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月老看著應華的樣子,又在心底默默嘆了一聲,隨著殿中的天醫仙官們一道退出殿外,但卻沒有離開,只是在外邊候著,他總覺得這件事啊,只怕是輕易了不了。
小月鳥先沒了赤尾羽斷了一截情根,現在又自個兒拔了情絲羽,再深的情也生生斷得乾淨,哪還會再留下?
可偏偏他們這位天帝陛下又是那等倨傲固執的脾氣,這兩人碰上還真是,哎……
殿內的白玉仙鶴香爐中的聚靈香悄無聲息的燃著,飄出清甜宜人的香氣。
應華壓下心頭不可探究的情緒,起身走到散發著瑩白月華的月榻前,低眉斂目地俯視著床榻上的人。
雖然她的面色已然淡的彷彿透明一般,但臉上的神色卻還是原來的模樣,天生微微翹起的嘴角,總是給人一派無憂無慮的閑適感。
少寧,阿寧,夫君……往昔她總是帶著那樣甜美無憂的笑容,隨心所欲的喚他。
想起這些,焦躁的情緒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他被這股不受控制的情緒激起了一陣怒意,像是刻意一般在心裡重複一遍:這不過是一隻小月鳥罷了。
三界六道之中,他想要,何等的傾城,怎樣的真心沒有?他堂堂天帝,難道還離不開一隻小月鳥?
可即便他這般說服自己,手中卻還是捏起了神訣,細細的檢查起池音的神魂。
池音的神魂就如她的原身,純白乾凈散發著淡淡的月光。正因如此,她魂上的那一道暗沉的缺口便格外顯眼。
就好像一件原本無瑕的白瓷上裂了一道口子,因年久未補,裂口處已開始發黃髮暗。
應華明白,以月鳥天生的靈力,要想修復這麼一道神魂的缺損並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她不捨得將靈力「浪費」在自己身上罷了。
至於原因……
應華的指尖頓了一頓,轉而向著那個缺裂處灌入更為精純的神力。
神魂損傷,越是積久不治,便越是難以修補。
有甚者若是一世未治,那麼即便了斷前塵輪迴轉世,這道損傷依舊會跟著去下一世,耗其壽數,損其神識。
如注的神力縈繞在缺口處,撕去暗黃結痂的表面,牽引著神魂一點點的再生。
池音被這滲入靈魂的痛楚刺的冒出一身身的冷汗,微微睜開渙散的眼,發出一聲聲痛苦的低吟。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應華冷玉一般的額上也開始冒出一層薄薄的細汗。那道裂口幾乎已經完全被補上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裂痕,怎麼也消除不了。
這損傷實在太久,加之這幾十年池音長期處於靈力虧損的狀態,想要完全治癒這樣的損傷,大抵也只有用以魂補魂的手段了。
在這點上,應華幾乎沒有半分猶豫。
當初小月鳥是為了換回他的皮肉才生生裂了一段神魂,那他便還她一段。
他覺得這樣很公平,至於那點隱隱約約的擔憂關切,他一概壓到心底看不見的地方。
他伸出雙指指向額間,意欲引出一段神魂,替她補完最後的一絲縫痕。
就在這時,一隻纖白細瘦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沿著細白的手臂看去,池音正頂著一頭被汗水浸濕的散發,用那雙烏沉沉的眼看著他。
「這便不勞天帝費心了。」她的聲音細若遊絲,微微翹起的嘴角卻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神情,「神魂相融平白多生羈絆,我與天帝陛下情不至此。」
神魂相融,魂魄中就會留下對方的印記。對於池音來說,她並不想與眼前的這個天帝再有任何瓜葛,倒也不是恨,只是覺得那般糾纏不清,遲早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況且眼前的這道細微的裂縫暫時也不會對她的靈力造成太大的影響,即便萬一將來真遇到了要耗動神魂以命相搏的境地時,這道小小的魂縫可能會叫她送命,那也都是將來的事了。
將來之事誰又能說的准,興許再過個千百年她自己慢慢的也就將這些損傷給補回來了。
應華從未見過她這番神情,虛弱卻又過分的清醒,看著他的眼神中沒有任何溫度,彷彿他只是這世間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中的一個。
而那句「情不至此」,又實在太過刺耳。
「你……」他開口,喉嚨微微發澀,卻還是說不出半句好話。
他原來是很會哄她的,在他還是溫少寧的時候。即便到了最後溫少寧體內完完全全只是他的時候,他也總能用一兩句話就將她哄開心,可現在他卻半句軟話都說不出口。
一想到自己竟要向一隻小月鳥示弱,滿腔的煩躁就升騰起來。
池音也沒有管他,制止了他自取神魂之後,便撐著身子站了起來。腳心傳來白玉地磚的冰涼的寒意,池音低頭看了看自己赤著的雙足,不在意地挑了下眉,就往殿外走去。
應華看到她的動作抬了一下手似要攔她,但終究沒有真的伸出手,反而下意識地負手漠立,端的是何等的高高在上。
池音輕輕地推開門,月老還等在殿外,池音見了他,先是笑了一下,環目看了一周,沒發現小谷之後,她才走到月老身邊說道:「月老,我正想去尋你,我與應華和離,還需你調出仙契約,做個見證。」
「小月鳥……」月老有些心疼地瞧她一眼,卻又實在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抬眼看向隨著池音慢慢走出殿來的天帝應華。
「君上,這……」月老上前半步,一邊問一邊打量著應華的神色。
池音也順著月老的目光看嚮應華,面上掛著淺淺的笑,對著他說道:「應華,你我結緣一場,如今好聚好散吧。」
那麼雲淡風輕的語氣,甚至沒有一點點怨懟的情緒,這比她此刻歇斯底里的與他爭與他理論,更讓他感到煩躁難安。
他沒有做聲,只是盯著她如描似畫天生帶著笑意的眼,像是想從中找出些什麼,哪怕是怨恨,亦比這樣的平淡更叫他……安心?
