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雲變
白慧儀問道,「你有無什麼最難以忘記的童年趣事?」
楚雲的笑容凝住了。
她的童年在神霄山度過。
多麼容易穿幫的題目呀——
她答道,「我最最難忘的事情,是我在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人。」
有一個明媚的,溫柔的春天。在那個春天的某個明媚的,溫柔的下午。楚雲是個明媚的,溫柔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提著一個籃子,去後山采些花草。
那些花草亦是明媚而溫柔的存在於明媚而溫柔的山間。
楚雲覺得很舒服。她對整個童年的記憶都那麼舒服,充滿著明媚的,溫柔的記憶。
她採下一朵辛夷花的時候,就見到腳邊多了一個小東西。
一個小雪團。明媚的,溫柔的小雪團。
楚雲將雪團一般的小兔子抱了起來。它那麼小,卻那麼乾淨潔白,一對寶石一樣的眼睛,又明媚又溫柔地望住楚雲。而它的後腿上,就牽著一條紅繩。
楚雲好奇地看那紅繩。紅繩那麼那麼地長,迤邐在整個山間,隱藏在茂密而可愛的花草叢中。
楚雲循著紅繩一路探去。
繞過了清靈的小溪,火一樣的杜鵑叢,還有鬱鬱蔥蔥的小土坡,楚雲終於找到那根長到不可思議的紅繩的來處。
那是一個山洞。
楚雲好奇地走了進去。
她見到了「他」——一個男人。
一個那麼好看,那麼可愛,那麼瀟洒的男人。
他長長的頭披在肩上,一雙比星星還明亮的眼睛帶著驚奇望住楚雲。
他拍拍額頭說,「天,竟然來了個那麼小的小姑娘!」
原來那個男人是個又寂寞,又聰明的青年。因為他又寂寞又聰明,所以他才想出了這個法子。
女孩子都會喜歡可愛的小兔子吧——這個青年滿山遍野地捉住一大堆兔子,辛辛苦苦挑出來其中最最惹人戀愛的一隻,將一條極長極長的紅繩綁在了兔子的後腿上。
一個憐愛小兔,又對紅繩好奇的姑娘,就會在緣分的安排下循著紅繩找到那個山洞。而那個可愛的青年,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開始一段又浪漫又美好的戀情。
只是他沒有想到,最後找來的,竟然是個才十歲的小姑娘。
楚雲聽他說來說去,又見他一副懊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對那個青年說,別再懊惱啦,我幫你將小兔子抱回山間,你等待下一個女子來吧。
「然後呢,我就做了一件我至今都覺得又得意,又有趣的事情。」楚雲站在台上,眼睛里流露出屬於豆蔻少女的光彩。
她的眼波也又明媚,又溫柔。
所有人都被她的故事吸引住。大家都在猜測,這個女孩子究竟做了件什麼樣有趣的事情。
白慧儀忽然啊了一聲。「我知道了。」她笑起來,一剎那間她的面孔也變得又明媚,又溫柔。
楚雲彷彿看見這個婦人十年前的樣子。那樣子一定吸引人極了,就像一顆小蘋果,還帶著一片青青的葉子。
「你一定是將小兔抱回山間,然後悄悄解開了那紅繩,對不對?」白慧儀興奮地猜測。
「是啊。」楚雲如銀鈴般笑起來。「我一想到那人在山洞裡苦苦等待卻什麼都等不到的樣子,就覺得好可愛。」
像那隻小兔一樣的可愛。
像台下連小開有點迷惑的,一眨一眨的眼睛一樣的可愛。
那是每個人都有的,每個人卻都留不住的那種可愛。
那是屬於年少時的光陰。
又叫做——青春。
在你青春的時候,可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
得到了如連小開也好。得不到如楚雲也好。總也是人生中最美麗最有趣的一段回憶。像一顆小蘋果,還帶著青青的樹葉和露珠。
宋情生似乎不捨得打斷這個連空氣中都流動著明媚而溫柔氣味的時刻。可是他還是不得不站出來,說,「請各位佳麗回後台更衣。評判的結果很快就會作出啦!」
於是乎,大家又涌回後台,換上了慧妍雅集為她們準備的最後一套衣衫,也是最令女孩子們驚艷的衣衫。
水晶和珍珠綴滿了絲絹,華麗的勾邊和長長的紗尾裝飾著長裙。恰到好處的露出了肩膀和一點點酥胸,嬌艷的顏色上面繪畫著風流靈動的花草人物。每一套衣裙都略有不同,但都一樣精緻優美,同每一套衣裙相搭配的是各種各樣的鮮花,那些鮮花被幫忙梳妝的娘姨們巧妙地插到了佳麗們的間。而翡翠明珠鑲就的飾更為佳麗們細膩的皮膚增添了光彩和顏色。
一群女孩子如冶艷的花仙們從後台魚貫而上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
花團錦簇一般的美。
