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老師,請起,朕受不得老師跪朕。」
宣沃俯身,去拉嵇雪眠的手。
嵇雪眠沒有拒絕,就像宣沃無數次牽著他,撒嬌耍賴。
幾個月不見,隱約看得見少年天子龍袍下的蜂腰猿背,宣沃正皺著眉,看起來憂慮重重。
「老師,南疆的日子苦不苦?朕在宮裡等的好難熬,盼著老師早點回來。」
嵇雪眠聽到這話,看著已經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陛下挂念,臣感激不盡。」
宣沃的眼角居然泛出淚花。
嵇雪眠抬起袖子,輕嘆一聲,「陛下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任性。」
段棲遲勾唇笑笑,「是本王回來的不巧嗎,耽誤了沃兒上朝?」
話音剛落,段棲遲便走上長階。
宣沃只好捏了捏嵇雪眠的虎口,放開他,亦步亦趨跟上段棲遲。
嵇雪眠佇立在原地,站直了。
這麼多天,嵇雪眠也是才聽見段棲遲的聲音。
嘶啞、低沉、透著夜不安寢的疲倦,對這闔宮上下,滿朝文武,狂狷的態度呼之欲出,難以自控。
宣沃說:「皇叔,這場漂亮的勝仗,功勞非您莫屬,朕代南疆百姓謝過皇叔。」
段棲遲慢條斯理道:「嵇首輔亦是功不可沒,沃兒不要虧待了功臣,本王看,不如就讓嵇首輔近些日子留宿宮中,他身子抱恙,不適合出宮獨住。」
宣沃看向台下,他的老師站的筆直,像是一棵雪松,任風吹雨打,也絕不倒下。
「朕知道老師素來多病,皇叔不提,朕也正有此意。」
宣沃瞥了一眼御前太監趙禹,趙禹得到示意,宣佈道:「陛下聽聞攝政王和首輔大人回京,特意叫御膳房準備了宮宴,三天之後接風洗塵,宴請百官。」
「謝陛下隆恩——」
散朝後,段棲遲和宣沃寒暄幾句,眼睛卻動不動就看向嵇雪眠。
宣沃注意到了他這舉措,直言不諱:「皇叔可是和老師有話說?」
段棲遲眼波轉回來,矜貴的眉眼微彎,「確實有話說,但不是你能聽的。」
嵇雪眠咬緊牙關,這個該死的孽畜、瘋子,不管在哪都要佔口頭上的便宜!宣沃對那些齷齪事一無所知,這要是被捅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宣沃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陰晴不定,只是一剎那,就恢復正常,「朕也有話同老師說,不知道皇叔能否避讓?」
目光灼灼,絲毫不懼地盯著段棲遲,甚至透露著一絲狠意。
段棲遲挑了挑眉,見小崽子不再掩飾,索性笑了一下,「好,那本王先去看看你母妃,嵇大人就暫時放在你這。」
宣沃擰了下眉毛,好像沒太聽明白。
「放……是什麼意思?」
嵇雪眠腦袋都要炸開了,趕緊出聲打斷:「陛下有事和臣說嗎?」
一聽到嵇雪眠的聲音,宣沃收斂了情緒,神色如常地說道:「老師,我近日得了個神醫,請他住在宮裡,等著給您看病呢。趙禹,先帶老師回宮休息。」
頓了頓,像是怕嵇雪眠拒絕他,宣沃眨了眨眼睛:「老師,我真的好想你,你就留在宮裡陪陪我,好不好?」
嵇雪眠心知,宣沃從小待自己極親近,戒尺打了不下千次,仍舊愛黏糊著他,這語氣也不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說出來。
嵇雪眠想著,陪就陪吧,反正也要考察一下他的功課,如果學的不好,也有時間罰他。
「那臣就僭越了。」
至於段棲遲,一直定定看著他,一雙如火灼然的眼睛都快要給他看穿兩個血洞了。
嵇雪眠卻是念著他前幾天把自己折磨的要死要活,一眼都沒看他,跟著趙禹走了。
