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楊宜君赤腳踏在踩在田埂上,濕泥冰涼,春天細軟的青草蹭過她的小腿,讓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娘子!娘子噯!」站在田邊大路上的婢女急得要不得,她手上還提著楊宜君那雙綉著蝴蝶的小鞋,捏著她那雙雪白的羅襪。顯然,原本的養馬城騎馬遊戲變成了稻田裡勞作,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這當然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但此時上承唐時開放風氣,又兼播州乃是『化外之地』,大家族女子的管束就不太嚴格了。有得力的父兄保護、優渥的家境支持,她們和家裡的兄弟一樣,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無憂無慮。
像楊宜君這樣的小娘子,和大族子弟騎馬遊獵都屬尋常...但插秧種田什麼的,還是超出了婢女的預計。
這次楊宜君輕車簡從,連乳母都沒帶,跟隨的只有兩個家中的小馬奴,以及一個貼身婢女紫鵑。替她拿著鞋襪的就是紫鵑,紫鵑站在田邊是又急又憂,急的是自家娘子這樣失禮,叫外人看到了不知會傳什麼話!憂的是回去之後瞞不過乳母,自己肯定要受罰。
「紫鵑,你急什麼?我教你個乖。」令狐如認得紫鵑,刻意去逗弄這清秀小婢女:「回去后只稟報謝嬤嬤,說十七娘與我等騎馬來著,並無其他...你不說誰知道?」
紫鵑從小跟著楊宜君,為人尊重,不是內宅里見到青年公子調笑就嘲戲起來的婦人,也不是輕易就想入非非的小婢女。此時只當聽不到這話,故意不去看這些貴公子。
楊宜君恰到此時也走下了田埂,紫鵑忙迎了上去。楊宜君怕她啰嗦,忙支開她道:「手上腿上都是濕泥,你去打些乾淨的水來與我洗洗罷。」
白溪庄之所以名為『白溪』,正是有白溪橫穿而過。開墾出白溪庄后,又開挖了許多條水渠,方便灌溉,打水在這裡是很方便的事。但紫鵑不願意去擔田邊水渠里的水給自家娘子用,覺得農人在這裡清洗身上的淤泥,耕牛也在這裡飲水,腌臢的很。所以楊宜君吩咐之後,她便提著兩隻水罐往更遠的白溪去了。
剩下楊宜君,仰頭看著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族兄弟、表兄弟——楊氏原本就與八姓有著複雜的姻親關係,為了在播州立足,與本地大族通婚也是常有的。到了如今,這些人真要細細梳理,哪一個都是親戚呢。
這些貴公子以令狐兄弟為首,擁簇著兩人,嬉笑著打量楊宜君。不過他們嬉笑歸嬉笑,卻沒有人有不尊重的態度。
此時陽光很明媚,楊宜君就站在路邊一株樟樹的陰影下,陽光穿過細密的樹葉,只有幾點光斑落在她身上,像金色的裝飾。令狐熙和另一個青年互相看了看,便上前陪在她身邊。令狐熙倚著樹榦,另一人則是叫隨從拿了一張交椅來坐著。
其他人沒有上前,或者說沒膽子上前。一群男孩子中總有類似的『潛規則』,當大家都喜歡某個女孩子的時候,只有領頭的人有資格去追求...當然,也不一定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敢上前的,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少女容貌太盛,彷彿大日當空,叫人不敢逼視。
楊宜君與令狐熙等人說道:「聽說世伯想送你們去蜀中讀書,這些日子有意拘著你們在家用功經義,怎麼今朝有空跑出來?」
「便是用功也沒有日日用功的道理,總得有空出來鬆快鬆快,不然這麼好的日子,豈不是可惜了?」令狐熙迅速結束這個話,一點兒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很快轉移話題道:「十七娘又怎麼說,怎麼想到做這些農活兒?」
遵義縣,或者說整個播州,都只有一家像樣的書院,那就是『昌明書院』。這原來是楊氏家學,只有楊氏及其姻親子弟才能來此附讀,是後來仡佬大族找楊家商談了好多次,這家學才變成了面向整個播州開放的書院。
不過,一般負責書院的人還是楊家人,現在昌明書院的山長就是楊宜君的父親楊段。楊段自小在讀書上就有些天賦,后又入蜀中求學,拜入大儒周革門下,是周門七博士之一。後來更是得老師看重,娶了老師的女兒,也就是楊宜君的母親。
播州這種『邊陲蠻荒之地』,就不要指望什麼師資了,就算有錢也請不來像樣的老師。所以凡是想要子弟有點兒學問的,多懂些道理的,都會在發矇之後送孩子來昌明書院——楊宜君十三歲以前也和男子一樣在昌明書院讀書,是後來實在年紀漸長,男女大防嚴格,這才不能去的。
