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慈元殿中,楊宜君原本在處理一些經過尚宮局批紅過了的奏疏。因為太過專心,甚至沒有意識到偏殿之中有人進來了。
慈元殿的偏殿之一『疊翠閣』,楊宜君早收拾了出來,專門用作自己辦公。
楊宜君不需要抬頭,也知道此時進來的人是誰——誰可以進出慈元殿而不經過通稟?就算臨到跟前,閣中侍立的宮人們也保持著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彷彿這個人是透明的、不存在的?
是,也只能是這天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了...要知道,就算是宮人對她的尊敬、服從,很大程度上也是來源於這個人的權威!她現在是他的妻子,所以可以分享他的榮耀,就是沾他的光。
高溶站在疊翠閣中不說話,楊宜君便也低頭認真看奏疏,一個字不說...唯一的問題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盯著不好專心,楊宜君手中的奏疏很久都沒有看完,比起平常的一目十行差太遠了。
楊宜君終於是不耐煩了,不喜歡這種讓她覺得的微妙的、難言的處境,扔下手中的奏疏,抬起頭看向高溶,站起身來叉手行禮:「官家,怎麼又未經通稟,該給臣妾些時間準備接駕......」
看似是尋常的對話,像一個皇后對皇帝說的話。然而高溶又哪裡是第一次來她這裡未經通稟了?應當說,除非她這裡在借鑒內外命婦,舉行一些正式活動,不然高溶來慈元殿,向來是沒有通稟,也不想通稟的。
在他和楊宜君,他厭惡那種過於客氣的,可以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形容的關係——那樣的關係沒什麼不好,但他不願意!說的明白一些,他不願意曾經『趙淼』得到的東西,現在『高溶』卻得不到了。
楊宜君又不是什麼死板人?高溶願意如此隨意,她還少些受禮法之苦呢!自然不會強求,彷彿班婕妤進諫一樣,非說自己不能和天子同乘......所以,她這個時候說這個話,就有些奇怪了。
高溶原本平息了些的『帝王之怒』,此時又有些失控的徵兆,旁邊的王榮已經在心裡閉上眼睛,不忍看了...然而,就是忽然的事,高溶的怒氣全消,甚至於放聲大笑。
大笑之後,走近了一些:「十七娘...」
楊宜君有些摸不准他的反應,聲音里就帶出了一些弱氣:「...是...官家何事發笑?」
高溶看著她,將她攬在懷中,忍不住親吻她的額頭、眼睛、筆尖,最後落在嘴唇上。
「後宮侍寢的輪值規矩廢了罷...你做那勞什子做什麼?你明知道......」高溶終究無法將剩下的話說出,空留下一聲嘆息。
轉而道:「你就是一塊石頭,朕捂也捂不熱,也是一塊小心眼的石頭...你的東西,怎麼會心甘情願讓別人分享。」
楊宜君抿了抿嘴唇,良久,聲音很低:「官家又不是什麼物件,官家是個人...若是官家想要如何,誰能阻攔?若是官家不想要如何,便是做了安排又如何呢。」
歷朝歷代安排輪流侍寢這種事都有,但從來沒有約束力!就算將皇帝的每一天安排的明明白白也沒用...人家就是要睡自己比較喜歡的女人!這一點,哪怕是皇權旁落的年頭,也沒辦法強行要求。
「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個物件,是個活生生的人,為何偏偏對我如此無情呢?明明當初...罷了,不說了。」高溶終究還是有些自己的驕傲,不能完全拉下臉來。
他能明白為什麼楊宜君能愛趙淼,卻不能愛他,理清其中的想法,但明白是一回事,心裡過不過得去是另一回事——他還是會覺得,憑什麼啊!不甘心、不高興、嫉妒,以及多多少少對楊宜君的不滿。
明明他們原本彼此相愛,這是多難得的事?以他們的性情、身份,這份難得還要更甚於常人相愛...為什麼如今成為夫妻,反而不能真的毫無芥蒂,不能美滿?
