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武靈門
武靈門。
「什麼人?」守衛是十分驃悍的女子,黑甲長弓,兩隻眼睛里都是警惕,在夜色里閃閃亮。
面紗下的女子定一定神,「奉上殿女仙密令,有機要之事,必須此刻下山!」
守衛頗為疑惑。「深夜下山從無先例。可有憑證?」
「武靈憑在此,請查驗。」
守衛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終於一揮手放行。
楚雲的心中幾乎要驚出一隻小鹿來。
夜色中只有順著山路流下來的無名溪水反射著一點一點的亮光。
粉色的紗衣飄飛在石板路上。她幾乎是奔逃一樣地往山下走去。
什麼聲音?
楚雲一回頭,見到一支焰火從她身後的山頂呼嘯著升起。
她嚇得幾乎滑倒。這是派中有緊急變故的訊號。
怎麼回事?她尚懵懂彷徨的時候,卻只見武靈門處亮起一片火把的光。
聽到浮華的喧嘩。
她陡地明白過來,終於真地跌倒在小溪旁邊。
一定和自己的私逃有關,可是,可是可是,怎麼會這麼快?
「楚雲——」
一聲凄厲的叫喊從武靈門處傳來。
楚雲花容失色。「方儀,是方儀!」
她想也未想,起身迴向武靈門而去。
「楚雲——不要回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回來!」方儀的聲音雖然帶著哭腔,卻有種說不出的暗暗的驕傲和鼓勵。
火把向山門以下延續。
「楚雲,儘快回山,不要一錯再錯!」——是明翠。
楚雲暗罵自己。她一路而來並無瞞人之心,事事有耳目眼線為證,如何能夠逃得過去?只是憑著心頭一股熱望打算夜去晨歸,卻將事情搞到如此地步,還無端連累好友!
「楚女史,」下一個喊話的居然是圓圓,那個楚雲幾乎忘在腦後的小妹妹。「我已經把你日間所見少年之事稟告給上殿,英護法明日就會下山辦事,你切勿糊塗!」
正回往山上走的楚雲停住了腳步。
這算什麼?
這到底算什麼?
辦事?可笑。殺人而已。
派護法去殺那個少年算是斬草除根?
也不問清楚,也不查明白,殺,殺,殺,殺人可以解決什麼問題?
楚雲握拳。她的確是莽撞天真的一介小女子。但是這並不代表她是白痴。
圓圓話中之意很是明白。逼得她回頭無路。必得趕在英敏之前去找那個少年。
他是莫易的私生子也好,不是也好,她都不能讓他死。
她不回頭,獲罪的就是方儀。一舉除去兩位女史,圓圓小妹妹自然升遷有望。
年輕的小姑娘真是一代比一代強。
火把伴著犬吠之聲迤邐而來。楚雲做了簡單但是正確的決定。
她跳進溪水裡。埋頭,讓身體儘可能地舒展,如一條水草一般隨著溪流前行。
夜色中,她與溪中的鵝卵石無異。
火把和犬吠哪怕從她身邊經過,亦不會有絲毫覺察。
濕的紗貼緊在身體上,楚雲心念澄澈,與月光,星光,溪中的粼粼波光融為一體。
黎明時分,平緩的水流再也不能將楚雲前推。
離開了山勢的輔助,溪流變得百轉千回起來。朝陽越過山峰照住靜謐的村莊。
楚雲猛地從溪水中抬起頭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妝容和辮都在水中融化無蹤,紗衣幾乎遮不住她的**。
