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拿了魏閣老的手令,有刑部心腹打點,江嫿一路暢行無阻。
她帶著大大的兜帽,低頭疾行。饒是見了好幾次屍身、心理強大如她,也受不了壁上掛著的刑具。
都說監察司地牢是比刑部和大理寺恐怖上百倍的存在,她想象不出,裴玄卿是從怎樣的煉獄里爬出來,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大夫,就是裡面了。此人是兇犯,若有異動,您呼救便好。」
江嫿頷首謝過,側身從這半扇極窄的木門走近。「哐當」一聲,背後重重落了鎖,她才脫下衣帽,喚了聲:「魏然,這幾日過得如何?」
他原先縮在牆角一動不動,這會兒聽見最惱恨的聲音,猛地回過身。盛怒下,眼眶瞪得幾欲眥裂,怒吼著便要衝上來殺了她。
才跑半步遠,鎖鏈長度便拉到極限。他只能被釘在牆角,像只野狗一樣,帶著渾身的束縛、無力地咆哮。
江嫿食指比在唇前,輕輕「噓」了下,柔聲道:「岳一鳴,我是來救你的。」
聽見「岳一鳴」三個字時,鋃鐺聲戛然而止。在魏然臉上,浮現出一幕恍若隔世的幻覺。
太久沒有人如此稱呼他,久到他連自己都忘了。
短暫錯愕后,魏然又冷笑道:「知道我的身世又如何?反正五條人命,也夠我死上好幾回,不差流放私逃之罪這一個名頭。」
如此,她便是猜對了。
江嫿靜默地立在那裡,看著他表情變換,從猖狂到索然無味,懨懨地問她:「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或許,是真心喜愛過小蓮的吧。」
她從廣袖中拿出一枚打有三連環印記的銅鎖,遞到魏然面前。他倏地後仰到牆上,不敢相信。
自從將小蓮列為火之祭品,為了防止東窗事發,他在提出斷了的那日,奪過這鎖,扔進了城隍廟後頭的萬燁池。任她怎麼啼哭,都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隆冬臘月,難不成那丫頭不要命,竟跳下池子,把鎖撈了上來……
江嫿摩梭著索麵,三連環中的兩環里,分別刻的「然」和「蓮」字,已不太識得清。想必是小蓮常拿出來睹物思人,這才使得刻字模糊。
佩兒清理遺物要燒給小蓮時,她也送了送,意外發現這鎖,便悄悄留下來,著暗衛去查。
「整個中州,男女多以鴛鴦結、同心玉來表達情意。取三連環、留一環用來刻孩兒名字,寓意希望一家和樂的,只有汝州。」
魏然喉結滾動,呼吸越來越急促。牢房內處處都贓,江嫿沒地兒坐,便來回踱步,自言自語道:
「汝州階層意識極其嚴苛,奴籍絕無可能念書。便是在書塾外偷學,被人逮到也是往死里打。僕役司是不會供你識字的,可你的文識,遠遠超出平頭百姓,才會被魏府選走。所以我猜,你曾是官家子弟。」
離真相越近,那些抄家的回憶就逼得魏然越痛苦。他的父親犯事被斬首,家眷與孩童流放邊境修築城牆。
是娘犧牲了自己,給他爭取到逃的機會。才能混進飢荒難民的隊伍中,來到盛京。在僕役司賣身為奴,換口飯吃。
近十年來,汝州大大小小的官,只有一個岳家遭難。據刑部記載,其妻兒於流放路上逃竄跌下崖。官差只找到妻子的遺體,而岳一鳴的屍身則不知所蹤。
「雖然你時刻提醒自己,不再講汝州話,也不喜從前的吃食,可面對小蓮,到底還是生了與她天長地久的心思……焉知是不是天也為她所打動,叫她撈起這枚三環鎖,今日才能坐實你的身份。」
