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沉骨
滾燙的茶水濺了蘭惜一身,她的手腕迅速發紅,可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像一個失魂的木偶一樣愣在原地。
溫念琴臉色微沉,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那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的丫鬟也察覺到了這屋裡沉重的氣氛,頓時覺得自己此舉不妥,便連忙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溫念琴嘆息一聲,起身走到蘭惜面前,從衣袖裡拿出手絹來,為她擦去手上的茶水。
好半天,蘭惜才獃獃地抬起頭,道:「念兒,我想去看看。」
溫念琴愣神,自她當了琴音閣的閣主之後,蘭惜便沒再這麼喚過她了。
其實兩人已經相識半生了,自少女時入琴音閣求學,到如今在這裡共事,算起來,也有二十幾年了。
她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可後來,在處理學子之間的關係以及對各個世家之間的權衡上,兩人意見分歧,關係也漸漸疏遠了。
溫念琴沒想到,有一日蘭惜還肯喚她一聲「念兒」。
「可是你……」溫念琴有些猶豫,那蓮池之下埋著的白骨,也許就是蘭惜這些年一直尋找著的,耿耿於懷的執念。
當年蘭惜受到欺辱和霸凌時,她年輕氣盛,不管不顧地救了蘭惜,可後來,她任職閣主的這些年,卻對霸凌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底還是讓蘭惜寒了心。
可溫念琴無法告訴蘭惜,她也身不由己。
蘭惜卻沒注意到溫念琴眼中的複雜神色,她站起身來,便往外跑去。
「惜兒!」溫念琴本想追上去,卻一口氣沒喘上來,猛地咳嗽起來。
眼看著蘭惜跑出小樓,她忍著咳嗽,嘶啞著聲音喊了一句:「玉兒,去看著些蘭惜!」
接著便沒完沒了地咳起來。
守在門外的小丫鬟連忙追了上去。
蘭惜拚命地跑著,風從她的臉上吹過,乾澀的眼睛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那些她努力忘記的情景不斷地浮現在腦海。
她看見了那些姑娘目光哀怨又凄慘地望著她,哽咽地對她說:「掌事,你能不能救救我?」
時間不停地往前拉去,她看見十五歲的自己站在老閣主面前,哭著求她:「閣主,你救救我!」
可惜時光輪轉,當年的老閣主沒能救得了她,長大之後的她,也沒能救得了與她有相同遭遇的人。
她曾經以為,只要她長大了,就會有能力保護她們。
可是,就算她再努力,也無法與世家大族抗爭。
霸凌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可她除了努力去開導那些姑娘,偷偷給她們送葯,什麼也做不了。
曾經的大理寺卿唯貴族馬首是瞻,她根本報案無門。
於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絕望的姑娘走入深淵。
有些姑娘最後只給她留下一封書信,便從此不見蹤影。
她原本以為,她們是離開了琴音閣,離開了這個地獄,在這世間的某個地方,繼續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可秦湘芸的屍體被發現之後,她卻開始有些不確定。
那些「離開」了的姑娘,真的逃離了地獄嗎?
這些天她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情,方才小丫鬟的話,無疑打破了她最後那一點點的幻想。
蘭惜氣喘吁吁地跑到蓮池邊,腳下卻被一些碎石絆到,重心不穩,向前撲去。
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
「蘭掌事,你沒事吧?」清冽的聲音在蘭惜耳邊響起,亂成一團漿糊的腦子總算清醒了些。
她借著力站穩,抬手抹了抹掉落的眼淚,道:「謝謝。」
江溫遠見她已經站穩了,便鬆開手,淡淡道:「不用客氣。」
沈瑤桉原本皺著眉頭看著蓮池底,聽到動靜後轉身,就望見了一個有些狼狽的女子。
那女子紅著眼眶,動了動腳,似乎想要走上前來看看,卻又躊躇不前。
沈瑤桉走到江溫遠身邊,問道:「這位是……」
江溫遠道:「這位便是這起案子的報案人,琴音閣的掌事藍先生。」
沈瑤桉點頭,原來這位便是之前江溫遠提起過的,那位在見到浮屍時比較鎮定的蘭掌事。
蘭惜卻彷彿沒聽見他們的對話,猶豫半晌后,緩慢地朝蓮池邊走去。
此時的蓮池已經面目全非了,荷花與池水全都被清理乾淨,只剩下一個深坑。
蘭惜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走到了蓮池邊。
她咬著嘴唇往蓮池裡看去。
在那烏黑的淤泥里,摻雜著幾點白。
說是屍骨,其實已經不太準確了。
那些屍骨有的已經腐化,只剩下一點點散亂的骨骸,甚至拼不出完整的模樣。
彭宇同一些官差們正在蓮池底下忙碌著。
他帶著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動著那些屍骨,看了半晌后,直起身來,用衣袖抹了把汗,抬頭對岸上的人道:「殿下,屬下方才看了看,這些屍骨應該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了,腐化成這樣,至少已經有五六年的時間了。」
五六年……
那正是上一屆的學子。
蘭惜跌坐在地,再也忍不住,捂臉痛哭。
這蓮池底下,究竟埋藏著多少姑娘的生命?
