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歸途

第十四章 歸途

洞府密室。

莫易看著那堆比人還高的書山,苦笑了下,直直仰倒到地上的軟墊上。

沈月關卻還埋在書山之間。

「找不到特定的佛經,就解不開怨體的詛咒。」沈月關瞪他一眼,「你現在的身體很好受么?」

「不好受,幾乎沒有自衛的能力。」莫易哀嘆。「一動真氣就幻象連連,甚至動動手腳都氣血翻騰。可是可是,月關,你知道這世上共有多少佛經么?」

「數千卷?數萬卷?數十萬卷?」沈月關受他刺激,也扔了手中梵文,嘆口氣躺下來。「簡直跟九宮合道一樣……比九宮合道還狠,居然是一種怨體對應一卷佛經……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了。」

敲門聲。「可以進來嗎?」聲音又清又冷。

莫沈二人卻露出喜色。「仙姐快進來。」

沈仙刀端著一個托盤的食物入來,將托盤放在地上。她仍是一身男裝,卻沒有刻意梳起長,滿頭青絲柔順地垂下來,映著一張俏麗之極的面容。若說她是女人,她比女人更清艷;若說是男人,則比男人更清俊。

莫易色迷迷地伸手去摸了摸沈仙刀的臉蛋。「看到武林四大絕色之一的仙姐,似乎連怨體亦不復存在……」

「莫易你手腳乾淨點,這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沈月關抗議。

沈仙刀絲毫不以為忤,笑了一笑,又有些擔憂地在兩人之間坐下來。

「找得如何?有沒有進展?」她溫柔地問。

「完全沒有。」想起這件事情兩人就又開始頭疼欲裂。

「那就不用找了。」沈仙刀將食物擺出來。「吃點東西,今夜我親自護送你們離開。追風七驥雖然遇害,不過我的踏雪烏雲亦可以在三日內趕到神霄山。到了山上,怨體之流,自然可以解決。」

「可是,情教……」

「我就是擔心情教集結更多人馬而來。所以,今天就走,趁夜離開。」沈仙刀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毫無女兒之態,儼然一派宗主的氣度。

「姐姐護送我們離開的話,那洞府這邊是否由三位教習先生鎮守?」沈月關仍是擔心玉刃。

「三位先生同我們一齊上路。洞府這邊你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沈仙刀做事甚為乾淨利落。「你們吃光這些東西補充體力,再好好調息,準備好隨時上路。」她站起身朝二人點頭一笑,返身而去。

「我在想雲一枝要是知道她求婚的對象是個比她還美的美人,會有什麼反應。」

「可惜她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莫易拿起筷子在菜里撥來撥去地挑肉吃。「不然介紹給仙姐,嚇她一嚇。」

「她杳無蹤影,你不擔心她?」

「我從來不擔心女人。女人是萬年不老不死的生物,她們永遠不會有事,尤其是雲一枝這樣漂亮又風騷的女人。」

「你這樣說女人,豈非連我大姐也包括?」沈月關假裝虎著臉。

「仙姐是美,不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太多了,仙姐這樣的真正的美人卻極其稀有——月關,你姐姐最美麗的地方就在於,她明明是個大美人,卻似乎對此全然無知,一點也不在乎,從不利用女人的身份博取任何優勢。論武功智謀,又絕不在任何男人之下。」

「廢話,我姐姐用沈仙的名字可以在十年前就選到武林四大絕色;用沈仙刀的名字則是神仙洞府的堂堂洞主神仙刀沈大俠,自然是絕頂美麗又絕頂能幹了!」沈月關說起姐姐,臉上的表情似乎小孩童那樣可愛。

「月關我決定了!」莫易握拳,「我一日為人,一日追你姐姐之心不死!」

「我看你現在去死就差不多。」沈月關拿筷子敲他。「姐姐已經說了,把小刃許配給你為妻,你不記得了么?」

「這才是真正要死,神霄派的護法可以娶妻的么?」莫易嘻嘻笑。「是仙姐為了救我才這麼說的而已,月關我很感動,不過你就不要當真……」

「那麼,神霄派的護法難道就可以到處追女孩子同女人上床?」

「追女孩子同女人上床就不可以,不過追女孩子同女人上床然後讓她們守口如瓶死心塌地永遠都不上神霄山告我呢,就沒問題。」莫易搶走最後一塊排骨,得意地藐視了動作稍慢的沈月關。