她從腰間袋中拿出一枚小藥瓶,魏然眯起眼,輕嗤道:「怎麼,殺人罪不夠判斬刑?就因為我是逃犯,特來處死我。江大夫,你不覺得很多餘嗎?」
「我說過,我是來救你的。」江嫿把那張帶在身上近七年的告示展開,放在他眼前:「你是識字的,自己看看。」
毒害太后、全家斬首,其女在獄中得了鼠疫暴斃……魏然皺起眉:「關我何事?」
江嫿摘下帽子,嫣然一笑,將告示放在自己臉側,笑出了淚花:「你看,我和朗院首夫婦,相不相像?」
魏然身子猛地一顫。
她是舉世聞名的神醫,郎院首亦然。
算年齡,若那個女孩還活著,也該是同江嫿一般大。
「可你……」
「可我該是染病而死,屍身被扔到亂葬崗,被烏鴉野狗啃食,對不對?」江嫿晃了晃手中的小藥瓶:
「這是假死葯,我爹爹的畢生心血所制。除了我們一家,世上無人知曉有此奇葯,即便南楚。我救你,是因為咱們同病相憐,不該再互相搏殺。你是必死之人,我若不是真心想救你,有什麼必要來虛與委蛇?」
魏然受慣了苦楚和虐待,直到跟了魏平,才活得像個人樣。可臨了之際,突然有個人對他伸出援手,這是他不敢想、不敢夢的。
她的身世,只要被揭穿,便是殺頭的死罪。魏然哽咽道:「你不怕我在公審時,喊出這些?」
「我想,你不會的。」江嫿蹲下身子,不再俯視他,二人平視著:「你幫著魏平,想扶搖直上,不就是為了他高升之後,自己能過得好些。或者以舊事要脅,讓他贖出你仍在邊境的二叔嗎?」
所有心思都被她看得透徹,魏然忽地生出寒意,芒刺在背。這個女人太可怖,從騙他去僕役司起,到現在,對人心的揣摩與拿捏已爐火純青。
她不止是大夫,更像是劊子手,溫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魏然將信將疑,喃喃道:「我該如何相信你?」
江嫿拿出最後一個物件兒,遞到他跟前晃了晃。
岳家門上貼著封條,已許多年沒有人靠近。院子里一片荒蕪,半分值錢的物件也都在抄家時被搜颳走。唯獨這根刻著「鳴」字的毛筆,孤零零地躺在二叔房裡。
爹爹太忙碌,陪伴他最多的便是二叔。官府衝進家門時,二叔正教他習字。
江嫿眼側滾下兩行淚,容色哀戚:「你二叔未娶妻生子,只有你一個侄子能養老送終。邊境苦寒,拿上銀錢去贖他出來吧。別像我,賺了再多的錢財,也贖不回來了……」
她交代好一切,將那根毛筆留在牢內,拂袖離去。
走出十餘步,身後忽地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衙役被吵得煩了,衝進去無論如何打罵,他都未曾停下,連送江嫿出去的官差都納了悶。前幾日還一副急著上路的模樣,今天怎地突然害怕了。
那一夜,江嫿抱著妹妹,才敢入睡。她知道,夢裡一定會再夢見過去種種。醒來后,得見親人安睡在側,才不至於落淚到天明。
如她吩咐,魏然在牢里什麼都招了,按下手印。上了公堂,關於魏覃芳的具體死因,他絕口不提。
因為江嫿說過,大家都是苦命人,莫要再雪上加霜。
魏閣老侯在府內,聽完下人回稟后,鬆了一口氣,對江嫿千恩萬謝。魏長帆也老老實實地按方子抓藥,生怕自己英年早逝。至於納妾之事,父親不許,他再怎麼動心思,也只能將人藏在外頭,一輩子不礙容瑕的眼。
江嫿親眼見著魏平咽了氣,才安心離開。一切塵埃落定,是時候,把葯送給魏然了。
死牢里關著的,都是半截身子蓋了棺的犯人。因無須再審,便沒有刑具,只有死亡來臨之際的恐懼嗚咽聲。
許多人在公堂上時,還是猖狂自得的,非得進了死牢,才真切地體會自己即將面對什麼。
