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往事3
冷赫是落雲鎮上的小孩,七歲那年,他的父母因一場意外去世,他從此成了孤兒。
一開始的時候,鎮上的人對冷赫還算照顧,至少會給他飯吃,讓他不至於餓死,但也僅僅止步於此。鎮上的人都不富裕,能有些餘糧接濟冷赫,已是不易。
當然了,在這樣的小鎮上,雖然不至於有惡人,可熊孩子卻少不了。
孤身一人的冷赫自然成了熊孩子們欺負的對象。
若是換成尋常人,莫約會忍氣吞聲,不去計較,可冷赫偏偏是個硬茬,容不得他人欺辱,於是熊孩子們欺負他,他便想方設法欺負回去。
那幫熊孩子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即使三四個小孩圍堵冷赫一人,照樣被揍得屁滾尿流。
他們只好毫無骨氣地哭喊著回去找爹娘撐腰。自家的孩子被欺負了,鎮民們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便去教訓冷赫。他們也不會對冷赫動手,只是漸漸地,鎮民們都不再接濟冷赫,因為他變成了他們眼裡的「壞孩子」。
冷赫年紀小,沒有人給他飯吃,他也沒能力自己變出吃的來。可為了活下去,他必須要吃飯,漸漸養成了半夜三更翻到別人家偷東西的習慣。
越來越多的鎮民發現自己家裡不是今日丟了幾個饅頭,就是明日丟了幾個雞蛋。
鎮民們商量好,連續幾夜蹲守那個黑夜盜賊,終於將冷赫抓了個現行。
鎮民們氣憤不已,想要將他驅趕出去,可鎮長念及冷赫年紀小,這麼趕出去了,無疑是讓他沒了活路,於是就自己擔保將冷赫留了下來。
鎮長說到此處,長嘆一聲,道:「老夫自詡是個文人,而那時冷赫年紀小,心性未定,老夫尋思著,若是悉心教導,應當能讓他走回正途,誰知這一切終究是錯付了。」
冷赫被鎮長接回家中后,確實有幾年十分老實,他會同鎮長家的孩子一起去鎮上的學堂念書,也會乖巧地幫鎮長下地耕田。
所有人都以為冷赫轉性了,漸漸對他放鬆了警惕,可後來他們才知道,冷赫的乖巧和懂事都是偽裝。
當他長大了,有能力自己活下去時,一切都朝著失控的方向駛去。
冷赫終於撕下了他虛偽的面具,開始了瘋狂的報復。
他會肆無忌憚地欺負鎮上的孩童,搶他們的玩具、食物,甚至毆打他們;他會騷擾鎮上的姑娘,叫姑娘們整日心驚膽戰;鎮民們又開始丟東西,這次不再是一兩個饅頭或者是雞蛋,而是貴重物品。
鎮民們氣憤不已,直罵冷赫是「狗改不了吃屎」。
這一次,鎮長未再保他。
有一日,鎮民們衝進冷赫一無所有的茅草屋裡,用棍棒將冷赫暴打了一頓,趁冷赫昏死過去時,幾個鎮民將他拖著扔去了鎮子外的荒墳。
「哎,冷赫這孩子,心彷彿是石頭做的,老夫養育他那麼多年,他不感激也就罷了,居然還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鎮長皺起眉頭,頗為痛心疾首地道,「冷赫與他父母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
沈瑤桉默默觀察著鎮長的表情,當他提到冷赫的父母時,眼裡閃過一絲懷念,一絲愧疚。
聯繫之前鎮長的話,她沉思片刻,問道:「您為何會將冷赫接到家中照顧?您說冷赫的父母死於一場意外,那場意外究竟是什麼?」
鎮長愣住了,他沒想到沈瑤桉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沉默片刻,才道:「冷赫的父母死於一場暴雨。」
在「山神傳說」沒有如此廣泛流傳之前,那落雲山其實是鎮民們拾取柴火、野菜、野果的地方。
鎮民常常結伴而行,而冷赫的父母是當地出了名的熱心腸,平日里對其他鎮民幫助頗多。
那日冷赫的父母與另外幾位鎮民一起上山砍柴,不料中途下起了大雨,山上本就路滑,而且山崖也陡峭,冷赫的母親不慎落崖,冷赫的父親去救她,可大雨里想救起一個人著實不易。冷赫的父親死死抓著冷赫母親的手,自己卻一點一點滑向懸崖。
