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將乞丐葬在佛母宮旁的墓地后,守墓喇嘛問過,上頭要刻什麼名字。
「單字,涅。」
她不知道這乞兒的爹娘替他取過何名,但對歷經磨難的人而言,最大快樂莫過於涅槃而生。
希望下一世,他能當個快快和和的小頑童。
回到行宮,二人帶上羊腸手套,細細展開麻衣。
原先,她以為有識字之人,在衣上寫下陳情書,就像芳華縣遇難家屬寫聯名信一樣。但翻來覆去,連夾層也打開了,空空蕩蕩。
江嫿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閉目懨懨的:「難不成,晉王已提前找到證據,取走了?」
「不會。」裴玄卿裡外仔細檢查了一趟,搖頭道:「除了我們拆開造成,並沒有其他痕迹。如果在我們去之前就去走,他不會走得那麼安詳。」
冰鼎旁,寒氣陣陣,江嫿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擔憂地看著她,寬慰道:「嫿嫿,他沒怪你。」
「嗯……」
裴玄卿打起精神,又盯著這衣裳出神,沉吟良久,忽地問:「會不會,癥結不在於縫上什麼?有種墨,平時看不見,但放在火上炙烤,便會現出圓形。監察司的核心管領傳書時,便用的此墨。」
「居然真有?」
而不是畫本子里亂寫的。
燃上燭火后,江嫿關緊門窗,拉上帘子,屋內視線頃刻暗淡了許多。二人各拉一邊,將衣衫展開,細細從燭上過了一趟。可惜,並沒有字跡出現。
二人剛要放下,裴玄卿眸光一轉,忙呼:「看這,這一條手指寬的位置,是不是透光性比周邊弱?」
江嫿把腦袋湊過去細看了會兒,很明顯,麻衣用的線粗,織就時留下的洞孔縫隙也比錦衣粗。但衣裳上有一條路,比其他所有地方都細密。
隨著光源位置變化,所有特殊的地方被江嫿描在了紙上。這圖案奇怪,似乎像某個圖騰。
他的衣衫上,某些地方針腳密集。便是摸出不妥,也會被人當作麻衣摩擦感強,而掩蓋過去。唯獨過了光,才能有別於其他布面。
這法子,與特殊墨水極其相似,卻更為保險。囑託乞丐之人,應當不是尋常布衣。
*
晌午時,日頭還正烈。來向皇上請安這會兒,竟淅淅瀝瀝地落起雨絲來。皇上抬頭時,見她安靜地候在一旁,便打趣起站在身側的老古板:「怎麼,你如今上值,還要帶家眷?」
裴玄卿微傾身,拱手道:「皇上見諒,七日前有樁案子,是我二人查得,因此共同前來上報。」
「哦?朕最近,並未聽說北苑有何案子。」
「此事過於久遠,微臣記得不真切。請皇上稍候,曹副使已快馬加鞭回監察司調取卷宗。飛鴿有書,今日即達。」
皇上停了筆,惶惑地看著他,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只有重大惡性案子,調取時才必須由指揮使或副使親取。可這些案子早該埋進了塵土裡,怎地又掀起來了。
堂內氣氛隨著雨幕變得稠密而逐漸焦灼,三人皆靜默地、時不時看向屋外。直到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奔來,裴玄卿大步上前,接住了搖搖欲墜的曹寧。
他每日只歇一個半時辰,其餘時間都在馬背上,日晒雨淋,嘴唇都發白乾涸了。強撐著從懷中拿出包了好幾層油紙的卷宗,遞到指揮使手中。還未來得及向皇上問安,便體力不支暈厥過去。
皇上踱步下了台階,在等江嫿探脈。片刻后,她緊繃的肩膀懈下,鬆了口氣,回稟道:「幸虧曹副使底子好,接下來這段時日只要用心養著,不再勞累,便能徐徐恢復。」
「好,好。大監,將曹副使先抬去側殿,用北苑最好的葯……」頓了頓,皇上又覺得,用什麼葯還須江嫿斟酌才穩妥,便指著她改口道:「聽福寧郡君的。」
江嫿跟著一眾宮人去到側殿醫治曹寧,殿內便只剩下裴玄卿和皇上。
七星寨的圖騰靜靜躺在案桌中央,紅色底帆上,有七處星芒銜接,共二十一條線將中央的海東青死死圈住。
