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靜夜沉沉,素月流天,白灰色石板披上一層雲霧似的,迷離夢幻。泠泠柔光照在江嫿皎白色的外衫上,襯得滿頭青絲墨黑如瀑。小徑兩側有垂柳夾道,她就這麼愜意地走在其中,恍若謫仙。
她偷看過紫蘇備的文書,知道明日晚宴,裴玄卿會請旨賜婚。可他昨日出發,今夜仍未歸。縱知他專情又真誠,江嫿仍有一絲憂心。
——他不會心理建設失敗,臨時害怕了要跑路吧!打量著反正她也不知曉,來日再做打算。
呸呸呸,若裴玄卿真敢做出這等沒出息的事,她絕不會輕易原諒。必須讓他追個九曲十八彎,才能給一點好臉瞧!
這麼想著,江嫿心中憋悶,低頭將腳邊的一塊石子踢進了湖裡。鏡夜似的湖面迅速漾開圓紋,水中月被漣漪切割成一圈圈的同心珏。
茫然晃神間,太子嘴角不自覺地彎起小小的弧度。
她這一路上,又是折柳、又是踢石子,就這般喜歡搞破壞么。
內侍低聲提醒:「殿下,更深露重,還請保重玉體,快些回去吧。」
自散步時遠遠瞥見,他便不知為何,腳下鬼使神差地挪動、遠遠跟在後頭。榴花庭院、楊柳清風,竟都及不上小娘子臨湖小立。
見他沒有動作,內侍不得不再度開口:「殿下,您該安歇了。」
太子低應了聲,遲緩地轉過身子,顯然心不在焉。
內侍跟了他小半生,自然能揣度幾分,壯著膽子說:「殿下,容奴才多句嘴。江姑娘傾國之貌,養在民間易折損了壽數。若能入東宮做個才人……」
「你混說什麼?」
內侍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連連賠罪。心裡頭卻覺得奇怪,殿下若沒這個心思,這大半夜的是作甚呢?
冷不丁,太子忽地開口:「以她的才智,屈居四方宮苑裡頭,被日子磨成一個只知爭寵的妒婦,豈不可惜?」
聞后,內侍始終微低著頭跟在身側,心中卻湧起萬般感慨。
究竟心儀到何地步,才會甘願放手,任其天高海闊。
可做奴才的,便只希望主子開心。一朵花兒是張揚盛放,還是香消玉殞,與他何干。內侍壯起膽子道:「能得殿下青眼,是她的福分。且此女足智多謀、精通醫理,殿下得了她,這條通天的路會走得更順暢。」
太子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面有憾色。
「沒妻沒室,你懂什麼。」
她不是任人揉捏的貓狗,更像能遷徙萬里的鳥兒。不屬於宮苑、不屬於皇城,她就同裴玄卿一樣,生來就該看遍桃紅柳綠、大漠孤煙;該騎馬淌著水看長河落日,在陰山關的高塔上醉飲數星。
想到這,他竟有幾分羨慕起裴玄卿來。
人人說裴指揮使是瘋狗、繩子握在帝王手上,可他到底能踏遍山川。
「奴才是個閹人,自然不懂。不過……您是太子,闔天下,凡您所喜,都該為您所有才是。」
「是么?」太子沉吟道:「你覺得,本宮喜歡她?」
內侍笑呵呵地不語,他低聲自喃:「不過覺得她聰慧,又幫了本宮一次。這等頑劣不服的女子,剛好與那隻惡犬相配。」
*
轉到眼皮如墜千斤,江嫿才回到屋裡躺下。身體明明是困了,思緒卻千絲萬縷地齊涌,攪得她不能入睡。
手臂神差鬼遣地往側邊攤開,那處席子冷冰冰的。
他今夜沒來,江嫿仍習慣性地空出了一半位置。這會兒憶起,從前他找盡借口在這陪著,倒真像是替她周全呢。
否則,她怎麼會覺得身邊空空、心裡也空蕩蕩的。就像一個渺小的人跑在黑漆漆的原野上,那種焦躁感轉而化為深深的無力。
江嫿憤憤地拍了一下席子。
她委屈了。
出乎意料地,兩日沒見他,便覺得委屈了。
晶瑩的淚珠小顆小顆地成串滾落,她又氣又笑,覺得自己完蛋了。從獨自撫養江妁、一力與地痞流氓對峙,到現在這般,她的五郎沒在,連覺也睡不好。
本事見長,心志卻悄摸摸地軟化了。
不,至少在面對奸賊惡棍時,她仍是那個半步不退、無上英勇的鬥士。只在這裡、唯在他這裡,江嫿才成了動不動就委屈的小哭包。
或許,這便是「弱點」。
她在茶館聽過許多說書故事,上至普濟眾生的仙尊、下到行走江湖的俠士,凡是少男少女,心裡頭都有一個人,能令其為之生死、為之喜悲,為之纏綿悱惻、肝腸寸斷。
如今,她覺得自己像極了、半路道心隕落的無情道女修。有弱點,是件既令人心慌、又竊喜的事情。
不知這樣孤零零地躺了多久,黑暗中,一扇月光從門縫裡露出,隨著男子推門而逐漸變亮,又收成一條縫、轉而消失。
自他入門,便有濃厚的血腥氣順著夜風侵入小屋。
江嫿一動不動,想裝做已然安睡的樣子,等他過來抱一抱自己。然而裴玄卿只站在塌邊看著,屋內未燃燈,他只能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
一身冗長的嘆息於上方傳來,他轉身似乎欲往外走,江嫿猛地睜開眼,憤憤地喊了句:「裴玄卿!」
聲音又氣又委屈,翻湧著數不清的思念和愛意。
裴玄卿腳下一怔,站在那處,有些驚慌地說:「我以為你已入睡,怎麼了,是餓了嗎?我去給你端一碗宵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