沈瑤桉皺眉,問:「他們出事了,其餘人沒有上前幫忙嗎?」
回答她的,是鎮長長久的沉默。
但是沈瑤桉卻明白了。
似乎是終於做完了一番心理掙扎,鎮長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講。
其他的鎮民確實沒有上前幫忙,因為在他們的身後,有落石順著山路滾下來。
鎮民們知道,這是山崩了,若是他們不快些離開,怕是都要被埋在這山底下。
於是他們忽略冷赫父親的呼救聲,頭也不回的,慌亂地往山下跑去。
最後那些鎮民確實逃脫了被山石壓死的命運,可冷赫的父母也永遠留在了落雲山上。
「那您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沈瑤桉問。
鎮長道:「自然是那些從山上逃下來的鎮民說的,等山崩結束,大雨也停了之後,老夫還帶著那幾個鎮民上山去尋冷家的夫妻倆。」
可他們搜尋一日,卻一無所獲。
也許夫妻倆失足落入懸崖,又或許是被那望不見盡頭的山石泥土壓在了底下,總之他們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鎮長帶著人從日出尋到了日落,終於選擇了放棄。
他們灰頭土臉地下了山,去了冷家,告訴冷家唯一的幼子,他的父母再也回不來了。
「說來也奇怪,冷赫那孩子在聽到這個消息時,很冷靜,冷靜得不像失去了父母的小孩。」鎮長目光渙散,一面回想著這些往事,一面道,「正是因為這份愧疚,老夫才選擇了照顧冷赫那麼久吧。」
「畢竟冷家夫妻確實是好人。」
「……」江溫遠和沈瑤桉聽完這段往事時,皆沉默了良久。
冷赫的父母死於一場天災,可他們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是否有怨過那些鎮民?
若是站在鎮民自己的角度,他們的選擇並沒有錯,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逃離是人的本能。
「冷赫被你們趕出鎮子之後,你們可還見過他?」江溫遠問。
鎮長搖頭,道:「不曾,自那天以後,鎮子上的人再未見過他。」
他們甚至以為冷赫已經死了。
「行,本王知道了,你且安心修養吧,我們就先告辭了。」江溫遠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淡淡道。
「老夫恭送殿下、沈姑娘。」鎮長連忙站起身來道。
在兩人將降走到屋門口時,身後傳來鎮長帶著猶豫的聲音:「殿下,冷赫那孩子……會如何?」
「他殺了那麼多的姑娘,罪孽深重。」江溫遠淡淡道。
剩下的話,江溫遠不用說,鎮長也明白了。
冷赫殺了太多人,難逃一死。
雖然他對冷赫早已失望,可到底是親自教導過的孩子,對如今這般情境,還是有些遺憾和惋惜的。
江溫遠從鎮長的語氣里聽出了懊悔,也聽出了他對冷赫那殘存的憐憫。
可惜一切都已經遲了,遲到的惋惜也好,遺憾也罷,都已經無用。
兩人沉默地踏出鎮長家的小院。
「回小艾家吧,有些事情還是得問問冷赫本人。」江溫遠道。
雖然鎮長所說的那些往事已經很詳盡了,可到底只是他一人的所見所聞。
直覺告訴江溫遠,這件事情的真相併沒有那麼簡單。
天空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空氣里有一股潮濕的味道,似乎有一場大雨將要降臨。
韻家的男子安撫好傷心欲絕的婦人,換了身衣裳,鑽進廚房裡搗鼓了一陣,便拎著個籃子出了門。
他戴著草帽,低著頭急匆匆地往小艾家的院子走去。
他沒有走正門,而是走到后牆。
鎮子的后牆比較低矮,男子高大,踮起腳尖就能夠到牆頂。
他先將那籃子放到牆頂,隨即用手一撐,翻入了后牆。
關押冷赫的小屋在離后牆不遠的地方。
這裡原先是堆放雜物的小屋,後來東西搬空,便許久沒人進去過了,滿是灰塵,近乎棄置。
冷赫被關進去不久,便從昏迷中醒來。