段棲遲看著他的背影,氣場突然就有那麼點壓抑。
因為那天的瘋狂,嵇雪眠確實病了很多天,又清瘦了不少。
段棲遲這幾天一直在後悔,可是世上沒有賣後悔丸的,否則段棲遲先磕個一百粒。
說什麼都來不及了,那天段棲遲被嫉妒沖昏了頭腦,看見嵇雪眠對靈音笑的那麼溫柔,明明他從沒對自己這樣笑過。
心裡生著氣,特意去學了編手繩的手藝,好不容易編好了,還特別丑,又叫林淵打點了許多河燈天燈,獻寶似的找到那人,一見到他的面,控制不住的醋意又湧上心頭。
他沒好臉色,嵇雪眠也不慣著他,兩個人脾氣一下子上來,管也管不住,最後段棲遲就只想對他來強的。
然後就逼著清高似雪的首輔大人修「歡喜禪」,一發不可收拾。
這麼多天,段棲遲只想找機會和他道歉,奈何嵇雪眠根本見也不見他,段棲遲連他的面都碰不著。
今天進了城門,好不容易回頭瞧了他一眼,就看見嵇雪眠待他的態度比冰雪還要冷上三分。
段棲遲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悔不當初。
宣沃對此一無所知,負著手,打量著他這位難以捉摸的皇叔。
「皇叔,老師他在南疆,身子還好嗎?」
段棲遲緩緩轉過頭去看他,簌忽一笑。
「他很不好,病骨沉痾,怕是時日無多了。」
宣沃肩膀猛地一震,面上卻保持著無虞。
段棲遲玩味地看著宣沃的表情,十六歲而已,倒是成了些氣候。
還學會和皇叔搶男人了。
段棲遲拍拍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撇下直愣愣的宣沃,轉身離去。
趙禹把嵇雪眠帶到玄清宮。
玄清宮離御醫院最近,曾經是某位太妃的住所,荒廢多年了。
宮裡有片蓮花池,蓮藕一片,院子里種了許多臘梅樹,還沒開花。
嵇雪眠剛一邁進宮門,眼前就是煥然一新的桌椅擺設,連茶具都是新燒出來的模樣。
明擺著,宣沃早就替他準備好了玄清宮,傾盡宮裡所能贈予室內修飾的極限,把這玄清宮修整的富麗堂皇,雍容典雅,就等著他住進來。
嵇雪眠心道,宣沃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對他不甚喜歡華麗裝裱這種小事並不清楚。
倒是野生野長的臘梅樹和蓮花池他很喜歡。
不過也有另一種可能,宣沃並不在乎他喜不喜歡。
嵇雪眠覺得也講的通,因為愛撒嬌的宣沃也有蠻橫無理的一面,有時候脾氣一上來,和他那便宜皇叔一模一樣。
嵇雪眠一想起段棲遲就覺得腦袋疼,現在可好,肚子也跟著墜墜的疼,不知道怎麼回事。
趙禹提著金鑄的華美鳥籠,裡面裝著一隻稀罕的西域銀絲白雀。
高冷的白雀並不多看一眼周圍景物,閉著眼睛,縮脖子睡覺。
趙禹笑眯眯的:「自從大人離京,陛下就養了這小雀兒,吩咐等您回來,就送到您這兒,陪您解悶。」
嵇雪眠接過來,冷淡地點點頭。
見嵇雪眠沒什麼反應,趙禹神神秘秘又添了一句:「陛下近來脾氣暴躁許多,總是砸東西,大人心裡有個準備。」
宣沃從小沒有安全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嵇雪眠沒把這當回事,嗯了一聲,趙禹識相,遲遲才說道:「咱家還有一事……」
「趙公公,這位就是宣沃弟弟成日念在嘴邊的嵇首輔嗎?」
聲音由遠及近傳來,說話的青年腿顯眼的長,三步兩步從宮街另一頭走過來,身著墨藍衣袍,束髮玉冠,飛眉入鬢,神情不苟言笑。
青年這裝扮,很像是一位嵇雪眠印象里的皇子。
先皇膝下比宣沃年長的皇子,一位是遣送若盧獄的反徒罪人大皇子,一位是血脈存疑寄養佛寺的二皇子,三皇子年少夭折,四皇子胎死腹中。