好在背後的神霄山,已經變成矮矮遠遠一座小峰。楚雲心中悵然若失,卻又有逃脫樊籠之感。
這不是她的計劃。
她從未想過叛出神霄派。她只是想去見一見那個少年而已。
苦笑著爬上岸。除了按照初心去找那個少年之外,她亦不知道廣闊天地要何去何從。
可能是因為心中太過緊張,楚雲上岸之處事實上已經越過了南山鎮,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丘陵。
楚雲想了一下,下意識地向下坡的方向走去——她天生方向感很差,就算是神霄後山,她也可以迷路迷到被上殿女仙拎著耳朵罵。
她走錯了。
不錯,神霄山下南山鎮的確是下坡,可是溪流流過南山鎮之後迎來的卻是又一個小有弧度的低矮丘陵。她順著下坡路走,卻是越走越遠,渾然不覺。
前方隱約可以看見一個鎮子的規模。
楚雲沒有忘記用內功將紗衣烤乾,再戴好面紗,吸口氣向她所以為的南山鎮走去。
一盞茶的工夫之後,鎮口賣牛肉湯的大爺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終於同情地告訴她,「姑娘,這兒是渡口鎮,不是南山鎮,你往回走上大半日,腳程快的話,就可以到南山鎮了。」
楚雲啞口無言。
不遠處的黃河與渡橋做了旁證。
「英護法明日就會下山辦事……」她想起圓圓的說話,不禁心急如焚。顧不得光天化日人們的眼光,一閃身飛掠向來時的路程。
「朝辭黃河去,夜宿黑山頭。黃河流水鳴濺濺,燕山胡騎聲啾啾——」十五六歲的少年,高高的個子,壯壯的身材,正站在小溪水的旁邊,望著遠方所溪水匯入的地方——黃河。
窄而險要的黃河,高而凌立的渡橋,都似乎代表著外面的另一個世界。
咦,怎麼有天女飛紗亂舞而來?
連小開用手作了個遮陽棚,抬頭眯眼看著那團粉紅色的倩影划空而來,又凌空而去。
「不是吧……」他抬著脖子想了半天,終於決定不再去探究這團看起來依稀有點眼熟的粉影,繼續上路。
才走出十來步,又嚇了一跳。那團粉影竟然去而復反,嬌喘著落在他的面前。
「連,連小開?你怎麼在這裡?你你你,你沒被英敏殺掉?」
粉影自然是在空中飛掠時幸好眼尖看了一眼地面的楚雲了。
「你是……」連小開皺眉,「你是那個南山仙子?」
楚雲心中說不出的高興,也顧不得解釋更多,拉起他的手,足尖在沙地上一踩,便帶著連小開飛上了天。
「你不怕么?」楚雲笑著回頭看連小開。
「怕什麼?」連小開翻翻白眼。「很棒的感覺哎!你在找我么?」
「啊……」楚雲想了想,看看腳下的地勢就落了下去。
「喂,這次你嚇到我了,能不能事先說一聲啊?」連小開坐在地上,被陡然失重的感覺弄得臉紅脖子粗。
「對不起啦。我請你喝牛肉湯。」楚雲笑著拉起他。
鎮口的老大爺看怪物一樣看了楚雲和連小開整整三遍,終於端給他們兩碗牛肉湯。
連小開也不客氣,朝著大爺揮揮手,「牛肉太少了,再加一份來!」
楚雲只是笑。「我的牛肉也給你。」
「對哦,據說南山仙子們不吃葷的!」連小開大刺刺地把楚雲碗里的牛肉也據為己有。
「也不是不吃葷,只是吃的很少。」楚雲按捺下先前的高興喜悅,開始細細打量起這個少年來。
眉毛,像么?眼睛,像么?鼻子,像么?嘴,像么?
