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言女子非英物 第二十八章
道觀和寺廟理應也該算得上是清凈之地,可是在這亂世卻成了避難之所。每日都會有不少流離失所的難民湧來,這些人中真正修道理佛的不多,不過是求個溫飽。
自然的,薊都近郊的白雲觀也變得混雜。孫丘鞅常和一些道姑布施些衣衫給那些百姓,百姓們也純樸,雖不通道,為表回報也會幫著打掃道觀,把那些天尊像打點的還算乾淨。日子這麼下去,倒也沒什麼不好,裊裊炊煙,貧民之樂。
可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他來了。
跟著那些鄉民一起湧入道觀,不為避難,只為尋人。
孫丘鞅握著拂塵的手很緊,青藍色的道袍讓她看起來很沉靜,倚在後院的樹邊,她默然的看著眼前忙著搬柴的男子。這些天他常來,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不擅言辭,待人冷漠,只除了面對她的時候,會陽光般的笑。
「既然天天都來,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說話!」她沒想過有一天還會等到他,在她已經忘記這個人這段情的時候,居然讓她等到了。
那邊的身影一頓,手中的柴散落了幾根,很快,他就鎮定下來。連頭都沒回,就撿起柴,繼續忙。
「我見過肉肉,你把她照顧的很好。」就算他不理會,孫丘鞅還是打定主意,趁今日把所有話都說開:「東窗事發,我逃來道觀之後,聽大夥議論起殷后懷帝發喪日的事,才知道居然是我的女兒,親手把我逼入道觀的。好在是她,我欠她的還清了,你欠我的呢!」
「你欠肉肉的還不清。」始終沉默的時鐵,終於沉不住氣了。在他看來,孫丘鞅欠肉肉的賠了命都還不清,就像他欠他們母女的。
「時鐵!是你當初扔下我走的,是你選擇保全女兒和你自己,拋下我的!鞅妃……你知道曾經這個『鞅妃』的身份,我付出了多少才得來的嗎!你知道我輾轉侍奉過多少男人嗎!是你娶了我,帶來薊都,我這一生是被你毀了的,肉肉這一生也是毀在你的手上!」孫丘鞅很激動,說著,她凝著淚衝上前。
像從前每一次發脾氣一樣,瘋了般的捶打時鐵,哭喊出自己所有的不滿。時鐵不動,柴散了一地,他任由著孫丘鞅發泄。
「告訴我,你是怎麼跟我女兒說起她娘親的,一個為了榮華富貴狠心拋下她的女人,是不是!那你有沒有勇氣告訴過她,你是一個為了自己的命,狠心丟下妻子的男人!」
孫丘鞅第一次聽見肉肉的消息,似乎是兩年多前了,臨陽河道工動亂。殷後派了欽差去查辦,那欽差跟殷后是舊交了,這事著實辦的不漂亮,回來后惹來不少非議。殷后找他懇談后,就召見了她。
尚還清晰的記得那時殷后含笑的模樣,淡然的話:「陳大人說見到了肉肉,也偷偷去看了時鐵。肉肉很好,生龍活虎,你寬心吧。」……寬心,自此孫丘鞅就再也沒寬心過。
「我沒拋下你,是你選擇了左侍弘,我聽見你在夢中叫他的名字。我看見……你躲在他懷裡哭,一起謀划怎麼殺了我。那晚,如果凌右相不助我逃離薊都,我就會死在你和左侍弘的陰謀下,肉肉也會死。我給過你機會,你還是哄我喝下了那杯酒,如果沒有凌右相給我的葯,那晚我就死了。我這一身的病,是敗你們所賜。」早前,時鐵怎麼都沒想過自己還會康復,他一直以為那酒里的殘毒入了心肺了。
沒想過,居然還會遇見凌固,也許一切,真的是註定。
看著孫丘鞅慘白的臉色,他笑了,很縱容的笑,其實他一直沒有辦法徹底的去恨她:「我不笨,只是太愛你。我不想傷害你,不想讓肉肉恨你,所以乾脆一走了之。」
