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作為曾經的監察司指揮使候選人,霍武死罪可免,被安置在了裴玄卿隔壁的院落。
一開始他心如死灰,只想草草了卻此生。可無論怎麼罵,裴玄卿都跟聽不見似的,日日將江嫿調好的葯送來,親自看著宮人替他擦拭。
逐漸的,霍武也放棄抵抗,隨他去。隨著身上的瘡傷好轉,心裡那搓死灰竟也悄悄地復燃起來。
今日,裴玄卿關門時,霍武竟罕見地開口問:「我這膝蓋,治得好么?」
「吱呀——」
那兩扇木門停在原地,屋口半明半暗。緘默片刻,裴玄卿如實相告:「她說,斷得太久,不成了。但皮膚和脾胃的毛病,都能治好。」
「哦……」
霍武定定看著宮人上藥的地方,若無其事地說:「你娘子真有本事,果真不癢不疼了。咱們當時要是有這樣的大夫隨身——」
話未盡,門口的人已逃也似地飛身離開,徒留兩扇門因劇烈碰撞而不停微微擺動。
他嘴張著,緩緩闔上,轉而同宮人打趣道:「老子又不好男色,這小子害羞什麼。」
宮人只管低頭上藥,不敢昂首回應。聽大家說,這位是跟裴大人一樣的狠角,剛來時脾氣大得嚇人,現在不知怎地,心境又突然寬和下來。
不僅他們疑惑,伺候晚膳時,連紫蘇都好奇,問江嫿今日有沒有聽到隔壁在罵街。
江嫿大口吃著青提綿冰,搖搖頭。
「郡君,他今日怎地不罵了?」
「不罵還不好么,我耳朵都要聾了!」江嫿幽怨地看著裴玄卿,手指搭在眼下發黑處,委屈巴巴:「天天夜裡睡不好,若不是看在他和五郎是故交,我定要做一副啞葯。」
裴玄卿筷子一抖,剛夾起來的魚劊掉回碗里,喉結很明顯的滾動了一下,試探性地問:「嫿嫿,你該不會哪日生了氣,對我……」
「報——大人,晉王逃了!」
好好的晚膳,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大伙兒都沒了胃口。裴玄卿很不解:「那麼多侍從跟著,能讓他逃了?」
以蕭景衡的功夫,可能性不大……
曹寧跑了一路,這會兒嗓子跟冒煙一樣,又啞調子又怪:「皇上只吩咐將他押送回京,可沒說要殺了他。那廝奪了刀架在脖子上,誰敢不讓開。」
江嫿訝異地同裴玄卿對視一眼,皺眉道:「他是失心瘋不成?人怎麼跑得過馬,那總該知道去往何方吧!」
「回郡君,看方向是往佛母宮。」
*
蜿蜒天梯上,香客們驚慌四散,連簍子滑落、裡頭符籙和香燭滾了一地都不敢撿。這瘋子拿刀見人就揮,有兩個喇嘛試圖攔住,被他一刀劃在喉上,當場斃命。
「滾開,都滾開!」
馬蹄聲與階下響起,大批追軍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江嫿和裴玄卿。低聲咒罵了幾句,更加發狠地往上跑。
江嫿跑得氣喘吁吁,弓著腰擺手道:「五郎,我、我岔氣了,你先去攔著他,我慢慢追。」
看晉王的樣子,今日是打算破罐破摔,不怕濫殺無辜。裴玄卿點點頭,派幾個人護在江嫿和紫蘇身邊,同曹寧快步踏上。
整座布達尼亞宮的形狀就像佛母雕塑,拜佛的正殿在二樓,長階頂端銜接著的平層是一個小小的底座,有罪責的人都聚在這裡禮佛悔過。
鐵鎖沉重、銹跡斑斑,上一次打開,還是齊庶人被關入時。這會兒被晉王劈開,裡邊的人又想逃,又畏懼他手上的刀,不敢往門口靠近。
齊庶人伴君二十載,經歷得太多,心境便沉穩。人人驚叫著躲避,她仍閉目跪在蒲團上,手指撥動紅玉髓珠子。於檀香裊裊中,自若誦經。
直到那聲再熟悉不過、卻又滿含酸楚的「母妃」在身後響起,她才停下,一雙初顯老態的眼瞬間睜開。
「衡兒,是衡兒嗎?你父皇讓你來接——」
隨著轉身,那句「接母妃回宮」哽在喉間,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她的衡兒應該是紫衣雲紋、玉冠高束著才對,怎會沾染了一身的泥……還有血。
她扔了手串,拿粗布袖口使勁在晉王臉上擦拭,想替他把這些臟污都擦得乾乾淨淨。又努力捋順他蓬亂的散發,語中帶淚:「衡兒,你怎會弄成這樣?」
「母妃,偷售礦產糧食的事,父皇他都知道了!兒臣已經完了,兒臣再也沒機會接您回去了!」
