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對戰
莫易在想他小時候練武時候的事情。五歲開始修習內功。小孩子練起內功來是很舒服的事情,能夠控制自己的精神和體內的氣流,能夠感覺到身體的確變得輕盈舒服,能夠不用長時間的睡眠就保持精力充沛,而且並沒有成年人盤坐時候容易感到的酸麻痛苦。六歲開始練習跑步,就是跑步而已,跑得快,跑得久,累了的時候就會自然地設法去加快步子,加大步伐,調整呼吸。跑完了則是跳,小孩子什麼也不怕,你從土坡上跳下去,我就從屋頂,身子柔軟,總也摔不壞。七歲開始接觸到一切武學的基本,格鬥。簡單說來就是使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打架。一拳打爆一隻黑眼珠,一腳踢到鼠蹊在地上翻來翻去。跟人打,跟動物打,跟大人打,男孩子體內對於勝利的渴求被完全激出來,因為年紀小,也不怕血,也不怕同伴受傷,睡上一覺就精神充沛。八歲開始手持利刃。開始懂得死。開始害怕死。開始試著在格鬥比賽的前一天夜裡用別人的劍偷偷刺死強過自己的對手。九歲的時候,知道了凝聚力量的竅門。無論是精神,**,武器,集中精神就是王道。內功的運轉和武藝的使用只有在集中精神的情況下才能夠融合。十歲,死記硬背關於毒藥,陣法,幻術,醫療的各種知識。漫天都是書的巨大書庫里,每個人挑一個書架,代表一個門類,全部地看完,然後去肆意實踐。抓來猴子,解剖它們,或喂它們稀奇古怪的東西然後在它們腳上綁一個鈴當再放走。十一歲,開始有自己的思路和想法,自己的興趣與愛好。迷戀劍,習慣殺,明製作屬於自己的方式,享受沉浸在某件事情當中的那種感覺。就好像鐵匠打鐵的時候,一下一下,沉浸在打鐵之中根本不會去想打鐵的工藝或技巧,一旦他開始想便會離開那種沉湎的狀態而失去準頭。十二歲,忘掉集中精神的法門。開始培育靈魂的自由和放鬆。開始看其他書,看史,看經論,看道經,對世界對人對事對物作出深入的思考和判斷。十三歲,開始對女人感興趣。開始說謊,謊言天衣無縫。開始痛苦地掙扎在正義感這種東西裡面,然後終於放掉。開始懷疑命運的虛無,最終也不能清晰地得到關於一切的最高的答案。但是對於一切新研製的武功邪術,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掌握。十四歲,終於成為男人,代價是幾乎付出生命。從那種原始的震顫中得到啟示,咀嚼經典,為自己的劍塗上青磷。十五歲,被迫看了無數關於一個叫做武林的田野的資料和經典。明白這是一個即將要生活的新的世界。有美女,有白痴,有敵人,有酒。和一些抓來的來自於那片田野的人相處,自己作主殺他們的方式。參加模擬案件,對付一些千奇百怪的處境。十六歲,如蝴蝶飛向江湖。
莫易殺人的時候總是在想這些東西。他早已經不需要集中精神。他需要一些東西令他想得入神,這樣才能把可以思考的那個自己完全解脫出來讓那個不懂得思考的本能的自己來應對被殺豁出性命的反抗。高手就是這樣一種定義,他撲向別人的時候別人唯一能想到的是反抗或逃走。高高在上,永遠輪不到別人撲向他——因為他快,他狠,他比來的劍先轉身,而他的劍比轉身先到。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劍入皮肉稱為他成癮的快感來源。於是他要求一把最薄的劍。薄,所以入肉的感覺淡,所以他要一口氣刺穿十餘具身體才能夠使自己滿足。所以他就更快,更興奮。
他的眼睛也被劍上的磷光映得如狼樣綠。
粘稠的血液沾在他的身上,竟然也慢慢變綠。
沈月關擁有同莫易幾乎一模一樣的童年記憶。
他卻從來不想。
他殺人的時候是一張白紙。無記憶,無感情,無眷戀,無珍惜,無我無你的白紙。殺人同切菜一樣進行。如果是禪定的話,他要很久才能進入這種白紙的境界。但是牙匕拿在手中的時候,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忘記他自己的姓名。他專心地殺人,專心地殺更多人,專心地殺地更快,至於自己,那是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只要你將你能看到感觸到的人全部殺光,那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你。所以他從來都不受傷。他不喜歡讓別人接近自己,除非是屍體。屍體給他安全感,他希望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活物他才能安全地從白紙里走出來做一點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究竟想要做什麼,因為他夢想的那一天基本不會來到。在此之前,他被他自己保護住,外面的他殺人,中間的他是張白紙,裡面的他無人能夠看到。