高溶以為快些將她折之而藏下就好,擁有她,哪怕不那麼『完美』也可以...總好過多年以後,一無所有。然而人就是貪心的,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想要她的真愛,想要她的真心。
因為他曾經得到過那些東西,眼下已經失去,才更加不能忍耐。
不滿、埋怨,總是因為她不高興,他們互相折磨——這折磨是細微的,卻始終存在,讓人不好受。
然而即使是如此,高溶也沒有一絲動搖,就算是互相折磨,他也要這樣一輩子...人的感情有的時候就是這麼奇怪,相比起輕鬆而簡單的,人總是願意選擇沉重而複雜的,哪怕同歸於盡、至死方休。
高溶靠在屏風后一張小榻上,楊宜君枕在他身上,高溶寬大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她的頭髮,她潔白的耳廓...這半個多月里,這是兩人之間最溫情脈脈的時刻了,高溶甚至覺得,他想要的東西得不到也罷了。
能如此也好、也好。
此時閣中其他人還有什麼不懂的,盡量都退了出去,只在離屏風較遠的地方有幾個宮人侍立,候著帝后要用人。
王榮鬆了口氣一般和晴雯、紫鵑她們一起退了出來,臉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雖然他也不明白剛剛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原本還在生氣的官家一下就心平氣和,甚至心情很好的樣子。但結果就是一切,官家心情好了那就好哇!
至於為什麼?官家身邊做事的人,要盡量多知道一些事,同時在很多時候又要懂得不要好奇。
然而,王榮做宦官這麼多年,曾今在王府,後來在宮中,有這個覺悟...晴雯卻沒有這個覺悟。出來后,就有些奇怪:「方才官家是怎麼了?」
她很想說高溶很奇怪,但到底忍住了,知道自家這位『姑爺』不一般,非常不一般,可不能隨意說話。
晴雯在讀書上有些天賦,辦事也學得很快,非常靈巧。但她在人情世故上是不怎麼通達的,過去在楊府,有很多人嫉妒她受寵,就私下給她使絆子。要不是楊宜君一直喜歡她、信任她,她這樣過於張揚聰慧的丫頭,說不得就得吃大苦頭了!
這個時候,晴雯是揣摩不來一些細微的人心變化的。
倒是紫鵑,共情心理很強,把握住了剛剛高溶的心理變化。想了想說:「大約是官家看出來了,娘子比平常更生分一些。」
「娘子更生分了,官家心情大好?」晴雯依舊是不解。
而王榮已經全明白了,想了想自家官家這些日子是因為什麼而心情不好...這不是明擺著了么?
官家不怕皇後娘娘生氣,皇後娘娘真的無論如何都無動於衷,那才真叫人無從下手...想著這個,王榮對紫鵑拱了拱手:「此次真實多謝紫鵑姑姑指點了!虧得我侍奉官家多年,竟然這點都未想透!」
在王榮心裡,只是更進一步提高了皇後娘娘的地位,雖然此前楊宜君在他這邊的地位已經夠高了,他幾乎是拿楊宜君如高溶一般恭謹、尊重了!但現在,他覺得他可以真正對帝后二人同樣尊敬、忠心。
這一日過後,高溶的心情是陰轉晴了,於是後宮也好,朝堂也罷,都鬆了口氣,覺得日子好過了不少...因為高溶心情轉好,與貢女『侍奉』的時間有著微妙的巧合,不少人猜測,是貢女們伺候的好!
因為這個,大家都覺得官家會給寵幸過的貢女一個身份...說不得,一兩位寵妃就要出現了!
