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審訊鄭蘭(三合一)
六二和七十將那老頭兒送到大理寺,交給值班的官差,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琴音閣。
正巧江溫遠同沈瑤桉差不多時間到了琴音閣外,江溫遠騎馬而來,而沈瑤桉坐著馬車來。
江溫遠下了馬,沈瑤桉也從馬車上下來。
兩人打了個招呼,就見六二和七十急匆匆地騎馬跑過來。
六二和七十在兩人面前停下來,下了馬,喘了幾口氣,抱拳道:「殿下,沈姑娘。」
「你們這是從哪兒回來的?」沈瑤桉問。
「我們方才去了一趟琴音閣後邊的窄巷子。」六二喘勻了氣,回道。
他一提窄巷子,沈瑤桉便反應過來,問:「可找到那個替姜月寫信的人了?」
六二點頭,道:「人我們已經抓了送去大理寺關押了,那人的說辭與姜月能對得上,所以姜月說得應當是實話。」
沈瑤桉和江溫遠同時頷首,道:「知道了。」
「對了,殿下,我們發現那替筆之人可能沒那麼簡單,六一如今還在那人屋裡,我們準備再去看一看。」六二又道。
「去吧,若有什麼發現,及時告訴本王。」江溫遠道。
「是。」六二同七十一起行了個禮,又急匆匆地走了,倒是把馬留在了門口。
江溫遠來守門的官差將馬牽到屋裡拴好,便同沈瑤桉一起進了琴音閣。
他們走進辦公處時,就見十六坐在椅子上打盹,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堆捲軸。
江溫遠四處望了望,沒見著梅止衡的影子,便猜著梅止衡是熬夜畫了畫,這會兒已經回去休息了。
十六睡得很沉,腦袋耷拉著,左搖右晃的,還打著小呼嚕。
江溫遠見他實在累極,便沒叫醒他,而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將那些捲軸抱走了。
兩人進了單獨的隔間,江溫遠將畫像展開,明艷的女子便映入眼帘。
沈瑤桉著實被驚艷了一下,她沒想到,梅止衡竟然將鄭蘭畫得這般好。
「以後有空了,我想讓止衡為我畫一幅畫像。」沈瑤桉感慨道。
江溫遠倒沒什麼觸動,畢竟他之前便已經見過許多梅止衡畫的畫了,山川河流,蟲魚鳥獸,美人公子,梅止衡都落筆如有神,栩栩如生。
所以,世人才會稱他為「天才之子」。
相比這個,江溫遠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他問沈瑤桉:「桉兒,你為何一定要讓止衡畫這麼詳細的一副畫像?」
沈瑤桉抬起頭,對江溫遠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道:「這個嘛,我自有用處。」
江溫遠看著她的模樣,就知道小姑娘又要開始賣關子了。
他索性也不追問,等著看小姑娘要做什麼。
沈瑤桉說罷,又隨手翻了翻那些捲軸,「咦」了一聲,道:「止衡還畫了一張秦湘芸的畫像啊。」
那畫像只是用簡單的幾筆線條勾勒出了姑娘的模樣。
其實昨日沈瑤桉第一眼望見秦湘芸的入學畫像時,便覺得她長得挺清秀的,不似這京城貴女高挑明艷的模樣,倒有幾分江南溫婉柔情,小家碧玉的味道。
她那雙杏眼,彷彿含著江南化不開的雨霧,氤氤氳氳,迷迷濛蒙。
畫像里的她嘴角是向下撇著的,眉毛微微皺起,帶著幾分憂鬱。
與其他三人姿態各異的畫像不同,畫像里的秦湘芸很規矩地坐著,兩手覆在膝蓋上,背靠著長長的軟榻,腰桿卻是挺直的。
若說平日里人們不斷變化著的微表情只能代表那人一瞬間的內心活動的話,那這定格在畫像里的神情,卻能叫人窺探得畫中人的一點本真。
在沈瑤桉看來,秦湘芸大抵性子里便帶著些憂鬱,不善言辭,所以皺著眉頭,眼裡有化不開的憂愁。
而從她的坐姿看來,秦湘芸是個很有原則,或者說很有規矩意識的人,所以她即使是在畫像這樣一個相對自由的事情上,也選擇了坐得板板正正,嚴謹對待。
沈瑤桉知道,像秦湘芸這樣的人,他們的心中會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並且絕不踏入雷區一步。
