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入了暑,屋裡便如火爐灼烤,連空氣都瀰漫上水霧似的,悶濕了后衫。
從門庭走到女眷所居後院,要過八道宅門。江嫿將男丁調到外院,便能脫了鞋襪,穿著薄衫在亭下納涼。
丫鬟自個兒也熱得不輕,仍穿得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搖扇,任江嫿勸也不肯坐下休息。
「姑娘,天變得快,主子走時置的冰化完了,咱們尋常仆婢買不著。您且忍忍,待會兒用井水再冰些瓜果降溫罷。」
江嫿踩著冰過的大鵝卵石,懨懨地點了點頭。盛京鍛織炊建業發達,自然溫度比偏遠山村高。她們姐妹倆無拘無束,能光著腳丫都算幸事。那些高門閨秀、後宮娘娘們,還得穿著厚重的服制,一天得沐浴換衣三四次,才能保持潔凈。
這不,皇上帶著皇后和有頭有臉的妃子們去到北苑避暑。為護聖體安康,御林軍在明,監察司在暗,裴玄卿也受命在北苑巡察,顧不上府中。
「去,知會夫子一聲,今兒阿妁遭了暑氣,卧床不醒。接下來幾日,不能受學了。」
丫鬟扇子一怔,剛要問什麼,忽而明白過來,垂眼一笑:「是,奴婢這就去,您真是寵愛二姑娘。」
「慢。」江嫿從荷包摸出一錠碎銀子,穩穩拋落到丫鬟手心:「路上買碗果飲喝,帶把傘,別暈在路邊兒了。」
「欸,奴婢謝姑娘疼惜!」
正在奮筆疾書補課業的江妁聽見,從窗口探出小腦袋瓜,大聲喊:「姐姐,他回來不會罰我抄書吧?」
江嫿撲哧笑出聲,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從前靜下心來寫字,跟要她命似的。如今被裴玄卿嚇唬著,倒兢兢業業起來。
只是……這回北苑之行,會去多久呢。
如他所言,那地方位於從前的北境與中州交界處。自打北境被太后收復,徹底併入大周,便不再需要邊防之城。連綿數十里的城牆內,都改造成了皇家避暑別苑。打盛京出發,光是路上便要耗去十日,如此,她得有兩月才能見著裴玄卿呢……
驀地,江嫿從榻上騰的坐起,拍拍臉。爭氣點!他才走了八日,就這麼想念,太沉不住氣啦!
掌燈時分,去見夫子的婢女還未歸來,江嫿還當她是年紀小貪玩兒。沒成想入了夜,一丫鬟急匆匆地跑進來,大呼:「姑娘,姑娘!不好了,小蓮她……她死了!」
「什麼!」江嫿驚了半晌,周邊丫鬟們也不由得害怕起來。炎炎夏日,肌膚上卻泛起一層寒意。
「可是路上不捨得買飲子受了暑,救治不及時?」
丫鬟抹了把眼淚,泣不成聲:「不是的,小蓮她、她是被天狗挖了心,屍身就停在門房。若不是帶著府上腰牌,就得當孤魂野鬼……姑娘,您別去看!」
江嫿穿上鞋子,胡亂披了件披風便往門房跑。隔老遠,便看見一堆下人提著燈籠圍在周邊,不敢靠近。有個罩著白布的榻子,由中間起、綿延往外,被染得鮮紅。江嫿緩緩走到跟前,伸手揭開布面。
「啊——」
一個年輕丫鬟經不住嚇,失了規矩地喊出聲,被管家呵斥著退下。其餘人戰戰兢兢,唯見江嫿沉著地蹲在榻邊,細細觀察屍身狀貌,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姑娘她……似乎不像主子說的那般,纖弱嬌柔。
小蓮嘴角湧出大量血跡,半干半濕,死亡時間沒過太久。雙目瞪大,而面上表情卻並不猙獰可怖。
若是瞧見了什麼妖異怪獸,一個弱女子怎麼也會害怕大呼才合理。
再將布往下拉些,便看得到致命傷——胸口那個血乎乎的大洞。心臟被掏走,連的血肉還斷在外頭,粘膩腥臭。
江嫿默默替她覆上布,嘆了口氣,問道:「什麼天狗,我怎麼從沒聽過?」
管家抹了把淚:「姑娘,前些日子,盛京里就有女子遇害。民間不知何處傳出天狗一說,奴才怕惹您無故憂心,便沒有告知。」
這麼說,若不是她派小蓮去告知夫子……
怨不得管家、也怨不得她,都怪背後借天狗名義作亂的賊人。既傷人傷到了她府上,便非得把那隻惡狗揪出來不可。
與小蓮最為要好的佩兒泣不成聲,伏在屍身邊啼哭:「今日還是她的生辰,可憐小蓮得了姑娘賞賜,歡天喜地出了門。沒想到,就是天人永隔啊!」
江嫿眼角有熱珠滾落,於心不忍,便吩咐管家,先將人抬去衙門由仵作驗屍,再挑處好地方厚葬。若家中還有人,再多給些銀錢好生安慰。
傷處可怖,又聞見腥氣,江嫿沒胃口,都吃不下晚膳。夜裡,胃裡餓得發疼,才傳了冰碗。