因為這個身份,楊宜君對這些消息最清楚明白。而令狐熙等人也知道楊宜君有天分,他們一百個不及她一個。更重要的是,她喜歡讀書,而他們這些人都不把讀書進學當一回事。
如今年月,又沒有以文選士的機會了,而且就算有,也輪不到他們這些播州人。他們日常只要不做個睜眼瞎也就夠了,相比之下,在播州,其他的如精於騎射,善於武技還更重要些,他們也樂得如此。
平常家裡長輩訓誡他們要讀書,他們是不會聽管教的,同輩的姐妹勸說就更別說了。也就是楊宜君,他們連與她大小聲都不敢,生怕惹得她不高興了,所以這個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轉移話題。
楊宜君一慣知道他們的性情,也沒有管人家閑事的意思。便不再提這事,隨著他的話說道:「農書看了許多,然而天下事知難行易,沒有真正去做,終稱不上知道了...這才來下田的。」
「就是不提農書,那些論政的書就讀的更多了。而天下以農為本,若是不知農事,妄談國家之事,就容易錯漏百出而不知錯在何處。」楊宜君知道天下從來不缺少好的為政之道,缺的是執行!很多政令看起來完美,但根本不能用在民間,而這就是制定政令的人只知書本學問導致的。
「到底是十七娘你啊,你要是個男子,未來怕是要為官做宰,成就一代名臣了!」令狐如這個時候也笑嘻嘻地湊了過來,他習慣拿這個事打趣楊宜君,真是拿這個做玩笑的。畢竟楊宜君確實是個女子,這是不可改變的。
「只可惜啊!你是女兒身,今後這身本領怕是只能用來相夫教子了...再不然,十七娘你離了咱們播州,嫁與那些王侯,做個『楊貴妃』也差不多!到時候自然有機會女主臨朝,干預政事!」
令狐如沒有注意到楊宜君已經不高興了,只興高采烈地邀請楊宜君:「不說那些沒意思的了,明日我們,還有楊子平那些人要打馬球,我們算了你一個,到時候你要早些來馬球場啊!」
打馬球一般是男子的遊戲,女子也有打馬球的,但沒有男子那樣激烈,一般就是女子與女子打。但楊宜君從小就和男孩子們一起打,就算在一起長大的少年中,她的球技也算是出類拔萃!
再加上她自帶振奮隊友的、削弱對手的作用,組織馬球賽的時候,令狐如他們這些人總不會忘記她。
稱讚女子如楊妃一樣貌美是好話,但這樣直接去比楊妃,對於一個真正貌比楊妃的女子來說卻有些刺耳了,就像是指著人說她會禍國殃民一樣。這話未必是有心,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時楊宜君才明白《紅樓夢》里寶姐姐為何那樣生氣,當即也如寶姐姐一樣冷聲道:「我做楊妃?只是可惜了,沒得一個好兄弟能去做楊國忠,不若你去了罷!」
不同於楊貴妃還有人愛惜其美貌,憐惜其無辜,楊國忠是真正蓋章定論的大奸臣!這一下令狐如才反應過來得罪了楊宜君,叫她老大不高興,連忙道:「看我說得什麼渾話,一時嘴快了,原是我混賬...這十七娘是一直知道的。」
「...然而我心不壞,十七娘便寬恕我罷。」
楊宜君不理他,任憑他說著的時候,紫鵑就提了兩罐水,一罐傾倒著與楊宜君洗手、洗臉,一罐用來沖洗小腿和腳。紫鵑拿帕子擦了擦額頭,看著水罐里的水,道:「只怕是不夠,娘子稍等等,奴婢再去打水。」
「不用。」說著楊宜君剝落小腿上已經干透了的淤泥,剝落掉泥巴之後,再清洗就簡單了,一罐水足矣。
楊宜君剝掉小腿上干透了的淤泥,露出新舂稻米一樣瑩潤潔白的小腿。旁邊紫鵑看得眼皮直跳!她早知自家娘子是一個不拘禮俗的,播州這地界也著實民風開放。但她沒想到楊宜君能『大膽』到這地步。
當著男子的面露出一雙玉足和小腿,還這樣輕巧!就算在播州,這也不是大家子女眷的樣子。然而此時當著眾多男子的面,她反而不好開口點破,只能皺著眉頭干著急。
楊宜君卻不在意這些,旁若無人地穿好了鞋襪,只對令狐如道:「我最煩有人說自己刀子嘴豆腐心這類話了,我哪裡知道你心好不好,只曉得你嘴上開罪了我——如哥你心好,會寬恕我這點兒小心眼罷?你也知道的,我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古怪,不知道寬和是什麼。」
說罷,拋下眾人,自顧自上了自己的馬,打馬走了。旁邊紫鵑急不過,只能趕緊乘上來時的馬車去追。
落下令狐熙、令狐如這些人面面相覷,黃姓仡佬青年首先忍不住抱怨起來:「十七娘的脾氣真是古怪極了,與世上女子全然不同——別的女子要生氣的事,她常常不當回事。但有些事令她惱了,卻又是伏低做小也勸不來的...她也不知道轉圜,常常言語撂下了,叫人下不來台。」
令狐如這個被落了面子的當事人確實有些訕訕的,但和黃姓青年不同,他反而替楊宜君說話:「不怪十七娘這樣,她從來不會像別的小娘子一樣無緣無故就不理人了,縱使生氣也從來有緣由...如今是我叫她不順了,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