她忽然就能理解,為何之前溫念琴會說秦湘芸性子有些孤僻,不擅與人交往。
因為她心中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認定的價值標準,所以活得自我,與她的原則和底線相悖的人,是無法走進她的世界的。
江溫遠見小姑娘盯著秦湘芸的畫像出神,便問:「桉兒,怎麼了?」
沈瑤桉從思緒里抽離,搖了搖頭,道:「沒事。」
她這是老毛病又犯了。
看著秦湘芸的畫像,就忍不住開始分析起來。
可她心裡還是挺惋惜的,畢竟秦湘芸這樣的人,雖活得自我,卻註定是孤寂的。
因為無人會懂她的心。
沈瑤桉將秦湘芸的畫像捲起來收到衣袖裡,道:「走吧,咱們去會會鄭家的那位大小姐。」
江溫遠猜到小姑娘方才一定想了些什麼,卻不願同他說,心裡沒來由地有些低落。
有些時候,沈瑤桉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他所思所想,可他卻看不透她。
可江溫遠卻不好再去追問她,只能將那種無奈的感覺憋在心裡,默不作聲地收了鄭蘭的畫像,同沈瑤桉一起往外走。
沈瑤桉一下子就察覺出江溫遠的情緒不太對勁兒,她望了一眼低著頭走路的人,心中有些疑惑。
小王爺為何又不開心了?
難道是看到秦湘芸的畫像,同她一樣有些難過?
思及此,她悄悄往江溫遠靠近了一些,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溫遠抬起頭望向她,就聽小姑娘道:「殿下,別難過,我們一定能為秦湘芸查明真相的。」
江溫遠:「?」
敢情小姑娘以為他是在為請秦湘芸的事傷神啊。
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看來小姑娘的直覺,有時候也不太準確。
他抿了抿唇,道:「本王沒事。」
沈瑤桉點頭,鬆開了他的衣袖,往前走去。
江溫遠望著小姑娘的背影,伸手摸了摸她方才拉過的地方,似乎還能感受到一些餘溫。
他兀自搖頭,真是越來越魔怔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不多時,便望見了關押鄭蘭的閣樓。
這會兒十四正靠在閣樓的門上,雙手環胸,眼下有些許青黑。
他微微仰著頭,閉著眼,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裡面那位祖宗昨天可是鬧了一整日,連晚上也沒個消停。
一開始是砸東西,踢板凳,後來大概是東西都砸了個遍,實在沒有能下手的東西了,就開始吵吵嚷嚷。
十四實在不明白,一個大家閨秀怎麼能如此口不擇言,說出口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他一個粗人都聽不下去。
鄭蘭在閣樓里罵了一宿,擾得十四滿腦子都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聲音,叫他沒了睡意。
就這麼干睜著眼熬到了天亮,裡面的人大概也罵累了,終於消停了一會兒。
十四打了個哈欠,扭了扭脖子,一抬眸,就望見了朝這邊走來的兩人。
他站直了身子,在江溫遠和沈瑤桉走到門前時,朝他們行了個禮:「殿下,沈姑娘。」
沈瑤桉見他很是疲憊,便道:「辛苦了。」
十四搖頭,道:「這是在下職責所在。」
沈瑤桉笑了笑,走上前去,打開了閣樓的大門。
那門將將推開,一個不明物體便直直朝沈瑤桉飛來。
沈瑤桉本想偏頭躲開,不想一隻手忽然從身後伸出來,穩穩地接住了那個東西。
沈瑤桉看著那隻手收回去,消失在視線里,一轉頭,就望見了面色微沉的江溫遠。
他的手上拿著一個茶杯,應當就是方才飛出來的東西。
好在這茶杯沒有蓋子,杯子里也沒有茶水,就是個空空的碗身,否則方才即使江溫遠接住了這茶杯,而她來不及躲閃的話,不是被蓋子砸了頭,就是被茶水潑一身。
沈瑤桉抽了抽嘴角,真是好大一個驚喜。
她微微福了福身,道:「方才謝過殿下了。」