「胡說!」齊庶人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又心疼地捧住這張臉,啜泣道:「犯了大錯又如何,你父皇沒有殺你,咱們就還有機會。衡兒,你要振作起來,聽母妃的話,回宮去,求皇上寬宥。」
晉王無力地跪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淚水不斷從眼角滾落。他幾乎哀求似的,抱緊齊庶人的雙膝,將頭靠在布衣上。
「母妃,兒臣真的好累啊。」
回宮又如何,或許這輩子都要在幽禁中度過。等皇上消氣,寬恕了他的罪過,仍要去當皇後母女的刀,替她們做一切見不得光的齷齪事,以免髒了她們高貴的手。
若不從,又會拿齊庶人做要挾。
他分神之際,屋裡的人終於找到逃生時機,爭先恐後地往外涌去。可才跑到一半,便被監察司和御林軍的人拿下。
裴玄卿站在殿門口,縱使這對母子看起來凄慘可憐,他卻生不出一絲憐惜。語氣冷冷地催促道:「晉王殿下這是做什麼,違抗聖旨可是死罪,還請速速回京,不要為難侍衛。」
「死罪?呵,裴玄卿,那你就執行啊,你殺了我啊!」
晉王頭一回真正地笑得猖狂而快活,因為他知道,要殺一個王爺,沒有確切的皇命。監察司不能、也不敢。
原來,只要他不再在意皇上的重視、王爺的體面,可以活得這般輕快。
到了現下,晉王眼底酸澀,終是說出隱忍在心底很久的話。
「母妃,您當初為何要選擇投靠皇后?咱們母子兩安安生生地不好么,您究竟為什麼,要去追逐這些本就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啊……」
齊庶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像看一個怪胎,喃喃道:「衡兒,你這是在怪母妃?你可知,若不是母妃伏低做小,你根本不能活下來!」
難道她願意去幫皇后處置一個又一個有孕的宮妃?
辛辛苦苦護著長大的孩子,竟在責怪她,這是在怨自己拖累了他?
這一幕恰好被趕來的江嫿看到,她雖對宮中一無所知,但只看安陽如何跋扈,就知道皇後有多麼隻手遮天。沒有良貴妃那般的聖寵,生下皇子就是天大的死罪。
晉王無奈地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汨汨滲出,苦笑道:「那說明,咱們母子原本就與皇城格格不入。母妃,兒臣不想回去。兒臣去求父皇開恩,准我削髮留在這裡,陪您誦經祈佛,好不好?」
碎發隨著掌風微微揚起,晉王臉頰紅腫,嘴角滲出一抹血絲。
齊庶人氣不可遏,身子瘋狂發抖,握著的拳心上,指尖發白、幾乎嵌入肉里。
她脊柱佝僂著,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嫗,一拳、一拳捶著心口,恨得牙癢。
「蕭景衡,我如履薄冰二十年,不是為了讓你當一個喇嘛!你給我打起精神,滾回宮裡去做你的王爺。」
晉王跪直身子,抬眼時,眸里滿是戲謔,自嘲道:「兒臣回去,哪裡是做王爺,分明是做她們母女的狗。母妃,這是為了誰,您不清楚嗎?」
齊庶人眼眶濕潤,顫抖著背過身去,冷聲道:「不必管我死活。」
「做不到的……咱們是母子,兒臣永遠都做不到不管您。」晉王伸出手,握住那片粗糙的麻衣,聲聲泣涕:「就像母妃當初本可以獨善其身,卻為了兒臣去討好皇后一樣。」
他素來知曉母妃不易的,怨人怨己,最終只能怨上天不公,將他生在這看似萬人眼紅、實則是豺狼虎豹窩的皇家。
齊庶人拚命克制著自己,不去轉身扶他,只是狠心扯開衣衫,揮開他的手。
「滾回去,別讓我覺得你是個廢物。」
這樣傷感情的話,太子這輩子是不會聽到的。只有他這等生在夾縫中的可憐人,才會被娘親拿傷人的話去激。
他不是托生在後族肚裡、生來萬眾矚目的皇太子,若沒有強大的心理,只會被太子一黨連肉帶骨的啃食乾淨。每每他害怕或覺得乏了,齊妃便拿這話來激他。
裴玄卿心裡波瀾萬丈,若他的娘親真的被帶回東宮,而他就如晉王一樣在皇後手底下艱難求生,他是否會成為同樣的卑劣之人?
察覺到他神色有異樣,江嫿悄悄握住他的手,問道:「五郎可是看了太多人性的黑暗面,而心生不安?」
這一問,裴玄卿輕輕地笑了下。
他的嫿嫿這樣傻,還當他是什麼見不得陰暗齷齪的清高之人么?