「三甲已經決出。」宋情生手中持著一個錦囊。「在宣讀結果之前,先要告訴大家的是,無論結果如何,各位身上所著的衣衫飾都將歸各位所有,作為入圍的獎勵。」
佳麗當中小小的嘩了一陣。
「至於位列三甲的佳麗呢,就可以在下個月的初十,參加在嶺南舉行的總選。屆時各位都將得到遠遠豐盛過今日的獎賞,以及各種頭銜稱號。那麼,究竟哪三位能夠脫穎而出,艷壓群芳呢?——」宋情生賣著關子。
佳麗們緊張地互望。
楚雲身邊的小女孩忍不住將右手伸過來,緊緊握住了楚雲的左手。
「今日的探花,便是第四位佳麗,來自濟南府的溫眉溫姑娘!」
伊人驚叫了一聲,臉上綻出又喜悅又感動的笑容,站出了半步。
「今日的榜眼,則是——第一位佳麗,來自渤海郡的何怡容何姑娘!」
預料之中的人選。何姑娘挺直了身子,帶著驕傲站了出去。
「最為激動人心的,便是今日的花魁究竟落入誰家——」宋情生掃視了一眼剩下的七名佳麗。
楚雲亦在好奇,究竟是誰人能夠超過她心目中最美的兩位姑娘呢?
「花魁便是——第九位佳麗,來自南山鎮的尤楚雲尤姑娘!」
台下爆出一陣掌聲。
楚雲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宋情生念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她手足無措地望著台上台下的人群。
連小開鼓掌鼓得特別開心,特別用力。
落選的佳麗用又羨慕,又欽佩的眼光看著她。
台下的三位評判含笑望她,似乎在欣賞她這刻的嬌羞與無措。
宋情生輕咳一聲,「尤姑娘,你是名至實歸,請出來領獎吧。」
楚雲踏出腳步,站到了一號與四號之間,舞台的正中。
她忽然明白過來,為何那麼多女子不惜奔波來去,拋頭露面也要參加選美。
不是為了什麼獎品或是盛名,也不是為了能夠嫁到峨嵋掌門這種金龜夫婿。
只為了這一刻的榮光,就已經足夠。
彷彿自己已經是宇宙的中心,舞台上唯一的女王。
有種天地為之一小的感覺。
浮雲一樣的世界里,唯一真實的就是此刻的心跳。
很美。
自己很美。
從此以後的人生都會不同,至少每一刻都會充滿自己對自己的承認和讚賞。這種感覺,足夠鋪就通往任何想要的目標的榮耀之路。
「請沈洞主和白女俠對整個比賽作點評。」
沈玉刃先開口。「參加本次濟南府遴選的佳麗素質都很好,真是令我與慧儀生出『我見猶憐』之感。一個能夠讓男人認同的女人已經是眾人中的佼佼,而能夠讓女人也認同的女人的確是極為難得的世間尤物。今次比賽佳麗們都用心表現出自己最佳的風貌,尤其是幾位入選的佳麗,可謂是色藝俱佳,德容齊備,相信加以時日,定能成為武林中的明日之花,留在人們的記憶與傳頌之中。」——基本上,是一席官方說話來著。
白慧儀微微一笑,接過更為艱巨的個人點評工作。「有些說話是送給全部佳麗,比如,一個女人的美態,固然可以在嬌媚羞澀中呈現,但是坦然雍容的氣度,才真正為更多人欣賞,亦可以保持得更為長久。對於落選的佳麗,我認為其實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六號、二號和八號,若能在更多方面多加砥礪自己,必然能夠成功完成自己夢想。而入選三甲的三位佳麗,四號勝在嬌艷,一號勝在沉靜,而九號的尤姑娘——」她頓了一頓,「勝在韻致。一顰一笑之間,彷彿有光影流動,這固然是天生的風情所賦予,更是來自於心中的真純靈巧。希望三位再接再厲,在總選中獲得佳績。」——成名美人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管是鄉下姑娘還是苦命女子,都會在選舉后被鍛煉成為一個能夠應對各種場面,儀態端莊,說話得體的高貴淑女。
「現在,就請三位評判上台,為三甲的佳麗頒獎。」
三朵白玉精細雕成的茶花被盛在盤子里端了上來。茶花的大小略有差異,代表著三個位次的區分。
沈玉刃走在最前,白慧儀隨之,任伯川很有風度地殿後,走上來黑石的台上。
看來要為楚雲頒獎的,會是白女俠。楚雲望了望她,心想,其實自己比她應該小不到幾歲,然而卻生生占著新貴的身份,足足可多風光十年,不禁有些飄飄然的得意念頭。
只是,萬一當選了四大美人,楚雲又有點擔心,到她十年後來頒獎之時已經是三十五歲的中年,豈非十分丟人?一定要好好保養……胡思亂想之中,一縷警覺悄悄掠過腦海,不過楚雲根本沒時間去抓住。
這縷警覺,大概是來自其實只比楚雲年長了一歲的白慧儀過分的憔悴容色,以及在已經開始炎熱的天氣里仍穿著著的一件又厚又長的披風吧。
在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比賽落幕之前,屬於江湖恩仇人心險詐的那一部分,卻剛剛開鑼。
楚雲望著白慧儀的視野里,竟然莫名地映出一道寒光!