江溫遠依舊沉著臉,未置一詞,只是將那杯子塞給十四,朝閣樓里走去。
鄭蘭方才就聽見了開門聲,她是故意將那茶杯砸出去的。
她原本以為會看見來人鼻青臉腫或者頭破血流,她都準備好無情地嘲笑那人了,結果走進來的兩人毫髮無損,走在前面的那位還黑著個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鄭蘭有些心虛地收了手,在衣袖上抹了兩把。
她還以為進來的會是昨日將她押進閣樓里的官差,誰曾想是那位不好惹的。
江溫遠一步一步地走近鄭蘭,周圍菲的氣壓低得能凍死人,鄭蘭下意識想往後退,卻發現她原本就坐在軟榻上,根本無路可退。
江溫遠走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揚起一抹冷笑,道:「鄭蘭,你可真有能耐,襲擊官差,可是罪加一等。」
鄭蘭被他那冷冰冰的聲音凍得抖了兩抖,卻依舊強撐著,挺直腰板,道:「本小姐就砸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呵。」江溫遠抬了抬眼皮,道,「你以後會知道的。」
他沒再和鄭蘭廢話,而是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甩了甩衣袖。
沈瑤桉坐到他的身旁,將衣袖裡的畫像拿出來展開,問:「這個人你認識吧?」
鄭蘭一望見那畫像上的人,便驀地站起身來,罵道:「你們幹什麼給本小姐看那個賤人的畫像?!簡直污了本小姐的眼睛!」
鄭蘭一面罵著,一面便要撲過來搶畫像,大有想將它撕碎的意思。
沈瑤桉及時收手,將畫像收了起來,與此同時,江溫遠凌厲的聲音也響起:「給本官坐下!」
鄭蘭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暫停鍵,快要碰到沈瑤桉的手硬生生頓住,她微微轉頭,瞥了一眼黑著臉的人,撇了撇嘴,倒底沒敢對沈瑤桉做什麼,收回了手,幾步退到軟榻上,抱著手坐下。
「你們這麼關著本小姐,又拿那畫像來噁心本小姐,究竟想做什麼?」
沈瑤桉悄悄觀察著鄭蘭的表情,卻見她兩腳晃悠著,肩膀也是鬆鬆垮垮地塌著,一副自在的模樣,不見一點慌亂。
她說話的時候,下顎抬起,鼻孔對著人,傲慢又無理。
鄭蘭如此坦然的態度倒讓沈瑤桉有些意外。
就他們目前所掌握的證據來看,鄭蘭就是那個直接導致秦湘芸死亡的人。
可她在看到秦湘芸的畫像的時候,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愧疚難安,她的第一反應是破口大罵,覺得秦湘芸的畫像髒了她的眼睛。
鄭蘭表現出來的神情,叫沈瑤桉有了幾分深思。
「秦湘芸死了,你知道吧?」沈瑤桉將身體後仰,以同樣高傲的姿態問鄭蘭。
這也是一種審判技巧,面對像鄭蘭這般自大狂妄的人,就必須要表現得比她還目中無人,這樣才能在對峙中處於平等或者比她更高一等的位置。
正所謂,氣勢不能輸。
鄭蘭沒想到一直在江溫遠身旁默不作聲的,看起來很好拿捏的官差竟然會以這樣的態度來問她話。
就好像原本應該在弱勢的人忽然站起來,與她平視,甚至對著她咄咄逼人。
鄭蘭那點自尊心又開始作祟,她努力挺了挺腰板,聳了聳肩,道:「她死了和本小姐有什麼關係?那種賤/人,本就不該活在世上。」
她眼裡全是輕蔑,挑釁地與沈瑤桉對視,渾身都是「你奈我何」的囂張。
沈瑤桉一點也沒被她的氣勢壓倒,而是輕笑一聲,反問道:「真的與你無關嗎?」
「不然呢?!」鄭蘭被她的語氣刺激到了,連聲音都下意識抬高了些。
「話不要說得太早,你不妨先看看一樣東西。」沈瑤桉說著,朝江溫遠眨了眨眼睛。
江溫遠會意,從衣袖裡掏出一幅畫來。
鄭蘭下意識撇開視線,罵道:「你們又想給我看什麼噁心的東西?!」
「噗。」沈瑤桉忍不住笑出聲來。
鄭蘭轉頭瞪了她一眼,道:「你笑什麼!」
可她稍稍一偏頭,就望見了江溫遠手上那副展開的畫像。
那畫像上畫的,赫然是她自己。
鄭蘭:「……」
所以她剛才一不小心把自己罵成了「噁心的東西」?