這隻海東青奄奄一息,一看便知寨中七位當家恨極了南楚。裴玄卿指著卷宗尾頁:「當初是晉王殿下率軍平息了七星寨之亂,一舉搗毀匪窩。如今有人穿著有此圖騰的衣裳,尋求微臣幫助……」
言外之意,那窩賊寇並未全數殲滅。可餘黨被朝廷發現也是死路一條,如今敢向朝廷求助,定是有比性命更要緊之事。
既想絞死海東青,怕是與南楚有關。
皇上雙手擱在腰帶上,雙唇緊抿,目光如利劍般盯著上面「晉王蕭景衡」幾個字。良久,才緩緩開口道:「先不要張揚,你帶上人,去一趟七星寨,看看那邊有何異動。」
「微臣領旨。」裴玄卿面上波瀾不驚,只有微垂的眸底涌動著一絲涼意,像是死湖底下埋著萬丈冰川。他終是追問道:「那晉王……」
「齊庶人被罰入佛母宮,他受的打擊很大。沒有確鑿證據,不得審問。」
他相信,蕭景衡敢謀殺庶母、嫁禍太子;他也相信,逆子流連青樓、不孝不敬。但他絕不願信,他的兒子、中州皇子,會與南楚勾結,做出有害國基之事。
上一回,他佝僂著身子、眼神凄切,讓裴玄卿覺得他真的已經垂垂老矣,快要撐不起肩上重擔,還是銜華節有人作亂的時候。
他可以借一句「身不由己」拋妻棄子,怕戰敗而失去帝位而駁斥太后。為了皇位隱忍半輩子、又苟且下半輩子,對那張龍椅又貪念、又怨恨。
可他還是覺著,他的兒子應當與他同心同德——正是裴玄卿覺得這個可憐之人的可恨之處。
裴玄卿是從御林軍心腹看守的一處偏院走的,無人發覺。皇上告知江嫿時,只有她和曹寧在側殿。因過於緊張,她端著葯碗的手猛地發抖。滾燙的葯汁濺出,順著瑩潤白肌流下,燙出一道道紅痕。
「郡君,卑職自己來即可。」
曹寧胳膊肘撐著坐起身,接過葯碗。江嫿隨意地在膝上抹掉葯汁,也無心刻意處理,只是哀怨地問為何不帶她一起去。
山高路遠,刀槍劍戟,若他受了傷,她也好及時從旁醫治。
顯然,這案子超出了官眷可以摻和的範圍。察覺皇上有不悅之意,曹寧忙轉圜道:「皇上恕罪,郡君她只是牽挂指揮使,關心則亂。」
又好聲好氣地勸慰:「郡君,您也說了道阻且艱。您身子不如監察司的人,會拖慢行程。而且發生打鬥,頭兒還得護著您。一分神,讓人偷襲如何是好?您就在北苑安心等著,相信頭兒的能耐。」
江嫿強擠出一抹笑意,噤聲點了下頭。
她的五郎是天下第一銅鑄鐵打之人,無懼無畏,受了傷也不吭聲。就像叢林裡頭的老虎,絕不在人前露出勢弱乏力的一面,只會暗地裡舔舐傷口。
可他再有能耐,終究還是□□凡胎啊,他也會疼也會流血。
「你,隨朕到正殿來。」
曹寧怕她受責罰,顧不上胸口疼便要起身求情,頭上亂糟糟的髮絲都胡亂飄搖。皇上見狀,皺眉道:「裴玄卿的未婚妻,你急什麼?將在外,哪有苛待家眷的道理,蠢貨。」
「是……微臣多慮了。」
江嫿面無表情地跟著皇上走出去,心裡卻暗暗發笑。五郎對曹寧這麼凶,曹寧又肯為他賣命,又是護著自個兒,可真難得。
到了正殿,屏退眾人後,皇上雙手並著,胳膊肘撐在案上,問她心中可有怨意。
「回皇上,夫君有危險,臣女很難不對下達指令的人有埋怨。但,既是他的責任,臣女也只能候著,祈禱他平安歸來。」
她不卑不亢,也不裝著一副絕無怨言的模樣,倒是與裴玄卿脾性相似。皇上發笑,直言道:「大理寺寺正即將告老,你若心疼,就勸他接受調令。再想等一個調任的好機會,可就不易了。」
江嫿猛然抬起頭,一時忘了禮數,詫異地直直看著他:「可裴大人能力卓絕,皇上竟捨得。而且,您可選好中意的指揮使人選了?」
皇上握著花白鬍須輕咳兩聲,她才意識到自己多話了,立刻跪下請罪。
「總之,朕給了他選擇,能不能勸得動,就看你的本事。在大理寺審案子,夫妻倆每日都能見著,不好么?」
*
「不好了,頭兒,前邊泥地太陡,下了雨,馬蹄子直打滑,過不去了!」
裴玄卿將雨笠抬得高些,仰頭都看不盡這綿延山路。他翻身下馬,命令道:「留兩個人在此處看馬,待天晴,立刻驅策馬群追上。其餘人,隨我上山。」
「是!」