從黑色披風內伸出的一道峨嵋刺,又凌厲又迅疾地直刺出去!
刺的不是楚雲。
而是走在她前面一步之處,剛剛停頓在四號身前,開始轉身朝向佳麗的沈玉刃。
同一時刻,四號佳麗溫眉,向著面前的沈玉刃,擊出雙掌!
聲色犬馬,花團錦簇。
全部都是天上雲,地上煙。
一身身美麗的衣裳遮不住兩手上難以洗脫的血痕。
這才是江湖。
殺,殺,殺!
充滿陰謀和殺戮的江湖。充滿故事和計謀的江湖。
錦衣玉人又如何?
一樣要在峨嵋刺下討生!
沈玉刃低呼了一聲。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如游魚又似蛟龍的身形剎那間遠遁,直落在石台邊緣。
溫眉的掌力堪堪落空。
然而,白慧儀手中的峨嵋刺上,卻沾了血跡!
下一剎那,白慧儀的峨嵋刺已經到了任伯川左手,而他的右手,更是握緊了白慧儀纖細的皓腕。「小慧,你作什麼?」
溫眉的脖子上則擱了一把劍,劍柄持在宋情生的手中!「何方賤人,竟敢混入選舉,意圖謀刺?」
白慧儀笑起來。
她的笑容與其說是喜悅,不如說是凄楚。
「沈洞主,」她轉頭,看住沈玉刃。沈玉刃一手緊緊按住腰間,面色十分蒼白,似乎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楚。「是否覺得很難受?很抱歉,峨嵋刺上染著劇毒——你我雖然不算什麼好友,不過好歹在十年前共享四大美人之位,我亦,我亦不想這樣做的。」她垂下眼帘。
「既然不願,想是有人逼你了。」沈玉刃冷冷開口。
若只是從溫眉處來的攻擊,就算如何突然,亦不能夠傷她分毫。
她對情教這個死敵,仍然保持著基本的警惕。
然而她卻不可能料到,十年前的舊相識,身家來歷都歷歷清楚的白慧儀竟會對她出手。
再加上昨夜平無奇的一鬧,她幾乎以為情教所攪起的風浪到此為止了。誰知卻仍然著了道——雖然她反應迅疾,並未傷到要害,體內卻傳來如火燒針刺一般的奇異痛楚。
白慧儀並不企圖殺她。只是要劃破她的皮膚,讓峨嵋刺上的毒可以進入她的身體而已。
「不錯,我只是為了,為了救我的丈夫。」她轉過一雙悲凄的美眸,切切地望住溫眉。「我已經依照你們所說做了,你們應承過我會釋放外子——」
溫眉一點也不把自己頸間的利劍當一會事,撇撇嘴角。「劉恆千啊,早放了。」
「不錯,我們知道劉夫人白女俠必定不會令人失望,所以昨夜已經恭送劉掌門回山,還送了他十顆『欲生欲死丹』,白女俠回去之後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了,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聲從場外響起。
包括任伯川在內的慧妍雅集眾人俱是一驚。
竟然被未曾獲得邀請之人進來了內場!
而且不是一人二人,而是一行十餘人等大搖大擺地魚貫而入!