沈瑤桉看著鄭蘭驀地僵住的神色,真的很想說一句:「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但她最後還是忍住了。
鄭蘭在看見那畫像的一瞬間除了尷尬,還有幾分自得。
不愧是本小姐,生得如此花容月貌。
可等她的目光從畫像中的臉上移開后,便看出了不對勁。
這畫像上畫的她穿著的是她去找秦湘芸時的那身衣裳!
可大理寺的人是如何如此精準地畫出那套衣裳的?
明明去找完秦湘芸的那天晚上,那套衣裳便被她丟棄了!
鄭蘭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未說話。
倒是沈瑤桉翹了翹唇角,問道:「十日前的那場雨,下得挺大的吧?」
「什麼意思?」鄭蘭沒拐過彎來。
「那日你穿著你最喜歡的桃花紋樣的粉色衣裳,走進了雨幕里,你去了蓮池邊,敲響了蓮池旁一間宿舍的大門——」
沈瑤桉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就見鄭蘭放在臂彎里的手驀地收緊,她的面部肌肉緊繃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沈瑤桉看。
此時鄭蘭有些不安。
她聽著沈瑤桉以一種慢悠悠的,講故事的口吻說著十日前的大雨,終於明白了沈瑤桉讓她看這幅畫的用意。
她原本都快忘記十日前發生的事了,可如今看著那幅畫,又聽著沈瑤桉略微空靈的聲音,一些畫面漸漸浮現在眼前。
她看到了朝她猛撲過來的,凶神惡煞的秦湘芸,她彷彿感受到了被秦湘芸撕扯著頭髮時的刺痛,還有那種怒火中燒的滋味。
鄭蘭失神了一陣,卻又忽然想起什麼。
可是不應該啊,那日所有的人都呆在宿舍里,除了她和姜月,根本沒人知道她的行蹤!
更何況那日下著大雨,連路都看不清,即使有人望見了她,也根本不可能認出來才是!
沈瑤桉的聲音又繼續響起:「可你發現,那門根本就沒關嚴,所以你走進去,摔壞了秦湘芸的琴,與她扭打在一起……」
聽到這裡,鄭蘭更察覺出不對來,能對這件事這麼清楚的,除了姜月還能有誰!
她憤怒地出聲打斷了沈瑤桉:「是姜月告訴你們的吧!那個賤人!」
沈瑤桉被打斷了,也不惱,反而有些好笑地望著她,道:「是不是在你眼裡,所有讓你不順心的人都是『賤人』?」
「本來就是!」鄭蘭氣急敗壞地罵道,「趕擋著本小姐的路的,叫本小姐不痛快的人通通都是『賤人』!」
沈瑤桉聽笑了,鄭蘭還真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還以為這個世界都只圍著她一個人轉呢。
她未理會鄭蘭的惡語相向,但是在鄭蘭方才說的話里,她捉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
鄭蘭打斷她的話時,並不是在第一時間去否認她說的話,而是大罵姜月,認為是對方出賣了自己。
這就相當於,鄭蘭變相地承認了她方才說的都是事實。
沈瑤桉微微抬頭,冷冷地道:「所以,是你將秦湘芸推進了蓮池裡,讓她淹死了。」
她並沒有用疑問句,而是一錘定音,秦湘芸是鄭蘭害死的。
江溫遠聽到這裡,總算品出了小姑娘讓梅止衡畫這幅畫像的用意。
由一幅畫像誘敵深入,叫鄭蘭自己想起那日的情景,然後小姑娘再通過講述那日發生的事情,叫鄭蘭不由自主地陷進去,擾亂鄭蘭的思緒,從而讓她下意識跟著自己的思路走。
這樣,當小姑娘拋出那個已被認定的結果,即「秦湘芸是被你害死」的時候,鄭蘭也會陷在思維里,下意識說出真相。
沈瑤桉原本以為,鄭蘭至少會表現出一點驚慌或者不安。
可當她把事實說出來以後,鄭蘭反而笑了。
她瞅著沈瑤桉,塗著紅色蔻丹的手輕輕掩住紅唇,眼角上挑,眼神譏諷。
「什麼叫本小姐讓她淹死的?本小姐只是不小心推了她一把而已,誰叫她不識水性,沒本事自己爬上岸?
「況且,她那種低賤的人,死了便死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鄭蘭原本的那點兒不安在想起秦湘芸的身世時,便統統煙消雲散。
就算大理寺知道了秦湘芸是她推進蓮池的又如何?