漫天都是血。
滴血本來就可以藏在血滴當中。而他們若是死亡,也會像一切人類一樣飆出鮮紅或暗黑的血液。所以漫天都是血。來來去去,踩在粘稠的血上面。進進退退,都要穿過血的雨幕。
莫易和沈月關的策略是進三步,退一步,再進三步,退一步。
總的來說,他們既不願意被逼退,也沒有意圖要攻出去。
突圍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外圍是情教的六個分舵。好壞都要殺光這些人,早殺晚殺並無區別。
好在沒有比他們更強的人。
只要對手每一個都沒有自己強,那麼對手再多亦沒有關係。所謂的群毆會佔便宜絕對是針對低手而言。對於高手來說,十隻雞同一隻雞一樣,都可以拎住雞冠對著雞脖子來一刀。就算一百隻雞,雞也不可能啄到人的頭上去,雞就是雞而已。
但是殺一百隻雞終究還是疲勞的事情。
殺人殺到疲勞。這是很小的時候就被警告的一個人類的弱點。
滴血漸漸地散去了。空間變得乾淨起來,視線亦可以穿越出去。神仙洞府的大門早不知道去向,整條街道上面空無一人,連對面的建築也不翼而飛。莫易沈月關身後的房子孤零零地面對著一片空曠。而空曠的盡頭,一片紫色的海潮開始波動起來。
情教不能眼看著打頭陣的滴血被全滅,自己還守候實力,遲遲不動手。他們好笑地穿著盔甲,拿著盾牌,似乎要去哪裡打仗一般,沉默無言地,卻是迅猛地,湧上來。
剩餘的滴血散沒入紫潮的後面。
沈月關往後退,直到靠上莫易的後背。
「殺了幾個?」莫易正在舔自己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的血,一副鮮美味道的樣子。
「四十六。」沈月關報數。
「啊!」莫易有點失望。「比我少了九個。」
「你兵器長,勝之不武。」
「好,每五十個讓你十個,情教那些徒眾比滴血差得多,這次要用百來計算。」
「不用十個,讓五個就可以。」
兩條影子遽然一合而分。
成群情教徒眾失去眼前目標,反應為之一緩。
人影在紫色人潮的中央出現。
慘叫連聲。
一片倒下來的紅花點綴著紫色的海洋。
「唔,又是怨符……」沈月關覺得心頭一顫。
白紙再不能保持下去。
無數血跡濺在上面。
他彈一下牙匕,清脆的聲音震退幾個正欺上前的嘍啰,然後迅速默背那日雲一枝所誦的心經。
奇怪,竟然只是稍有緩解而已。並未完全解除到四周冷厲的怨氣和心中難熬的愧悔。
難道,短短三日,怨符已經升級,成為「怨體」?具有了自體的怨靈,不再藉助符咒而生存,佛經只能夠暫時驅退,卻不能夠使之灰飛煙滅?
沈月關一震。
遠遠地,他回頭望了一眼莫易。
他憑藉氣味就可以在千萬人之中,嗅到同伴的方位。
莫易亦望向他。遙遠的距離,根本無法交換眼神,他們卻已經成功地建立交流與溝通。
莫易的沉重神色證實了他的猜想。是「怨體」。
沈月關好奇地想象著自己四周的天空地下全部飛舞著看不見的張牙舞爪的靈體的樣子。
他冷哼,下一個攻上來的敵人,牙匕在他身體里偏了半分。
半分的偏差,足夠使得他不會致命,卻要在床上癱瘓終身。
這樣,未必比死不殘忍。
耳邊傳來的鬼哭狼嚎勉強能夠壓制下去,不至於影響他的判斷和出手。
但是白紙已經不再潔白,他殺了數人之後,竟然覺得手軟。
抬眼望一下外圍,至少還有千多人在面前。就算全部都是普通人,又如何?殺一千隻雞都能讓人吐。
沈月關心悸。他再次望一眼莫易。
兩個人作了一個決定,走。
兩條身影頻頻閃動,躍出了一排又一排紫衣人的阻擋。
一片網卻從空中撒出來。
那是透明的,幾乎不存在的網。說它是網,也許只因為由高深內力構成的禁制形成了一個在空中交錯的網狀布置。
「人網??」莫易低聲呻吟。
這個世界上有三種網。
用來保護的,叫做天網。
用來布陷阱的,叫做地網。
用來擒人的,則是人網。
天網是神霄派的武功。
地網已經失傳。
人網則是「屍骨真君」謝肋的密寶。
謝肋有個老大嫁不出去的醜女兒,叫做謝嬌娘。謝嬌娘是紅丸的閨中密友。可是她的武功不及紅丸,本來屬於可以忽略的人物。
誰料到她竟然能夠帶來屬於她父親的寶物。人網。
任何人,高手也好,低手也罷,人畜禽獸都好,只要一碰到人網,便會永遠被它糾纏,用任何法子都無法擺脫。
沈月關和莫易劇退。
一退,便又退入了紫衣的潮流當中。
裴紫丹連面亦未露。
人潮團團旋轉起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旋得人頭暈目漲。
兩個念頭在沈月關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一個是,車到山前必有路。
另一個,則是莫易說他一直在好奇的,死亡的滋味。
莫易的腦海中,亦有兩個念頭。
一個是,自己究竟殺過多少人呢?