「原來是平副教主。」沈玉刃語氣如冰。
十三年前情教浙江總舵舵主平西城,現今已經升到了副教主之位——外加養了一個不知是真痴情還是假痴情的兒子。
「如此山東境內盛事,竟也不邀請我們情教參加。好在我教內弟子爭氣,竟然博得個探花之名啊,小眉,你可真厲害!」平西城哈哈大笑。
「恭迎副教主!多謝副教主誇獎!小眉以男兒之身,竟獲慧妍雅集諸位大俠賞識,真是令人心情激動,難以平抑啊……」溫眉的口氣仍然嬌媚動人。「不過還是輸於了兩位貨真價實的美女姐姐。嗚嗚,根本不公平嘛,武林中要是有『四大相公』的選舉,小眉自信一定可以折桂!」「她」一邊說,一邊扭動著腰肢。
宋情生瞪大眼睛。
竟然是個男人!
怎可能?
「嘻嘻,不相信的話,我懷內的那兩個山東大包說不定還熱呢。」溫眉挑釁地看看宋情生,將胸一挺,「喂,來摸摸不?」
宋情生差點吐了出來。
「平副教主大駕光臨,慧妍雅集蓬蓽生輝。只是魚目混珠在前,暗箭傷人在後,不知情教有何打算,是否準備砸了武林美人選舉的場子?」
此刻的任伯川,已無那種調皮活潑的腔調,卻如山嶽一般,擋在了沈玉刃的身前。
「豈敢豈敢。」平西城打著哈哈,「十年一度的盛事,敝教豈敢壞了天下同好的興緻?情教與慧妍雅集都以愛惜美人為己任,應該惺惺相惜才對!今日冒犯之事,實在是敝教與神仙洞府之間的過節,與他人無干,平某先向任大俠說聲抱歉了!」
任伯川哼了一聲。「這是慧妍雅集的地方,亦是慧妍雅集的活動,平副教主一句無關,難道慧妍雅集就會聽任你等行兇?」
平西城瞪大了雙眼。「誰要行兇?」
眾人皆是一愣。
「這個,沈洞主是白女俠所傷,本教弟子溫眉並未碰到她一根寒毛。而白女俠的夫君此前早已離開本教,換而言之,白女俠並無受到任何脅迫,關情教何事?」平西城振振有辭。
眾人再愣,一時之間竟無法反駁。
「先前任大俠已經說過蓬蓽生輝云云,那就是歡迎本教弟子觀賞選美了——大家坐下,好好欣賞美人罷,雖然遲了點,好在還未散場!」平西城竟真的挑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卻只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
是沈玉刃。
她已經隱忍許久,終於忍耐不住,出了一聲呻吟。
她緊緊捂住的傷口處,已經有黑紫色的血洇了出來。而標緻冷艷的面孔,已經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
「小慧,究竟是什麼毒藥,還不快說!」任伯川無暇跟平西城等計較,厲聲責問還在他手中的白慧儀。
不知道毒的種類,自然不能夠找到相應的解藥。
白慧儀亦有不忍之色,卻無能為力地嘆了一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他們給我葯,我只是將它塗到我的峨嵋刺上而已……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白慧儀垂下臻,卻一副無怨無悔的樣子。
為了自己的夫君,別說對沈玉刃出手,就是再大的罪惡,她又有什麼選擇?
「平西城——」
「哎,任大俠你可別看我,」平西城一臉事不關己,「你問問白女俠是什麼人給她的毒藥?」
「是……」白慧儀咬唇,「是一個蒙住面孔的男人。」
世上竟還有這等無恥之人,這等無奈之事!
「平-西-城。」冷冷的語氣,竟然來自於在毒傷之下看起來無比虛弱的沈玉刃。「你究竟想要如何?」她咬牙,幾乎一字一頓地問。
情教的毒咒等等,乃是天下聞名。
沈玉刃已經嘗試了數種辦法去壓制體內遊走的毒素,卻只收到相反的效果。
「我不想如何,如何都不想。」平西城大刺刺地安坐在座椅上。「玉刃小姐——哦,差點忘了,是沈洞主,沈洞主若是身體不適,不妨隨平某赴情教分舵一行,敝教沒什麼長處,瓶瓶罐罐的藥草之類倒還挺多,當能幫沈洞主壓制住毒勢,如何?」
很顯然,他的目的並非想見著沈玉刃毒身亡。
「然後再通知家兄去情教救人對不對?」要是憤怒的眼神亦能作為武器,沈玉刃的眼神已經刺穿平西城的身體。
「這個么,」平西城打哈哈。「玉刃小姐何必說得如此直白呢?」
沈玉刃居然還有力量笑了出來。「永遠都是如此。十三年前如此,十三年後還是如此,永遠將我當作去傷害別人的道具,永遠對我視若無物……」她輕輕咳了兩聲。「平西城,今日本洞主就讓你知道,就算身負毒傷,我亦一樣可以取你的狗命!」
比話語還快的一道玉色驚虹,漫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