對此,後宮眾妃嬪沒有一點兒不高興,還挺開心的...沒有這些貢女,官家也不寵幸她們啊!現在來了這些貢女,得了官家的喜愛,說不定能分去官家對皇后的寵愛,她們今後也有機會了。
只是奇怪的是,眾人遲遲沒有等來官家對寵幸過的貢女的冊封,即使是后妃的最低品級,也沒有放下去。
後宮眾人以為是這些貢女雖然將官家伺候的開心,卻還是被官家嫌棄身份低微——她們原本在契丹、高麗也算是貴族女子,但其中並沒有大貴族的女兒(有的話,肯定會直接以和親的名義送過來,而不是一個『貢女』的身份),這種身份在後宮女子看來,只怕還不如漢家良家子。
良家子宮女即使侍寢,也常常被帝王『嫌棄』,不給名分不說,生下皇子皇女都有不願意承認的...這些貢女,幸了之後懶得安排,似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唯獨趙娥覺得有些奇怪,她對高溶這個兒子算不上十分了解,但到底比那些妃嬪們了解的多...她感覺事情並非如此。
左思右想之下,她召見了高溶『臨幸』過的兩個貢女。
然而貢女來了,才旁敲側擊問了高溶最近如何,兩個貢女就拜倒在了趙娥跟前...請趙娥與她們做主——有王榮派人『叮囑』,她們平日並不敢說自己並沒有受寵幸。然而她們終究覺得這樣不明不白的不好,想要『更進一步』。
只是她們不太懂宮廷中的規則與運行方式,以為說明自己的『委屈』,請求皇帝的母親,就能獲得幫助。
然而趙娥根本不在乎她們的委屈,反而是被這件事本身驚到了。
「果真官家沒有幸你等?」趙娥有點兒恍惚,恍惚之後才像是回過神來,忍不住站起身,一反作為太後庄重雍容的樣子。
「不敢欺瞞大娘娘,果真如此!」兩名貢女中,漢話說的更好的高麗貢女如此道。
趙娥反覆確認此事,又讓有經驗的女官驗了兩人是否是處子之身...其中一個是的,另一個不是。按照她的說法,她本來就不是處子——這種事,哪怕是中原宮廷也不是沒有,在中原以外就更沒有講究了。
最後經過一番問詢,趙娥還是相信了...高溶確實沒有碰過她們,一個都沒有碰過。
當兩名惴惴不安的貢女退下之後,當晚趙娥都沒睡好覺,連續幾天精神恍惚,想事情入神。直到幾天之後,她才下定決心!而當她下定決心,她就吩咐:「來人,傳越王進宮!」
高涵封王之後,就住十王府去了,為了避嫌趙娥也不常召他進宮。然而此時趙娥也顧不得這些了,她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和小兒子商量。
經過兩個貢女的自述,趙娥是真的懷疑高溶沒有生育能力,甚至於懷疑他過去臨幸妃嬪也是假的。只不過過去那些妃嬪都是有身份的,這些事不好妄言,也可能是怕惹怒高溶...不然的話,怎麼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放在跟前,特意叫晚上伺候,結果動也不動?
趙娥哪裡知道高溶和楊宜君的事,就算知道了,也理解不到他們的想法,摸不到高溶的心思...從她的角度出發,就只有高溶『有心無力』,根本不能『人道』了。
而一旦有了這個認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之前一些人,包括她的小兒子在她耳邊鼓吹的皇太弟之事——當然,從高涵那裡過繼也可以,只是高涵自己肯定是想染指皇位的,如果可以當然是當皇太弟好過當皇帝的親爹。
而且趙娥也疼愛小兒子,比起還沒出世的孫子,也願意幫助兒子...這完全是情感上的,畢竟以她現在的身份,無論如何都是穩贏的。高溶這一朝她就是太后,而今後呢,高溶駕崩,那個時候就算她還在,也是被後來的皇帝尊養的(哪怕不是高溶、高涵這兩脈的子孫登基,也不會有人非要與一個老婆子為難),能有什麼不好?
她原本不必摻和到這種事里的。
進宮的高涵驚喜於母親忽然『開竅』,明確表態願意支持他做皇太弟,而不是之前那樣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之前略被壓著的野心,有了母親的支持,又重新旺盛了起來。
高涵過去就被趙娥保護著,到了高溶這一朝,也因為母親的關係,和高溶同母異父,沒有和之前的那些兄弟一樣,哪怕活著也幾乎在宗室內隱身,過著戰戰兢兢的生活。在他的天真認知里,母親是太后,這種事可是很有發言權的!
最重要的是,身為『親生母親』,母親能影響到皇兄,是理所當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