秦湘芸無依無靠,甚至都沒人知道她家在何處,來自何方,這樣一個如草芥一般的人死了,又有誰會在意?
況且她出身高貴,她就不信大理寺的人會因為這件事來治她的罪。
畢竟沒人敢得罪她爹爹。
沈瑤桉在聽完鄭蘭那一番說辭后,真的被氣笑了。
可笑著笑著,她又沉默下來。
相比於姜月的慌亂,鄭蘭真的太無所畏懼了。
她甚至都不把秦湘芸的命看在眼裡。
這是一種骨子裡的輕視。
彷彿秦湘芸死了,於她而言就像一隻蟲子死了一樣,連一點漣漪都不會泛起。
沈瑤桉想起了鄭蘭那個位居禮部尚書的爹,忽然就明白了鄭蘭的底氣。
從她開始懷疑鄭蘭起,便一直在擔心這件事。
面對一個高門貴女犯罪,大理寺會怎麼處理?
是搪塞過去,息事寧人,還是會將真相公之於天下,按律法處置?
她一時不太確定江溫遠的立場。
畢竟鄭雲是三朝老臣,功績赫赫,為了這件事,治罪他最寵愛的女兒,就相當於直接往鄭雲臉上扇耳光,叫他丟盡面子。
沈瑤桉沒再吭聲,而是朝江溫遠望了一眼。
江溫遠在想通了小姑娘的計謀后,便由衷地感慨,她真是太聰明了。
他一面在心裡讚賞小姑娘,一面分神關注著她這邊的動向。
在聽到鄭蘭口出狂言時,他原本以為小姑娘會直接懟回去,卻沒想到她會沉默地望著他。
他只是疑惑了一瞬,就明白了小姑娘的顧慮。
處不處置鄭蘭,說到底還是要他來決定,所以小姑娘選擇了不回應,等他發話。
但江溫遠從小姑娘的眼眸里看到了些許複雜的情緒。
有無奈,亦有不安。
江溫遠挑眉,小姑娘這是在擔心他會包庇鄭蘭嗎?
那還真是看錯他了。
對於這種犯了錯卻不知罪,甚至覺得殺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人,他向來不能容忍。
更何況,鄭蘭還是鄭家人。
鄭蘭同她那個爹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自私自利。
江溫遠安撫地望了沈瑤桉一眼,轉過頭去,嘴角揚起一抹冷笑。
「鄭蘭,你就這麼肯定本官不會治罪於你嗎?」
鄭蘭一愣,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沈瑤桉也有些愣神,她看懂了方才江溫遠望向她的眼神,這會兒聽到他的話,也覺得有些意外。
「鄭蘭,你聽好了,無論秦湘芸是何種出生,何種身份,她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大雲的子民,也許她生來沒你高貴,可她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而你,因為一己之私,置她的性命於不顧,甚至覺得殺了她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那你大錯特錯。」江溫遠的聲音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可卻讓鄭蘭透徹心涼。
她彷彿墜入那冰冷的池水,被寒冷包圍,不能動彈。
「你沒聽過一句話嗎,『殺人償命』,你覺得,大理寺會讓你輕而易舉地逃過責罰?你把大理寺當成什麼了?」
江溫遠一動不動地盯著鄭蘭,那雙眼眸深不見底,猶如深淵,卻帶著審判的意味。
鄭蘭本來應該避開他的目光,卻不知為何,她根本動彈不了。
身上冰冷至極,卻有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她想張嘴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一刻,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
「按照大雲律法,故意殺人者,判處十年及以上徒刑,情節嚴重者,可判處死刑。
「而你,謀害他人性命卻不知錯,衝撞大理寺官差,罪加一等。」
江溫遠的話音落定,鄭蘭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終於怒吼出聲:「你是什麼意思?!你要把本小姐打入大牢?!甚至要處死本小姐?!你瘋了嗎!」
「瘋的人是你。」江溫遠道,「你爹爹的權力再大,也大不過這大雲律法,大不過公道正義。你爹爹寵著你,慣著你,叫你無法無天,可別人沒有義務忍受你,供著你,出了鄭府的大門,沒了鄭府嫡女的身份,你什麼都不是。
「更沒有資格決定他人的生死。」
江溫遠字字誅心,叫鄭蘭聽得臉色發白。
「不!我爹爹一定不會任由你們處置我的!我要見我爹爹!」
江溫遠冷漠地看著鄭蘭歇斯底里,站起身來,將沈瑤桉遮住。
沈瑤桉抬起頭來,只望見江溫遠挺拔的背影。
小王爺這是怕她再被鄭蘭誤傷嗎?