另一個是,自己究竟玩過多少女人呢?
在一切有改變之前,繼續機械地舞動著刀劍。
那些蠢笨的盾牌開始揮出作用,莫易竟然覺得,自己的手,握劍的手,有著些微的震痛。
本來,沉湎在殺人的快意中的他,是難以感受到自己身體上的任何傷痛的。只有興奮和快意,興奮和快意掩蓋了一切不如興奮快意那麼強烈的感受。
然而現在他感覺到虎口的震痛。
說明,他已經不那麼興奮,已經不夠沉湎。他從那個地方出來,回到一個有恐懼,有疼痛,有挂念,有執著的世界里。
這個時候,之前散開的血滴不知如何又集聚了起來。
血腥味再次飄揚在空氣里。
血滴似乎有眼睛似的,向著沈月關與莫易所在的地方慢慢聚攏,籠罩成一片血光,罩在兩個人的上空。
同情教不同,滴血的下屬中,並沒有普通的徒眾。
全部都是殺手。就如同神霄派下的護法一樣。全部都是可以殺人的好手。
數量已經不算太多。
莫易同沈月關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莫易遽退。
沈月關在莫易動身的一剎那亦跟著退。
兩個人退回了紫潮之外,沈宅之前。
花園裡,一副較大的石板桌凳尚未被之前的爆炸摧毀。莫易躍了上去,沈月關亦躍了上去。
莫易長劍向地,在石桌的邊緣劃了一個圈。
綠色的幽靈樣的光熒熒爍爍。
「幽靈界!」莫易斷喝
紫衣的潮流滯了一滯。
莫易舉劍向天,虛虛地劃了一片區域,再次低喝,「天網!」
紫潮全體停步。
暗紅的鮮血卻擁上來,在那片虛擬的區域外遊動。
終於,一滴血迎上去。
嗤地一聲,血化為氣體,散在空中,只留下難聞的焦味。
血滴迅速退回紫潮之後。
兩個疲憊而蒼白的人,就守在一張石桌上。
俯視出去,一層層花一樣的人潮天真地仰望著他們。那個樣子,就好像他們是祭台上的神,或羔羊。
「媽的。」莫易罵。「我討厭紫色。」
「我也是。」沈月關喃喃表示同意。
一時間,兩方面都僵持住,一動也不能動。
莫易與沈月關喘息著。
人潮向兩邊讓開。
一群紫色當中出現了一襲白衣。
卻配了紫色的高冠。
沈月關忽然改變意見。「白色也很討厭。」
莫易看他一眼。「你穿的又是什麼?」
「這是月白,不是那種死人白。」
「恭迎教主!」震天響的口號。
裴紫丹終於露面。
「兩位護法,幸會。舍弟常常提起兩位的豐功偉績,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看來四十多歲的男人,卻有著六十歲老頭的嗓音。這便是採補鍊形的結果了。鶴紅顏,加上老鶴的難聽叫聲。
「裴教主,令弟死前拜託我轉告你,說他在地獄寂寞,請你速速下去與他作伴。」莫易答。
「哦,莫護法真是仁慈。只是不知道,怨體入腦之下所支持的天網,又能維持到幾時呢?」
「不勞教主費心,莫某累了,自然有沈護法接替。我們輪流維持,我也不知道能到幾時。」
「如此甚好。」裴紫丹笑得似一個菩薩。「可惜幽靈界卻是天亮之後即刻消失。現在離開天亮,最多兩個時辰,倒是正夠裴某好好休息補充一下。來人,傳膳!」
他竟然就在莫沈二人的面前,坐了下來。
面前還擺了一張小几。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人,穿著廚師的白衣高帽,托著不知道從哪裡端來的食物,熱氣騰騰的,恭敬地擺放上去。除了雞鴨魚肉,竟然還有兩盤精緻的點心和一壺酒。
裴紫丹拿起銀制的筷子。「兩位,桌子是用來吃夜宵的,不是用來站人的。」他挾起一塊雞卷示意,「站在上面,難道不會高處不勝寒么?」
他自顧自飲著酒,吃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