趙禹解釋道:「嵇大人,這位是先皇太妃遺落在寺院里的二皇子宣懿,太妃把他送回宮后就歿了,因此,可證血脈純正。」
嵇雪眠眯了眯眼,他和二皇子只有一面之緣。
二皇子在先皇故去之後才回宮,這可不算什麼好事,看來是有心人扶持。
更何況,二皇子相貌儀錶堂堂,沉穩可靠,既然能順順利利回宮,那就很有機會威脅到宣沃。
不過嵇雪眠面上卻沒有露出一點苗頭來,也並不恐懼。
不管來多少個段棲遲一樣的亂臣賊子,他都不會允許他們對宣沃造成半點威脅。
嵇雪眠弓了弓身,「見過二皇子殿下。」
趙禹笑起來:「正好,二皇子殿下也在,咱家就偷個懶,一併稟告了,明日陛下要請攝政王和嵇首輔去皇家寺廟祈福,太后的意思是二皇子也一起去。」
「本王不想讓閑雜人等跟著去,趙公公,還請代我轉告宣沃。」
段棲遲走過來,嵇雪眠眉心微跳。
他往玄清宮裡瞧了一眼,嘖了一聲,「皇侄的品味一如既往的浮誇,不知道他老師就喜歡清苦的風格,對這些黃白之物沒興趣嗎?」
趙禹面露尷尬,「這……」
宣懿恭敬道:「攝政王殿下。」
段棲遲此刻卻是誰也不想理。
他只想把嵇雪眠拉進玄清宮裡,關上宮門,誰也別想打擾他道歉。
可惜這只是個想法,嵇雪眠一時半會兒不會主動給他這個機會。
那就只能對不住了。
「趙禹,宣懿,你們退下,本王有事對嵇大人說。」
趙禹倒是不敢說什麼,宣懿的眼神卻在兩個人身上轉了好幾轉,沉默了片刻,輕緩說道:「本宮也想請教嵇首輔一些南疆風情,真是不巧。」
段棲遲定了定,突然笑了起來。
「確實不巧,因為嵇首輔先和本王約好了。你叫宣懿是嗎?」
宣懿的容貌有一點太妃的蹤影,英氣、驕傲、盛氣凌人,雖然寡言少語,看得出手腕狠辣,背後撐他的人很強大。
不知道是京城三位將軍中哪家支持的皇子。
亦或是,三座將軍府一起供養的皇子?
段棲遲在南疆時,曾經打探過三位老將軍,確實有傳聞他們找回了名叫宣懿的二皇子,準備捧他當新帝。
段棲遲頭疼,嚇走了小的,又追來個大的,記憶里,落水的宣懿曾被嵇雪眠救過一命。
嵇雪眠本來身子就不舒服,心裡更加煩悶,準備關了宮門,誰也不見。
段棲遲敏銳觀察到了,輕輕抬手,不知道從哪閃出來的林淵馬上開始趕人。
嵇雪眠看見林淵才想起來,蘭慎和龐英不知道把靈音帶哪去了。
他只好吩咐:「林淵,把蘭慎和靈音叫來。」
嵇雪眠這使喚林淵的語氣異常熟稔,林淵照辦后,他才後知後覺。
宣懿和趙禹眼神有異,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林淵摸摸鼻子,盡職盡責把兩個人趕走。
嵇雪眠見人都走了,便要關宮門,段棲遲二話不說就擠了進來。
嵇雪眠沒好氣:「攝政王——」
「別叫攝政王,這又沒外人,該怎麼叫怎麼叫。」段棲遲仗著臉皮厚,一把將他抱起來,緊緊摟著,抱進了二進院,路過石影壁,繞過華麗正殿,去了居住的後殿。
他抱得太緊,嵇雪眠也不想掙扎了,「不叫攝政王,難道叫畜牲嗎?」
「叫阿遲哥哥?」段棲遲覥著臉笑。
「做夢。」嵇雪眠瞪他。
剛才還威風八面的攝政王段棲遲只能嘆氣,把嵇雪眠放在床榻上,跪下來,脫了他的鞋襪,細細搓揉著他冰涼蒼白的腳踝。
「司伶,我錯了。」
段棲遲本以為嵇雪眠會一腳把他踹開,然後冷著臉罵他畜牲,興許還會陰陽怪氣地說一句,王爺何罪之有?都是臣的錯。
誰知道,嵇雪眠的眼圈卻一下子紅了。
他用腳重重踩住段棲遲的手背,清瘦的腳面白皙如玉,骨筋青藍,好看的很。
段棲遲看著他從不見光的腳,不管看多少次,心中仍舊控制不住的猛跳。
抬頭,段棲遲撞進那雙盈著淚的丹鳳眸,很是委屈。
「你錯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