離開薊都后,時鐵一路被追殺,之後很多年,左侍弘那邊也一直在搜尋他的下落,想趕盡殺絕。他沒有凌固那樣的頭腦,除了讓肉肉扮男裝,避人耳目,時鐵也別無他法。現在想來,他之所以能在臨陽待的那麼安穩,殷后興許暗中出了不少力。
那真的是個可以獨當天下的女人,就為了他曾經誤打誤撞替殷後傳了封信給凌固,隱瞞下他們倆人的關係,也隱瞞下當時才十二歲的太子真正暴斃的原因,殷后就用餘生一直護著他和肉肉。
「那為什麼還要回來!」孫丘鞅回神后,有絲擔憂,不想再去多談往事。更擔心肉肉此次回薊都,是否還能安然離開,她從那些鄉民口中聽到不少事。
「一時衝動,聽說了你的事,就想見你。肉肉也有權知道她的娘是誰!我……沒想到這丫頭會暗中派人血屠蜀王府。」他只是沒想到肉肉會瞞著他這麼做,她一直都是直來直往的。
「去找左淳,找沅公主。如果沅兒能見到左淳,請他還俗,那晉王也困不了你們,時鐵,薊都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我羨慕你當初可以走,不要讓肉肉待在這。」對於肉肉,孫丘鞅並沒有太多朝夕相處的感情,有的只是骨頭連心的本能,還有心底里的愧疚。
她太清楚權利中的爾虞我詐有多可怕,不想讓肉肉涉及,這地方真的不是旁人以為的奢靡逍遙。
「左淳!沒有駕崩!」時鐵失聲叫嚷,很驚訝。
「我也不確定,只是聽到一些閑言,有人說在法誠寺見過他,出家了。」孫丘鞅一直不想再爭什麼,她知道晉王和莫堃不好對付,雖是沒有急著殺她,但也定是派人時時盯著她。
所以就算有左淳的消息,也不敢去確認。想到這,她更覺得時鐵這樣的衝動很危險,隨時都可能讓晉王得知他所有的動向,甚至他們的關係。
時鐵點了下頭,還是沒怎麼搞明白情況。只覺得似乎找到左淳,很多事都能迎刃而解,肉肉或許可以無恙離開,反之以肉肉的個性,長此以往的待下去,總有天不過是被人當作階梯踩在她的屍體上君臨天下……
~﹡~﹡~﹡~﹡~﹡~〖。笙樂嫣寧。〗~﹡~﹡~﹡~﹡~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從日出到日落。風瑟瑟的刮,夾雜著零星雪花。
肉肉立在風頭,猜想,現在自己的身影瞧起來一定特凄涼。
「你做什麼不待在屋裡!」念修提著不少藥材,想給老爹送來,沒料正巧瞧見客棧門口,肉肉傻立著,那模樣看起來很憨。
「我在等我老爹,他一早說會回來用午膳,一直都沒回來。」邊說著,肉肉還在拔長脖子,往前眺望,盼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能闖入自己的視線。
這動作招來了念修一記白眼:「這條街才這麼點長,需要你這麼費力的張望嗎!何況老爹要是回來了,難道還怕他找不著房間嗎!快進屋,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不知道老爹每天在忙什麼,總是見不著人影。說是帶我來找娘的,這會我連爹都快沒了,你不知道,老爹以為自己那叫憨厚,其實他特傻,他要是不傻也當不上官,更不會把娘弄丟了。」肉肉剁著靴子上的積雪,怒極了,也口無遮攔了。
「這什麼話,不是聰明人才能當上官嗎!」念修哭笑不得的瞧著她,看她擠眉弄眼的模樣,心情莫名有些開心。
「他以前只是個鐵匠,要是沒人引見,頂多也不過做個皇家鐵匠。你要是個朝中為官的人,會提拔個比自己聰明的嗎!你要是聰明人,會逃了那麼多年,跟著在這硝煙四起的時候,帶著女兒回薊都闖虎穴嗎!」這些牢騷肉肉早想發泄了,這些日被晉王盯的緊,想傳信給珏塵都沒法子,她都快瘋了。