「我等著看你哪天陰溝裡翻船。」沈月關認命地吃素。

「說老實話,我心裡不安的感覺並沒有消退。我總覺得,該生的事,仍然沒有全部生。」

「你確定,不是怨體給你帶來的影響?」

「絕對不是。」莫易認真。「似乎有更多東西在等待,之前的一切全是鋪墊而已——我做了一些事,然而我完全不知道是對是錯。」

沈月關沉吟不語。

「該走了。」不知不覺已經是暗沉時分。

沈仙刀在密室外敲了敲門。「收拾好東西,從後院直接上第三輛馬車。」

後院已經停著整整五輛一模一樣的黑色馬車。沈月關和莫易鑽上第三輛。片刻,夜色之中五匹黑色駿馬朝著五個方向飛奔而去。

莫易忍不住撩開車簾偷看。

沈仙刀竟然換回女裝。一身黑色紗衣,緊緊地裹住她的腰肢。

莫易看得嘩了一聲。

「別探頭探腦的。」沈仙刀未曾回頭,低聲警告。「三位教習和我的婢女各趕一輛車,兜完圈子之後會先後回到洞府,只有我們這輛會離開山東,直取神霄山。沒有外人知道我是女兒身,所以避開情教眼線的可能性很大。」

莫易乖乖縮回腦袋。「有仙姐在,睡大覺都沒問題。」

車廂里的沈月關就身體力行,已經閉起雙目,舒舒服服會周公去了。

莫易輕笑一笑。怨體在身體里的蠕動掙扎卻也抵不過心情上的舒暢鬆弛。

沈仙刀就是這麼一個能夠令人完全放鬆的女子……說女子甚至覺得有些褻瀆。莫易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姐姐時候的情形。那個時候她正在沐浴。沐浴啊,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為香艷的事情。她取下束的冠帶,烏又直又順地垂下來,好像一痕月光下的瀑布。她一件一件脫掉男裝,玄色的外袍,雪白的中衣,然後就已經能夠看到屬於女性的腰肢,雖然柔軟纖細,但是筆直、充滿力量。她的內衣裡面並沒有屬於世俗女子的肚兜之類,而是用層層疊疊的白布將胸纏了起來,使得頗為飽滿的雙峰保持衣衫下面的平坦樣子……莫易記得她甩了甩頭,長拂在自己的胸前,她低頭,用一種平和恬淡的笑容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而後穩穩地跨入了木桶里,就好似衣衫齊整時候那麼自然坦蕩與隨意。

雖然這個偷窺的起因是因為一個可怕的誤會——沈仙刀是個女人。她既然是個女人,她又如何可能對另一個女人始亂終棄?她又如何可能使得一個可憐的女子懷上骨肉?很清楚,那個哭哭啼啼找上神霄山來的小女人定是遇見打著富家公子旗號騙色的冒名頂替之徒了。

莫易正要離開的時候,行藏卻被入浴的佳人捉個正著。他原本篤定地以為自己的輕功絕對能將一個在木桶里**著身子的女人甩開,卻在荒郊野外里被一把劍指著了喉嚨。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一個絕色的佳人,身上只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袍,頭濕漉漉地盪在風裡,她卻用比自己還要穩定的手握著劍指著自己的喉嚨,她卻用比自己還有鎮定的眼神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真正的女人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她不懼怕也不厭棄自己的身體。她任憑自己身體的美麗或隱秘的部分暴露在被風吹開的袍子外面。她不施脂粉,亦沒有任何裝飾。和她在一起的是一把劍,是一把莫易亦難以企及的劍!

她卻不冷漠不高傲,只是平靜地問,「你是誰?」

在這種力量面前,莫易第一次屈服了。他原原本本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卻不料見到佳人唇畔一絲笑容。

「我弟弟亦在神霄派門下,他也姓沈,你認識他么?」

就這樣,原本不太熟稔的莫易同沈月關之間建立起了奇妙的友誼。

後來莫易同沈仙刀一齊,找到了那個負心又冒名的白痴。經歷了那樣的一個夜晚,沒有一個年輕人可以不動心,然而和沈仙刀一起行動的日子裡,莫易卻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沈仙刀是個女人,卻不是一個普通男子可以企及的女人。她可以被作為一個前輩知己去信賴去倚仗,可以作為一個心中的夢想去收藏,卻不可以被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那樣**萌動地愛慕。她散出的氣質是超越了性別的,是親切卻絕不曖昧狎昵的。莫易終於在不知不覺之間開口叫了姐姐。

一個姐姐。多少男人與性無關的夢想。小時候調皮地玩到哪裡臟到哪裡被小夥伴追打的時候,會沉穩地幫你解圍帶你去洗臉洗手幫你洗衣服的姐姐。

會幫你決定行動路線替你付客店酒錢在你殺人的時候靜靜地為你護法的姐姐。

一夢一宿。

莫易覺得自己很久沒有睡得那麼安穩過了。

「你也剛剛醒?」笑著看著對面像小孩子一樣的沈月關。小孩子剛剛醒來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種特別無辜特別迷茫的卻帶著甜蜜的表情。