送膳的是府中掌事大丫鬟紫蘇,年逾二十五,到底比小丫頭們沉穩。發生了這事,大伙兒都怕小蓮的鬼魂在院中遊盪,不敢夜行。唯她端著冰碗在若大的裴府進進出出也不害怕,江嫿不得不對她多了幾分青眼。
紫蘇放下冰碗,唇畔微張,看著姑娘,似乎想說什麼。見姑娘用得香,又沒出言打擾,只恭敬地侯在一邊。
「你有何事,不妨直說。」
欲言又止的模樣被盡收眼底,既是姑娘開口,紫蘇也不再猶豫,開門見山:「奴婢得主子信任,掌管內院事務,便不敢懈怠。初入府時,就一一核查過大家的籍貫生辰。小蓮記載的生辰八字是丁亥年八月二十七,今兒才六月十五……」
她眼皮未顫,單膝跪下:「姑娘明鑒,奴婢與佩兒並無交惡。既掌著府中事,就該盡心儘力。」
從前,高知縣家也有過丫鬟謊報的前例。或許佩兒真是與小蓮交好,想博得江嫿愧疚,多賜些銀錢,辦好身後事,也能理解。
江嫿闔上眼,微微頷首:「你心意是好的,就莫告知其他人了,退下吧。」
「是。」紫蘇低著頭退到門邊,替她掩上門,才鬆了口氣,快步離去。
屋子裡再度沉寂下來,江嫿伏在案上,自言自語:「裴玄卿,京中又有人借怪力亂神來作亂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所託之人出自裴府,衙門效率極高,次日一早便登門送上驗屍報告。
死者血液鮮紅,沒有中毒。眼皮過了醋蒸法后無按壓痕迹,是生前便睜著,沒中過迷煙。身上無其他傷口,可以斷定,死因是心臟被挖出,瞬間暴斃。
師爺抹了把汗,拱手道:「京中不安,乃衙門失職。驚擾到府上貴人,真是有罪。原本三月二十一日後,再也沒出過挖人臟器的事,誰知道……」
那時,江嫿還未入京,自然不知曉。死者也是僕役司里,被大戶人家買走的婢女。死因沒了肝,屍身孤零零地躺在小巷裡。
太蹊蹺了……若只出一件,或是出於仇殺、情殺,可獨獨挖走臟器有什麼用?
江嫿蹙起眉,問道:「只有三月二十一那一件么?前邊可還有類似案子發生?」
「有的,只是過去得太久,在下記不清了。若姑娘感興趣,我這邊回衙門,命人抄錄一份,送到裴府。」
江嫿起身相送,微微屈膝:「那便有勞師爺了。」
*
更深露重,她獨自坐在院裡頭,就著油燈的光,翻看冊子。
第一件發生在去年九月十二日,死者被人挖去脾臟;
第二件發生於去年十一月六日,死者被人挖去雙肺。
再就是三月、和今日這起。
由於間隔時間實在太長,根本無法聯合立案,只能當作一件件獨立的案子來查。遇害者都是奴籍,平日里結實的人,左不過是主人家的小廝婢女,實在翻不出花來。
每次作案,當晚都是月盈之時,因此便有傳言說,是天狗跑了出來,吞人臟器,才沒吃月亮。
這等未開智的言論,江嫿嗤之以鼻,況且,上頭有記載,死亡時間並不都在晚上……
譬如第二件,便發生在申時;昨日的,則在午時;只有三月二十日、九月十二日兩件,分別於寅時、丑時,入了夜。
從時間間隔、到作案時期,可謂毫無關聯。唯獨手法類似,都是取人內臟致死。可為何每回總換了個地方挖……是心思扭曲變態還是,刻意挑剔?
想得出了神,江嫿都沒注意到身後有細碎腳步聲。直到那呼吸靠得近了,她才猛地察覺到來了人,驚叫著拿起冊子便回身砸去。「砰」地一聲,一女子應聲倒地。
她退後三步,舉著油燈細看,才發現是佩兒,在她周邊,滾落了一地桃酥。她顧不上額頭疼,忙解釋:「姑娘別怕,不是鬼。奴婢看您半夜還沒睡,想著給您做些宵夜。」
江嫿:「……」
夜半三更的,人可比鬼嚇人多了。
她繼續翻案子,佩兒收好地上碎屑后,忽地雙膝跪下,鼻尖酸澀:「姑娘,多謝您。」
才被嚇過,旁邊人又突然出聲,江嫿捂著胸口,聲音略帶不悅:「管家怎麼教你們規矩的,一驚一乍,下去下去。」
佩兒沒起來,自顧自地抽泣:「以前咱們在僕役司,穿粗布舊衣、吃發餿的饅頭,管事的都不把咱們當人看。如今、如今活著能穿乾淨衣裳,死後還有主子憐惜,辦了身後事……都仰賴著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替小蓮給您磕頭了!」
「砰砰砰」地幾聲下去,江嫿心臟都跟著發顫。若不是知曉這丫頭撒了謊,興許會動容,又給了她些好處。可紫蘇都提醒過,她還來拿已故好友做戲,便沒得惹人生厭。
江嫿冷笑道:「怎麼,小蓮家多得了銀子,還會分給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