再加上老爹每天愁眉苦臉,神出鬼沒的,總讓她覺得心裡不安。
念修瞧得出來這丫頭是當真急了,否則,她怎麼也不會拿老爹說事。他看著她笑,還是喜歡看肉肉這般無拘無束的模樣:「那你做什麼不勸他,還跟著來,不是一直想見你娘的嗎!」
「我看透啦,早不想見了,見到了又怎麼樣,抱著一起痛哭流涕嗎!還是惡言相向,質問她當時為什麼拋下我!然後聽她聲情並茂的跟我講怎麼個逼不得已嗎!其實,只是覺得這些年老爹一直惦念著她,不想讓老人家有遺憾。誰叫他是我爹,龍潭虎穴也得陪著闖。」
若是說穿了,肉肉心裡頭是沒這般洒脫的,對於娘多少是有點好奇。但她真不想見了,如果真見了說不準就學會了怨恨,人生苦短,肉肉不想在恨裡頭翻來覆去。
「做什麼把薊都說的那麼可怕,這裡不是還有我在嗎!這樣陪著我,不好嗎!」念修故意調開目光,不去看肉肉,問的意味深長,他怕直觸她的眼,怕在那雙向來不懂隱諱的眼中看見不屑。
而肉肉也當真是滿不在乎的橫了念修一眼,很淡漠,已經過了為他悸動的時候了,「陪著你有什麼好,天天喝酒嗎!」
「不喝了。」轉過頭,正視著肉肉,念修還是在笑,走出陰霾后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走,進屋去。蜀王打算去奪回廷鑫了,晉王讓我們倆研究下,看有沒有什麼好戰術。」
「你要和珏塵為敵!」這是肉肉一直很怕的事,終於還是到了成真的一天。
她以為念修多少會有點為難的,可是眼前的他還是一臉笑意,隨意的聳肩,說得彷彿順理成章:「我和他,早就選了兩條截然相反的路,饒了一圈,如果有天狹路相逢了,總有一人得死。」
「為什麼!是我指使阿盅殺夏侯盈夜的,跟珏塵無關。」肉肉了解珏塵,那是個一諾千金有情有義的男人,如果和他為敵的人是念修,他一定會束手束腳。
「你覺得我會殺了你替盈夜報仇嗎!」念修抬眸,雪落在了他的睫毛上,看出來的景是一片白茫茫,就連從前熟悉的肉肉,都模糊不清了:「對於凌珏塵來說,除了天下,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吧!晉王喜歡看兄弟相爭,非讓我領兵奪回廷鑫,知道我以什麼理由拒絕他的嗎!」
「念修……不要讓我不認得你。」肉肉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可她覺得,念修跟著說出口的話,興許會讓她心寒。
「我告訴晉王,我想娶你,等完婚了再想前程。」
念修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好不容易終於清楚了。倘若不曾失去,他也只以為對於肉肉,僅僅只是一種習慣。他想把她留在身邊,不只是單純的想讓珏塵痛苦而已。
誠如肉肉所料,念修的話剛說完,她就覺得徹骨的寒。狠狠的眨了幾下眼,她試圖將眼前的男人看清,他……當真還是她曾愛過的人嗎!遠離了臨陽的烈日,就連念修頰邊的笑,都被北方的冬熏染成了陰冷。
他說他想娶她,可是她卻想賞他一劍。良久后,肉肉回神,嗤笑搖頭,緊抿的唇間只崩出三個字:「你有病。」
肉肉不想多說了,索性獨自跑去街口等老爹了。心裡只覺得念修傻了,他以為她是個傀儡嗎!一聲知會,明日就能綁上花嫁了。她若是不願,即便今晚就成了他的人,還是會逃。就算用繩子綁著她,也總有被她折騰開的一天,更何況那些天地高堂的無形禮數。
對於肉肉而言,愛過就是美好過,無論他變成什麼樣,恨還是恨不起來的,便只自顧自的認定,他是被郡主的死刺激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