十三年前那男子的模樣浮在她心裡。
說像的話,連小開哪有莫易那般俊俏風流。
說不像的話,她又總覺得越看越有相似之處。
「我臉上有花?你看那麼久。」連小開見楚雲不吃,乾脆把她的那碗湯也拿了過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在無數個問題中挑了一個問。
「我娘死了啊,我要去當殺手,告訴過你的。」
楚雲想起來。「為什麼要去做殺手?似乎聽你說過是因為一個你常常作起的夢?」
「是啊,」連小開露出神往之色。「不知道是夢還是什麼,總之我時時都會想起。裡面有一個很厲害的人,一個人面對好多人,卻一點也不害怕。一劍揮過去,無數人倒地,又痛快、又利落。我從小就做這段夢,後來娘說這種人是殺手。」
楚雲凝神看他。顯然,他所說的並不是夢,而應該是幼年時候的一些不能用記憶來承載的心靈刻痕。
「你若真的流著那人的血……倒是天生應該去做殺手的。」她嘆了一口氣。「你準備去哪裡呢?」
「聽說要做殺手可以去三個地方:情教,滴血,和黑殺門。我打聽了一下,情教比較近,我準備去那裡。」
楚雲有點走神地想,這些地方的確都是不錯,可惜,江湖殺手榜上的前幾名位置,卻總要和明明不是殺手組織的神霄派平分。「其實你要是再小個十幾歲,就根本不用跑那麼遠啦。」上山就是了。
她沒說下去,連小開也沒問。喝完牛肉湯抹抹嘴,看著楚雲。「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楚雲自自然然地答。「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自然要跟你一起走。」
連小開的性子也頗為古怪。他也不問楚云為何要來,如何同行,就只是提了一個要求,「那就付錢啦。」
楚雲眨眨眼睛,連忙從衣襟中摸出錢袋,心想幸好昨夜方儀塞過來說什麼以備不時之需。可惜方儀給的全是金葉子,她只好用手扳下一小片小指甲蓋大小的,給了那大爺。可憐的大爺,又一次目瞪口呆中。
「走吧。」連小開拉著楚雲的手。
楚雲本能地掙了一下,沒有掙脫。心中始終將連小開當作後輩小子,也沒多想,就任他牽著。
上午的陽光照得小鎮遍布金光。爬上幾級階梯,不遠處就是通向對岸的渡橋。這個時候,出去採買東西的商人早已經過去,卻還沒到返回的時節,高高長長的渡橋上並無人影。
渡橋高約要有七八丈,不設把手,卻窄窄的只容一人通過。腳下就是湍急的河水,要是給柔弱婦孺來走,恐怕會嚇得哭出聲來。
連小開回頭,彷彿忘了楚雲如何御空飛行一般,守護似的抓緊了楚雲的手,當先走上了橋。
楚雲噗哧一笑。「你怕我跌下去么?」
「我怕自己跌下去,不成么?」連小開抿抿嘴唇,有點認真地抬頭挺胸向前走去。
「如果跌了下去,」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從對岸傳來。「可要記得拚命游泳。不然被水衝去下游,七裡外有個高高的瀑布,就算武功絕世,可也是活不成了。」
和連小開差不多高,卻瘦削許多的黑衣男子站在對面的橋頭。看起來比連小開亦大不上幾歲,一張娃娃臉上卻掛著不相稱的神情,不怒自威,卻又帶著些惟我獨尊的嘲諷。
楚雲的心直沉到了河水中去。「……英敏!」
「楚女史居然認得在下。那更好辦了,楚女史是要將功折罪替我完成任務,然後乖乖隨我回山呢,還是要我親自動手?」他笑眯眯地問。「我的火霆劍多日未嘗過鮮血了,尤其是,上殿姐姐們已經下了特令,下山追捕你的七位護法得權傷你,必要時甚至可以殺你。女子的血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滋味的呢,哦?」他背在身後的雙手舒展開來,右手中火紅色的長劍在陽光下散出烈性的味道。英敏對著長劍說話,如同對著兄弟情人一般,令人覺得說不出來的變態詭異。
「他是什麼人?」連小開一點都沒被嚇倒,只是皺眉,回頭問楚雲。
「他啊,」楚雲面色勉強地答。「就是你想要做的那種人咯。」
「殺手?」連小開眉飛色舞。「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喂,仙子,」他叫楚雲,「他是來殺我們的么?」
「是啊。」楚雲嘆。
「那你打得過他么?」
「……不知道。」她相當後悔自己曾經對武藝的懈怠。能不能打得過這個男人她是認真沒有把握。
「就是打不過了?那還等什麼。」連小開想也不想,緊緊拉著楚雲的手,縱身跳下了渡橋。
「哦……以為這樣子我就會放棄么?」英敏蹲下身子,看著身下茫茫一片的急流。兩人的身影早不知道被吞噬到了何方。娃娃臉的年輕殺手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他竟朝著水中招了招手。「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