他被十四隨意地丟在地上,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塵。
於是他醒來后吸的第一口氣有一股嗆人的灰塵味。
他想打噴嚏,可嘴被破布堵著,他打不出來,憋得淚眼汪汪。
他費力地坐起身來,就聽見了屋外的說話聲。
「官人,你們辦案不容易,我來給你們送點吃的。」男子微笑著道。
他原本打算直接繞到小屋後面,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進窗,給那畜生點教訓,誰知這小屋外防守森嚴,四個角都有官差把守,他想翻進去根本不可能。
不過男子並沒有放棄,他一早就預料到可能會面臨這種情況,於是他開始執行另一個計劃——他拎著的籃子里有一些下了葯的小吃和酒水,只要官差們吃了,一小會兒后便會失去意識。
十四望了望眼前縮著脖子滿臉假笑的男子,道:「有勞韻郎了,我們方才都已經用過膳了,這些吃食你就拿回去吧。」
男子臉上的笑容頓了頓,又道:「官人們在這值守,定然也渴了,我這兒還有些酒水……」
「韻郎,」十四的聲音驀地沉了下來,打斷了男子的話,「我們借一步說話。」
男子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在觸及十四的目光時啞了火。
十四對一旁的官差點點頭,然後拉住男子,往前面走了走。
「官人……」男子有些摸不準十四要做什麼,他有些不甘心地往那小屋看了幾眼。
「韻郎,這酒菜里下了葯吧?」十四附到男子耳邊道。
「沒……沒有!」男子慌亂地否認。
「別狡辯了,」十四淡淡道,「本官還知道你的衣袖裡藏了刀。」
男子聞言,下意識將拎著籃子的手往身後藏了藏。
十四望著他那欲蓋彌彰的動作,嘆息道:「本官知曉你想做什麼,可那樣一個畜生,犯不著為了他而毀了下半輩子。在你衝動行事之前,先想想家中的妻子和孩子。」
男子低下頭,好半天都沒說話,可他的肩膀卻在微微顫抖著。
有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地上,十四垂眸,望著這個靜靜哭泣的男子,手抬起又放下,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子皮膚黝黑,緊緊抓住籃子的手粗糙不已,勞累的生活沒能壓彎他的脊背,可女兒的死卻叫他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過去的幾個月里,他一直活在自責和懊悔里。
是他無能,無法帶著家人逃離這個吃人的鎮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成為祭品,被送入山中。
當女兒在他的眼前死去的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那時,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殺了那個畜生。
可他卻被其他人和事牽絆,無法親自殺了那個害死女兒的畜生,多麼可悲。
在小屋裡的冷赫聽著交談聲漸漸變小,最後消失,不禁揚了揚眼角。
他認出了韻家郎君的聲音,也猜想對方是來取他性命的。
對死亡,他無所畏懼。若是韻家郎君殺了他,倒讓他逃過了未來的皮肉之苦。
可誰知他等了半晌,對方卻打了退堂鼓。
「切,膽小鬼。」冷赫腹誹。
男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他只覺得身上很冷,心更冷。
黑烏烏的雲層追著他落魄的背影,似乎要將他壓垮。
男子離開后不久,小屋被人推開。
潮濕的空氣一下子湧入屋裡,叫冷赫打了個寒顫。
冷赫以為是那不死心的男人去而復返,卻沒想到一個黑著臉的閻王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