怨體也遮掩不住的人的本原。

其實作了殺手本身亦是一種慢性的怨體吧。

殺盜淫妄酒。

就算多麼習慣就算把某種價值觀念接受到理所當然,世俗的道德律卻好似有魔力似的,不管一個人心底是坦蕩還是畏縮,都生生要剝奪人似孩童時候般熟睡的權利。

不但殺人如是。與人爭鬥的如是。心有惡念的如是。耽於愛欲的如是。有所執求的如是。

「姐,已經入了山東?」沈月關驚喜地看著馬車外的樹木山水。

沈仙刀仍然如磐石一樣穩定,似流水一樣從容。她略略回,微笑著遞過來一個酒壺。

想來一路縱然有驚險,也消解在夢鄉之外的地方了。

沈月關對著酒壺親了一口,亦是滿面輕愉。他飲了半壺酒,遞給莫易。莫易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兩日後。順著濺濺流水的黃河,神霄山已經近在眼前。

「我送你們到山腳,你們自己上去吧。」沈仙刀仍是神采奕奕,一點亦不似兩個日夜未曾合眼之人。

「仙姐……」莫易半撒嬌地望她。「我會想你的。仙姐送我們到山腰好不好?」

「莫易,」沈月關笑他的語調。「你越來越嫵媚了,亦越來越能粘人。」

莫易眨眨眼睛。「一別之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相見。每一次離別都當作生離死別才夠深刻。」

「什麼生離死別,不怕不吉么?」沈仙刀微笑著停下馬車。「喝口茶說說話,之後不許再粘我。」

驛道上最為常見的那種茶棚。

道路不太繁忙,鋪子里亦沒有其他客人。茶棚是北方的那種半公半無主的樣式,兩個桶里裝著茶和碗,客人可以隨意自取。一個小盤子里零碎一點銀錢,也是客人按照自己的心愿留下。

沈仙刀三人挑了一張桌子,剛剛坐下來,還來不及自己動手倒茶,便聽得一聲女子的慘叫。

此地距離神霄山不足五里,已經算是神霄派保護的範圍。沈月關和莫易習慣性地帶著防備站了起來。

一個著著全麻衣衫的女子身影踉踉蹌蹌地出現在驛道遠處。

莫易和沈月關重重一震。

是……是神霄派女子清修時所穿的麻衣!

沈仙刀看了兩人一眼,心下明白,身子看似不動,卻迅疾而出,在那名女子就要跌倒的時候將其抱起,帶回到茶棚之中。

莫易失聲叫出來,「吟風??」

沈月關亦是大驚,「莫易,她中的是武靈箭!!」

女子的背心果然插著一支箭,已沒入體內四寸,箭羽被鮮血染紅。

「吟風,出什麼事了?你為何要私自下山?」莫易急問。武靈箭是神霄山武靈門守衛所擁有的利器。神霄派女子若是不得准許私自下山,武靈門一箭出手,哪怕追蹤百里千里亦必殺之。

沈月關向乃姊解釋,「吟風是神霄派女御,負責照顧莫易的生活起居。只是不知道為何竟然會……」

「不要……不……要……上……山……」女御的眼睛已經模糊,想來已經看不清楚這個世界,只是憑藉聲音認出莫易。

她傾盡所能只得說出這句想必在心中繚繞了許久直至生命盡頭的說話,爾後頭一偏,死去。

沈仙刀嘆。「我已經儘力將真氣輸入她體內了。」

「『不要上山』?」莫易眉頭緊蹙。

「是有什麼變故,或是有什麼陰謀?」沈月關亦十分疑惑。

「要我陪你們上山么?」沈仙刀問。

「不必。」沈月關站起來。「有什麼變故或陰謀也好,也都應該輪到我們自己去面對。」

「不錯。」莫易正色。「有勞仙姐護送我們到此,已經非常感激。派內之事,我們會自己解決。」他心中狂跳。這些日子來的不安似乎第一次有了明確的指向。

「仙姐。」他強壓不安,綻露微笑。「也許這次真的是生離死別呢……來,抱一下。」

不等沈仙刀應承,他就張開雙臂,給了沈仙刀一個大大的擁抱。

「吟風的屍身就請仙姐代為處理。」莫易深吸氣。「月關,休息夠了,該走了。」

「我們走。」沈月關的眼睛里亦無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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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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