可她不知道那些過往,他便順水推舟,故作畏懼:「是啊,他是皇子都活得這樣艱難。嫿嫿,我好害怕呀。」
那隻溫軟的小手握得更加緊了,她眼神溫柔,語氣卻堅定:「五郎,你我都要相信,在那些充斥著陰謀、算計、殺戮的黑暗之下,總會有人、人性的純真與良善存在。」
一如她眼前人人退避三舍的郎君,陰鷙而孤傲,同時溫柔而強大。
他一時啞口,嘴唇微翕,卻只能笑著道一句:「好。」
這回,晉王沒像從前那樣、再不願意也撐著去爭鬥。他只是重重叩首而下,匍匐在蒲團邊,央求道:「母妃,兒臣真的爭不動了。我就是一個做什麼都漏洞百出的廢物,一個沒人能替我善後擺平的廢物。您就准許我留在這吧,宮裡太冷,兒臣不敢閉眼安枕……」
齊庶人背著身子,還未言語,裴玄卿很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下,沉聲道:「抱歉打斷你們母子談話,不過皇上的旨意是讓殿下回宮,您能不能留下,齊庶人說了不算。」
晉王猛地回過頭,眼角眥到極致,數條紅色血絲由尾部攀援過眼白。他頭髮披散著,血混著土灰擦拭不盡,狀如惡鬼。
困獸之鬥,雖最終會是徒勞,也能傷人。裴玄卿下意識地把江嫿護到身後,退開幾步,低聲叮囑:「躲遠些,他身邊還有刀。」
想到他至今仍是王爺,裴玄卿射殺不得,她也很聽話地避開,規勸道:「殿下,送走齊庶人那日,我便說過,別忘了自己是怎麼落到這個地步的。難道禍首仍在外瀟洒,你能甘心?」
晉王嘴角漾開一抹獰笑。
她在教唆自己回去報仇,好順帶替她出了氣?
可惜啊,教唆這事,他亦無師自通。
他明知不可為,仍在事發前,帶著安陽去求太子把親妹那份罪攬下。安陽聲淚俱下:「皇兄,你犯了罪,為了國之體面,父皇也會掩下。可若換了我,父皇只會推我到人前去認罪受罰的。」
太子縱然怒其行,卻仍心甘情願地擔著這滔天大罪。可藍閣老卻抵死不肯,甚至以性命擔保,若皇後娘娘在此,也絕不會同意這般行事。
太子是儲君,是整個藍氏后族的希望,他絕不能有一絲污點。
他語氣冰冷,看安陽的眼神像看一個外人,全然不似對待自己的外甥女。
「公主犯錯與庶民同罪,老臣自會請求皇上從寬處置,還請您不要攀污兄長。」
無論安陽怎麼苦惱瘋叫,他都置之不理。只有晉王扶著她回了宮,言之哀切:「若您是皇太女,無論犯了什麼大事,他們便會推到您哥哥頭上。皇姐,太後娘娘有司政之心,若她還在,您該是皇太女的。」
安陽神情獃滯地重複著:「皇太女……」
「是啊,皇姐看到了,藍氏對你們兄妹是如何差別。咱們這些年瞞著皇後娘娘藏的兵甲銀錢,何必送與太子做助力?只要南楚肯與您聯手,西召多半會響應。太子倒了,您就是皇太女,萬人之上。」
「皇姐,一母同胞,憑什麼您是女兒身,就該被藍氏擯棄?」
「可我是女子,哪有女子能做皇帝呢?」安陽雙手捂著額側,頭痛欲裂,努力讓自己平靜:「皇祖母那樣的女人,也沒能當上皇帝。」
「因為她沒有南楚支持呀,皇姐,可您給了他們那麼多好處,他們會知恩圖報的。」
蕭景衡最是清楚,當不甘之人因不公的出生而產了怨念,心裡那片土地會變得多麼肥沃、適於讓惡果紮根發芽。只要貪婪的種子種下,為著權利,安陽能做到什麼地步?
可惜,他已看不著、也不想看了。
他背對著大門,朝齊庶人最後磕了一個頭,誰都沒瞧見,他從懷裡拿出了一枚瓷瓶。
皇宮大內里的皇子,過得不比裴玄卿這種刀尖舔血的人輕鬆多少。他一直替自己備著這顆、無葯可解的劇毒之物,只待哪日爭不動了、能求個解脫。
蕭景衡倒地時,外邊的人愣了片刻,裴玄卿反應過來什麼,迅速衝進門將他翻過身。
黑色血線由七竅向外延伸,宛如他畢生所為開出的罪惡之花在盛放。劇毒順著血管蠶食臟腑,分明是常人不可忍受之痛,他五官扭曲,卻笑得那樣放肆。
什麼太子之位、什麼厚祿榮華,無論是他出生便有的、還是追逐一輩子沒得到的,終於都在此刻,再與他無關了。
直到晉王喉間再沒發出一聲掙扎,江嫿哀嘆著合上他的眼,齊庶人才顫顫巍巍地將他摟在膝上,問道:「衡兒,是死了?」
江嫿厭惡她,卻同情她,眼看著齊庶人兩隻瞳孔越來越渙散失去重心,忙扶上她的肩:「你冷靜下來,這樣會得瘋病的!」
齊庶人似乎什麼也聽不見,嘴裡嘔出一大口血,頭顱無力地耷拉了下去。
沒流盡的血珠順著滴落到晉王心口的衣服上,很快被黑血吞噬。佛母宮被呼救聲和逃犯的哭喊聲填充得滿滿當當,一縷陽光照在金色佛像上,鼻側那處沒擦凈的灰塵折射不出明光,顯得晦暗幽寂。遠遠看去,像是這超脫凡是之外的佛母,亦為人間疾苦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