月鳥拔了情絲羽的後果他自是清楚,他擁有全部的溫少寧的記憶,自然也包括他三十歲之前的。當初他本尊的意識還沒有覺醒之前,溫少寧是真的希望眼前的小月鳥能在他死後拔去情絲羽,也不想她守著回憶孤單一世。
想起過往的記憶,心底的那種對自己的莫名的恨意又浮現了上來。
他痛恨這種不可預測又無法控制的感覺,但又隱隱的不信,當初耗盡靈力都要維繫的感情,真的就能說沒就沒。
「好聚好散?」他邁出一步,一下抓住她的手腕舉起,目光咄咄地看著她,「當初你可是親口說的,只要世間有我一日,你便陪我一日。如此,何來好聚好散?」
應華這一番舉動,嚇得一旁的天醫仙官們立刻垂首斂目,恨不能立刻消失,哪裡還敢發出半點聲響?
一片死寂之中,池音與他雙目相對,無聲的對峙著,直到他扣著她手腕的手捏的越來越緊,池音才低低地嘶了一聲。
應華這才恍然覺醒匆忙鬆開了手。
但她白皙的手腕上還是生出了一圈紅印。
池音倒吸著氣不耐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臉上也沒有什麼委屈的神色,只是很無奈地抿了抿嘴角道:「看來這事終究是無法善了了,也罷,左不過是毀去半身修為損耗些壽數罷了。」
池音一手捏訣,指心立誓:「我月鳥池音,對天道起誓,自願以半身修為……」
「不可啊。」月老趕忙過去拉住池音,著急地說道,「你才好一些,現在單方面立誓解除仙契,你這小月鳥,這條小命還要不要了?」
仙契一旦結成,除非雙方自願和離方能解除,若是一方單獨解除契約,便要付出半身修為的代價。
若是平日也罷了,折損半身修為不過傷筋動骨消耗些壽數,但池音眼下本就是個虛殼子,這麼鬧,不是不要命了嗎?
但池音卻也不是在胡鬧,這幾十年來,為了給溫少寧續命,她不敢多消耗半點靈力,久而久之就練出了一身非常精準的控制靈力的能力。
她是算準了自己不會死,才打算這麼做的。
長痛不如短痛,她此刻對眼前的這位天帝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不想與他糾纏太多。不如就此了斷,她無情債一身清地回她的望月谷,閉關修鍊,這些修為總是能修回來的。
「月老,沒事,死不了。」池音說著,推開月老又開始立誓起咒。
眼看著她的身周升起一重結界,結界內靈氣涌動,她的衣擺髮絲都隨著傾瀉而出的修為翻滾紛飛,慢慢的她頭上的一縷青絲開始褪色,變成半灰半白的顏色……
月老見已然攔不住她,便只能把一雙老眼看嚮應華,急得直跺腳:「君上!」
應華面色晦暗,釋出一道威壓打破了她的結界,打斷了她立誓的過程。
池音被他突如其來的威壓震的往後退了半步,勉力站穩了,卻見他用一雙隱晦刻毒的眼看著她:「你當真非要如此?」
「當真。」池音站直身子,迎上他的眼神,「堂堂天帝,難不成就真的離不了我這小小的月鳥了嗎?」
一句話砸在七寸之上,應華抿了抿略薄的唇,怎麼也不可能說出一個是來,反倒冷笑一聲道:「好!」
「月老,取契書!」他倨傲地用餘光掃過殿院之中立著的所有人,沉著的面上似乎恢復了以往的無情無欲。
月老不敢耽擱,忙念起仙訣喚出二人的仙契。
應華率先劃破手指,將鮮血滴了上去。
輪到池音時,他的目光卻還是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越收越緊,直到她指尖的鮮血滴到契書的仙紙上后,他眼中的那混雜在冷漠中的連他自己都未必發覺的期待,才漸漸的被一絲怨毒取代。
月老讓二人念過絕情訣后,那張縈繞著靈氣的仙紙,便如他們之間的感情一般,快速黯淡發灰最後風化成一段灰燼。
「如此便了了。」月老看了看二人,真不知還能再說什麼。
應華壓著眉,被心中雜亂的情緒惹惱,拂袖欲走。
這時池音卻突然開口叫了他一聲:「應華。」
他的心驟然動了一下,回頭盯著她的眼,面色幾不可見的鬆動了一下,一個「阿」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聽她道:「放了小谷,他與我一道來也要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