門落了鎖,魏然轉過身,眼含熱淚地朝她磕了三個頭,將假死葯和水吞下,靜靜地等著它發作。
死牢常有老鼠出沒,每年都有犯人還沒被處死,就得了鼠疫去世。魏然如今惜命,將垛子堆得高高的,生怕光著腳被咬到。
那葯起效極快,他打了個哈欠,睏乏感漸漸上頭。晃了晃腦袋,自嘲道:「江大夫,你說得對。大家都是一樣的苦命人,我實在不該去毒害他們。」
江嫿支著下巴,搖搖頭:「不,並不一樣。」
她掰起手指,一個個地數。
「縱使爹娘慘死,我亦漂泊多年,可我從沒有一瞬,想著去拿別人的命,來祭我自己的氣運。」
她神情漠然,魏然心中生出不安。
「你爹爹發出的賑災糧是餿的,又在災民暴怒時指使官兵武力鎮壓,導致大批死傷。他被斬首,是罪有應得。」
「你住口……」魏然欲撲上前,卻雙膝一軟,跪到地上。這才發覺自己渾身無力,連說話聲音都細弱蚊蠅。
江嫿走上前,繡鞋踩著他的兩隻手背,細細碾壓:「你岳家一家子貪官蛀蟲,生了你,又狠辣惡毒,枉信鬼神之說戕害無辜的人。五條鮮活的人命啊……他們每一個都是因你,才成了苦命人。魏然,你真以為,我會救你?你真以為,自個兒還配苟活在世上,與親人團聚?」
他不敢置信,拚命乾嘔想要吐出來,可那葯化得太快,手上又綿軟無力,根本沒法子。
到這會兒,魏然才回過神。這女子自爆過往,只是想讓他動容、讓他不要揭破了魏覃芳的遭遇。而她,從來都沒打算放過他!
「江嫿……枉我以為,你是個好人。」
江嫿對此嗤之以鼻,惋惜道:「可惜了,我不是惡人,也實在不算好人。我救過性命,也宰過豺狼。魏然,我此刻,就是來送你上路的。」
「你、你給我,吃了……毒藥……」
「你肚裡又不疼,怎麼會是毒藥呢?」江嫿巧笑倩兮,咂咂嘴,腳下更用力了:「毒死你,我會逃不開干係。這是效力極強的蒙汗藥,為免你對官爺亂說什麼,我只好來一趟、此生再也不願踏足的地方。」
她一腳將魏然踢翻,帶上厚實的金絲手套,徒手抓住一隻老鼠,掰開他的嘴,將老鼠塞進他喉間,用力一握。
魏然沒有半點反抗之力,喉間不住發出「呵、呵」的氣聲,回蕩在陰暗又沉寂的牢房中。
*
挑了個陰天,江嫿和紫蘇一大早便乘馬車出了門。這一路,兩側樹梢上,枝椏微微起伏。有片嫩葉被晃落,她伸手接住,又輕輕吹一口氣,撒到車外,甜甜說了聲:「辛苦啦。」
紫蘇還以為她是對車夫說的,笑道:「小姐覺得他辛苦,待會兒還在茶攤歇腳么?不歇嘛,實在是辛苦。若歇了……哎,有人又會等不及。」
「死丫頭,你膽子越發大了!」
江嫿佯裝要打她,主僕兩鬧騰著,車夫忙勸阻:「姑娘,別動了,當心馬受驚啊!」
聞言,二人相視一笑,乖乖坐好。
長路無聊,紫蘇忽地眨巴眼,神秘兮兮地湊近:「姑娘,有件大快人心的事,您足不出門,一定沒聽說過。」
「哦?何事?」
紫蘇放下手中的乾糧,沉聲道:「奴婢聽聞,殺了小蓮那人,在獄中被老鼠咬了舌頭和手。官差發現時,就剩一口氣了……」
江嫿聞言,捂著胸口小臉發白:「竟有此事?」
「可不是么,現世報唄!」紫蘇突然一拍大腿:「姑娘,咱們還是別歇了。早些去裴大人身邊,就早些安全。」
這……
暗衛大哥們,對不住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暗衛:鞋子報銷嗎?
江嫿(頷首指向紫蘇):從她工資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