沈瑤桉這般想著,一股暖流從心中淌過。
江溫遠冷冰冰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這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大罪之人,在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視。」
鄭蘭不可思議地望著江溫遠,這人居然直接斷掉了她所有的後路!
「你究竟是誰?!居然敢如此放肆!」鄭蘭吼道。
此時的她雙眼泛紅,大吼大叫,猶如一個罵街的潑婦。從她身上,還真看不到半點京中貴女該有的儀態。
江溫遠嗤笑一聲,重複道:「放肆?你……說本王放肆?」
「本……本王?」鄭蘭聽到這聲自稱,當場就愣住了。
大雲上下,除了自先帝時便雲遊四方,不知蹤影的晉王,只有一位有資格如此稱呼自己,那便是當今陛下的胞弟,小王爺殿下。
「你,你是……」鄭蘭猛地打了個寒顫。
她剛才居然沖著小王爺說「放肆」!
恐怕連她爹爹都不敢這般做。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一見到他就會渾身發冷,眼前這位,可是傳說中殺伐果決,冷酷無情的閻王爺啊!
鄭蘭真的好想抽自己一巴掌。
這大雲,誰都動不了她爹爹,唯獨陛下和殿下可以。
她真的是作孽!
鄭蘭抽了抽嘴角,猛地跪倒在地,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臣女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還請殿下恕罪!」
沈瑤桉以為鄭蘭又要開始胡攪蠻纏,拚命炫耀她的爹爹,誰知江溫遠一把身份攤出來,她立馬就慫得跪地求饒。
沈瑤桉從江溫遠背後探出頭來,頗有興緻地看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鄭蘭。
還是一山比一山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江溫遠卻沒想著就這般饒恕鄭蘭,他緩緩俯身,譏諷道:「你怕什麼?不是還要讓你爹摘了本王這烏紗帽嗎?」
「臣……臣女不敢。」鄭蘭快瘋了,她先前在江溫遠面前都說了些什麼混賬話!
「你不敢?本王看你分明敢得很!」江溫遠怒道,「鄭蘭,你給本王記住,你爹再厲害,也只是個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莫要太看得起你爹了!」
「是……是,臣女知罪。」鄭蘭道。
江溫遠直起身子,甩了甩衣袖,背著手往閣樓外走。
沈瑤桉也站起身來,剛準備跟著江溫遠走出去,卻不經意對上了鄭蘭抬起的目光。
鄭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沈瑤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人罷了。
兩人走出閣樓,江溫遠便吩咐十四和恰巧巡邏至此的一隊官差道:「都審清楚了,叫其餘的人將姜月和鄭蘭一併押回大理寺,簽字畫押,聽候發落。至於姚欣,就放了吧。」
「是。」巡邏的官差領命,立即往關押姜月和姚欣的閣樓走去,只留下兩人與十四一起押送鄭蘭。
江溫遠吩咐完,便轉身對沈瑤桉道:「桉兒,我們走吧。」
如今這件案子算是塵埃落定,但蓮池那邊,還沒得到結果。
「好。」沈瑤桉一面應聲,一面加快了步子,與江溫遠並肩離去。
十四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出了會兒神。
方才殿下居然喚沈姑娘「桉兒」,如此親密。
他還記得自己通過層層選拔,終於脫穎而出進入暗翎的第一天,柳君便給了他一塊令牌,上面只寫了「十四」兩個蒼勁有力的字,殿下坐在主座之上,斜斜地靠著,淡淡地說了一句:「從此之後,你在暗翎內不以名字相稱,只喚作『十四』。」
他在入暗翎時,便已聽說,入暗翎者,當捨棄自己的過去,家人,甚至姓名,因為暗翎為大雲特務,只進不出。
但叫他們以這種冷冰冰的數字為名字,也足見殿下的冷酷無情。
所以十四一直以為,江溫遠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可不曾想,有一日他會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喚一個人的小名。
