚。
「前進!前進!」
聲音從山谷另一端傳來。
魏鳴轉身,抽出佩劍,高喊:「破城!殺!」
……
京城。
東宮今夜的燈熄得格外得晚。
太子頹唐地坐在太師椅上,臉色是死一樣的灰白。
「殿下,如何了?」姚青綬輕聲問。
「閣老們都覺得不能打,朝廷沒有銀子打。」太子無奈道,「是父皇在堅持,他終究是寵愛老四的,愛得連理智都沒有了。」
「陛下終究會明白的。」姚青綬放了些心。
幾乎每個重大決定背後都會有皇權與官僚集團的拉扯,只要他們說服了百官首領人物,再加上太子的一心求和,或許……哎,或許吧。
「青綬,你說百年後史官會如何寫孤?」太子苦笑,「軟弱?避戰?還是坐視國土淪喪的廢物?」
姚青綬低聲安慰:「殿下是為天下計、為黎民計。」
太子一把抱住了她,將她壓在榻上。
太子將頭埋在姚青綬的頸窩處,用力地呼吸著,似乎想從她身上獲取力量。
姚青綬覺得肩膀一痛,是太子用力咬下。太子開始撕扯她的衣裳,姚青綬心中驚亂,一手推開了太子,眼睛卻正好對上太子兇狠的眼神。
「你做什麼?」
姚青綬錯開了眼神,道:「妾想到一個辦法,或許能改變陛下的主意。要快,請殿下立刻召集幕僚前來。」
第二日中午,一些流言傳遍了京城,又遠遠地朝鄭國四面八方傳去。
燕北和鄭國開戰了,因為四皇子在燕北屠殺平民。
這個傳聞說得細緻無比,說四皇子在京城品行就不端,到了北邊,沒了約束越發無法無天起來。他喜好以殺人為樂。一天,他正提劍要殺人,卻被那人掙脫了繩索,推了他一把,他就摔下樓梯、摔斷了脖子,死了。
皇帝寵愛他,所以要為了他和燕北打仗。
事實如何,誰知道呢?
燕北也好、平遠也好,離京城太遠。
這樣的消息卻是生動又細緻,最合人心意的地方在於,堂上諸公皆不想戰,這個流言是如此地方便他們聯結上書,駁倒意志堅定的皇帝。
我聖明的陛下啊,您要為了這麼個兒子而讓天下萬萬人失去他們的兒子嗎?您意志就如此堅定,能夠對抗天下子民的不滿嗎?
……
聞於逢長刀杵地,支撐著身體。
他回望著這片已經只剩自己人和滿地屍體的山頂。
太陽已經從雲層中露出了半邊臉,照得平遠城的像被火燒一般。
從山頂延緩坡而下,他們將直接進入平遠城中。
城牆那邊傳來了震耳的轟響,緊接著的,是城牆上鄭國旗幟的倒塌。
聞於逢揮起刀,面向與自己並肩而戰的同袍。
他身上浸滿了雨水與血水,每一個動作都伴隨有鮮紅的液體從他的鐵甲上飛濺而下。
「進城!」
……
皇帝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奏摺。
有京城中的各位官員寫的,有外地的封疆大吏寫的,還有通政司傳達的士子和百姓所寫的。
這麼多,看也看不完。
也不用看完,終歸就是那一件事而已。
求和。
皇帝坐在高而寬闊的輪椅上,布滿血絲的眼珠刻板地動彈著,瞧著那些低著頭不敢直視聖顏卻敢寫這麼多奏摺狠狠打他的臉的臣子。
「你們都想要朕求和?」皇帝咧開了嘴,「諸位卿家,今日失去平遠,明日又該失去哪裡?」
「聞某曾上書乞求詔安,此戰原不該有,都是四皇子之過矣!」
「那聞某既然有歸順之心,想必只要陛下親去和談,他必然歸順,天下又能重得太平。」
皇帝諷刺一笑:「如果朕不答應呢?」
「請父皇為黎民計!」太子出列,高聲請命。
百官跟在太子身後,隨他高呼。
「請陛下為黎民計!」
皇帝的眼睛掃過意氣風發的太子,和緊緊跟著他的朝臣。
不答應,就支持太子,換了自己這個皇帝嗎?
「好,和談,朕御駕親去。」
皇帝閉上了眼睛:「擬旨吧。」
太子挺直了腰桿,皇帝去和談,京中自然由自己來監國。
果然,皇帝接著道:「朕離京后,由太子監國理政。」
「至於其他……」皇帝眯眼沉吟,「朕老了,兒子不在身邊,該兒媳盡孝了,命太子妃隨駕前往平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