泥沼虛浮,他們每走一步,靴子都陷得很深,再拔出都很吃力。攀到半山腰,一屬下扶著膝蓋,央求道:「大人,可否稍作歇息。這樣爬上去,即便峰頂寨子里真的還有人,咱們也沒力氣再打鬥了。」
裴玄卿掃視了眼,大家雖咬牙堅持,可面上多多少少有了倦色,便應了下來,挨個緊貼著山壁找塊石頭坐下。
騎行了四日,已是七月十五。按原計劃,御駕八月初一啟程回盛京,而他也能籌備些親挑的婚禮用物。
若此行順利,便能趕得上。
他從包袱里取出厚實牛皮紙包裹的饅頭,實在太硬,水壺裡又空了,只好拿到雨水下,澆濕后才不那麼咯牙。
方才請求歇息的屬下瞧見,拿著自個兒的水壺遞過來:「大人,還是喝乾凈水吧。這片山頭死過不少人,誰知道雨水裡有沒有屍氣呢。」
裴玄卿側首,瞥見他的蓑衣破破爛爛,瓢潑大雨澆濕滿懷,皺眉道:「司里採購蓑衣的拿了回扣不成,破成這樣,如何走雨路。」
「不,是卑職自個兒小解時摔了一跤,劃破的,不干他們事。」
他沒接水壺,只利索地解下身上完好無損的蓑衣遞過去:「把你的脫下來,跟我換。」
「大人?」
裴玄卿很不耐煩地眯起眼,凜聲道:「你是聾了么?」
那吏人呆愣著半蹲在他身側,眼神小心翼翼,裴玄卿煩了,索性上手替他解開,將完好的蓑衣給他披上。自己則把破了大半的系在身上,繼續閉目養神,嚼著表面潤濕、裡頭仍贏得跟石疙瘩一樣的饅頭。
許是實在噎得慌,裴玄卿又伸手道:「壺裡還有水么,借我喝一口吧。」
聞言,他卻沒殷勤遞上,反而面上為難,支支吾吾地把水壺往懷中縮了縮。
「回大人,有,卻不多了,卑職想……」
周邊立刻有人看不下眼出聲:「周學,你也太不厚道了。裴大人連蓑衣都給你,你還計較幾口水。大人,您喝這壺。」
周學,這個名字聽起來又生疏又熟悉。
生疏是因新人接觸少,熟悉則因曹寧提過很多次,有個試煉者在考核時發狠玩命。幾位資歷較老的考官還笑談說,周學略有幾分裴玄卿當年的唬人勁。
但凡不拿命當命的,誰不是退一步就要喪命。裴玄卿看著這十四五歲便跟在隊伍里、出生入死的新吏,溫聲道:「第一次出任務?不必過於驚慌,失措反而會生亂。」
周學昂起臉,雨水順著斗笠滑到尖瘦的臉頰。恍神間,懷中水壺被人抽走,另一個吏人同他逗趣道:「大人,非得治治這小子自私的毛病。我喝了他的,看他今天會不會哭出來。」
還未打開壺口,周實便追過去奪來,用儘力氣扔得遠遠的。水壺滾下山崖,他也跪在裴玄卿跟前痛哭流涕,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大人,水裡有軟骨散。殺手在路上,您沒喝下,興許能活命……」
周邊人大驚,撲上去揪著他的衣領怒斥:「你小子說清楚,什麼叫興許?」
只片刻,裴玄卿便醒了神,眼中肅殺之意升起,凍得微微發青的臉頰冷得像玄鐵,一字一字:
「出發前,你知會晉王了?」
「是……」
「我點了人便走,你哪來的時機泄密?」
周學苦澀地笑著,摩挲披在自己身上蓑衣。出行宮時,他故意摔傷,去鎮子里上藥、飛鴿傳書。
晉王想要的很簡單,讓裴玄卿死在這裡,聲稱是餘黨所為。當年剿匪不力罪不致死,卻可以讓死敵連同過往的秘密,永遠深埋在七星寨。
裴玄卿粗糲的手指握上周學脖頸,用力一抬,對方便腳尖離地,像一條垂死掙扎的泥鰍。他提著此人走到崖邊,語氣輕洌。
「謝謝你的提醒,但不是所有過錯都能被原諒。」
手上用力往外一推,重物墜落。周學的驚叫聲很快被大雨吞噬,沒響太久。
「大人,您看,有人在上山!」
裴玄卿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蜿蜒泥路上,有同樣輕衣持劍的人在往山上趕,數量大抵是他們的四五倍。
看樣子,蕭景衡這是把所有拿得出手的死侍都出動了。這一回,非要他的命不可。
「所有人,把連弩和弓箭交出來。箭法穩當的,找樹、找石塊做掩。刀法好的,持刀隨我禦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