十四忽然突發奇想,也許沈姑娘真的能讓殿下有所改變。
至少變得像個活生生的人,而非用來維持朝堂平衡,維護大雲江山的工具。
「十四,咱們也進去押人吧。」留下來的官差見十四望著離開的兩位出神,其中一位適時地出聲提醒。
十四回神,抱歉地朝兩位同僚笑笑,道:「好。」
十四率先踏進閣樓,就見鄭蘭揉著膝蓋,一點點站起來。
直到確定江溫遠走了以後,她才敢從地上爬起來。
這會兒她用餘光瞟到一個身影進了閣樓,還以為是小王爺去而復返,險些又給跪下去。
不過當她發現進來的是十四之後,便立馬直起身子,恢復先前高傲的樣子。
面對小王爺時,她丟盡了面子,可面對這些小王爺手下的官差,她可不想再出醜。
哪怕其實此時她雙腿發抖,連站都站不穩,也要咬牙堅持。
十四假裝看不見鄭蘭那搖搖晃晃的模樣,而是朝身後點點頭,另外兩名官差便走進來,要來押鄭蘭。
鄭蘭當即掙扎道:「鬆開!本小姐會自己走!」
兩名官差看了十四一眼,十四朝他們點點頭,算是應允。
鄭蘭在三名官差的監視下走出了閣樓,朝琴音閣外走去。
她與姜月在轉角處狹路相逢,兩人頓時臉紅脖子粗,破口大罵。
「姜月你個賤人!居然出賣本小姐!」
「明明是你想讓我做你的替罪羊!我憑什麼要忍氣吞聲!」
「你放屁!他們最後才來審訊本小姐!是你告訴了他們那天的事吧!」
姜月被鄭罵得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她被兩名官差擺了一道。
可聽著鄭蘭罵得越來越難聽的話,她卻覺得這種人本就不能深交,誰知道鄭蘭是不是原本就想給她背後插刀!
兩人的互罵聲很快驚動了周圍宿舍里的學子,她們紛紛從宿舍里探出頭來,就望見了被押著的兩人。
鄭蘭何曾如此丟臉過,當即罵道:「看什麼看!」
有學子見她都這樣了,還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當即便不買賬了,喊道:「你神氣什麼啊!我早就受夠你了!」
這句話像是說出了大部分學子的心聲,其餘人也紛紛附和。
「就是就是!你如今弄出人命來,還在這趾高氣昂些什麼!乖乖回大牢里呆著吧!」
鄭蘭望著那些曾經對著她阿諛奉承的人紛紛倒打一耙,對著她冷嘲熱諷,氣不打一處來。
她憤怒地指著那些人,吼道:「好啊,火上澆油是不是也有你們一份!你們給本小姐等著,本小姐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學子們翻著白眼,回擊道:「誰吃不了兜著走還不一定呢!」
宿舍區的吵嚷聲太大,都傳到識音閣來了。
溫念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道:「如今鄭蘭被抓了,你算是如願以償了。」
蘭惜坐在她的對面,手裡捧著杯熱茶,默不作聲。
「我還真是佩服你的勇氣,事發之時,你居然不告知我一聲便直接報了官,你就不怕到時候鄭蘭受不到處罰,你自己反而丟了官職嗎?」
「……」蘭惜依舊沉默,只是手上的茶杯輕輕晃了晃。
溫念琴似乎也不太在意蘭惜究竟回不回話,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以為,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經讓你吸取教訓了,但現在看來,好像沒有。」
她一提二十年前,蘭惜的臉色便蒼白了幾分。
許久之後,蘭惜才輕輕道:「不會的,這次與二十年前不一樣。」
溫念琴不解地望向她。
蘭惜卻抬起頭望向窗外。
翠竹被風吹得輕輕作響,似在低語。
「小王爺與上一任大理寺卿不一樣。」
擊鼓鳴冤的案子全城皆知,她從那個案子里看到了希望,所以才選擇了放手一搏。
她一生都活在二十年前的陰影里,可她始終希望,自己能成為那個撥開黑霧的人。
哪怕終究是遲了一步。
溫念琴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蘭惜,半晌后嘆息一聲:「也幸好,如今是小王爺主理大理寺。」
她話音剛落,便有小丫鬟急匆匆地跑進閣樓來,連門都忘了敲。
「閣主,大理寺的官差將蓮池的水放干后,發現了好幾具白骨!」
「哐啷!」蘭惜手裡的熱茶打翻,摔碎在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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