有官差走上前來,將蘭惜從蓮池邊拉走,江溫遠走到池邊,對下面的人道:「你們小心些,把這些屍骨搬上來。」
「是!」底下的官差應聲。
江溫遠同沈瑤桉望著官差們一點一點將屍骨搬上岸來,心裡五穀雜陳。
方才他們走在路上,聽到官差來報,說這蓮池下還有屍骨時,心便往下沉了沉。
之前還只是猜想,如今卻得到了證實。
這蓮池下,居然真的還有冤魂。
蘭惜被帶到離蓮池有些距離的石桌旁坐著休息。
將她拉走的官差見她一副快要崩潰了的模樣,嘆息一聲,安慰道:「掌事,請節哀。」
追趕著蘭惜的玉兒終於找到了她,一面喘著氣,一面跑到蘭惜面前,對著官差們道了謝:「有勞各位了,讓奴婢來照顧蘭掌事吧。」
官差們點點頭,轉身離開,卻未走遠,依舊默默關注著這邊的動向。
不一會兒,溫念琴也來了。
暮春的天氣,她卻裹了一件貂裘,一面咳著,一面走到蘭惜身旁坐下。
她伸出手,握住了蘭惜冰涼的指尖。
「惜兒……」溫念琴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我以為……她們離開了的……原來沒有,原來沒有……」蘭惜哽咽道。
溫念琴嘆息一聲,道:「惜兒,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也不知道,她們會葬身於此。」
蘭惜沉默地低著頭,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落在兩人握著的手上。
眼淚是溫熱的,卻燒灼著溫念琴的心。
「噠噠噠——」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溫念琴抬起頭,便望見了朝這邊走來的江溫遠和沈瑤桉。
兩人走至離她們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溫先生,那蓮池下的陳年屍骨你們可知曉?」
溫念琴搖頭,道:「我們不知曉。」
「這片蓮池其實很早便有了,但是它地處偏僻,歷屆學子都不愛去那裡,說是蓮池,也不過是荒廢著,平日里就連園丁也不照看那裡。」
「那秦湘芸為何會住在那邊?」沈瑤桉問。
溫念琴依舊搖頭,道:「一開始,我們是安排秦湘芸與其他學子合住的,但秦湘芸那個性子,與室友相處並不愉快。
「後來她自己發現了那片蓮池,覺得清凈沒人打擾,便同我們說想住在那邊,我們原本是不同意的,那蓮池太偏僻。可秦湘芸堅持要搬出去,當時卻沒有其他空閑的宿舍,無奈之下,我便同意了。
「剛巧蓮池旁有從前建起的小木屋,我便讓人修整了一下,順便打理了下蓮池旁的雜草,讓秦湘芸住了過去。」
「溫先生,你只讓人去清理了蓮池邊的雜草,卻沒修剪一下蓮池嗎?」沈瑤桉又追問。
溫念琴抬頭望了她一眼,這小丫頭,問的問題還挺犀利。
「那蓮池雖然一直沒人管,可荷花意外地長得好,自然也沒什麼可修整的。」溫念琴回道。
沈瑤桉回視著溫念琴,發現她在說這句話時,眸色沉沉,有一瞬間的失神。
溫念琴說罷,便在心底嘆息一聲。
現在想來,那蓮池裡的荷花能開得如此艷麗,怕是因為有池底的屍骨做養料。
那是開在人命上的鮮花。
「琴音閣之前,是不是也發生過與秦湘芸遭遇類似的事情?」沈瑤桉問。
「有,」溫念琴卻沒有隱瞞,「而且不止一兩件,大多數都是貴族姑娘欺負貧寒家族的姑娘,幾乎每一屆里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們……沒有報官嗎?」沈瑤桉卻有些不解。
這樣的事情若是之前就發生過很多次,為何不及時止損?
「報官?」溫念琴卻嘲諷地笑了笑,又掩著嘴咳了幾聲,才道,「過去幾十年,大理寺一直被李謝康那個老狐狸把持著,報官有用嗎?不過是官官相護,沆瀣一氣,最後遭殃的,只會是那些受害的姑娘。」
蘭惜聽著溫念琴說的話,淚眼朦朧地抬起頭望向她。
溫念琴卻繼續道:「二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琴音閣的學子時,便遇到過同硯被霸凌,那時我選擇了去報官,可最後的結局是——」
蘭惜聽出來,溫念琴這是在說她的故事,那些可怕的回憶瞬間湧上來,她不禁發抖。
溫念琴握著她的手收緊了些,帶著安撫的力量。
可她的聲音卻是冰冷的,讓人心裡發涼。
「那個被霸凌的學子最後被琴音閣開除了。」
「……」沈瑤桉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原來,她曾經的顧慮,是真的發生過的。
「殿下,你是兩年前才接手了大理寺,在那之前,李謝康處理的十二閣的冤假錯案比比皆是,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去報官?」
「報了官,卻將那些原本就受過傷害的姑娘推入更深的黑暗裡,那究竟是救她還是害她?」
溫念琴承認,她確實無能。
她對那些官府之人失望透頂,卻也在潛意識裡對他們妥協了。
她見過反抗后的慘烈下場,於是害怕著,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視而不見,選擇了明哲保身。
在這一點上,她不如蘭惜。
那個曾經受過傷害的姑娘,在無數次失望之後,依舊選擇了站起來,用自己薄弱的身軀保護其他的人。
江溫遠沉默著聽完溫念琴字字誅心的話,然後問了一句:「那你們為何這次又選擇了報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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