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那是方才。」江嫿紅著眼睛昂起頭:「你不是厄命閻王么?陸七枉為人,你為何不一劍殺了他!」
「江嫿,此事收官后,他自然難逃罪責。可何翡殺了五人,同樣需要送官定罪。國有國法,不能意氣用事。」
杳靄流玉下,他逆光站著,江嫿揉碎眼瞼,也沒能將他看得更清楚些。
「裴大人,我本就不是朝廷命官,這次,恕我無法與你站在同一處。你要守到七七那日捉拿她,我不敢阻撓監察司辦案,亦不會出手相助。」
二人分站五步遠,中間卻像隔著瀚海嵩山,無形的阻力讓誰都沒法靠得近一些。
世事如此,即便何翡當初報官,那些人也不過判個流放。她卻須終日面對閑言碎語,這會要了一個女子的命。
江嫿流亡在外,經歷過霍亂與飢荒,曾親眼目睹大流之下,女子活得有多艱難。或許她共情的不只是何翡,更是那個行醫問道卻仍被閑話「接觸外男」的自己。
末了,江嫿微微欠身:「關於入職監察司的邀請,在此,深謝大人好意,我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官吏。」
良久,裴玄卿行進一步,未及開口,她幾乎同時地往後方退開。
邪物禍世,是君主不賢、未能肅清濁氣的象徵。此行前,皇上曾交代,務必揪出裝神弄鬼者。
賬本一事,他不能將她牽扯進來。但祁縣鬧鬼案,他會稱江嫿立主功。得了皇上青眼,再對上周世仁,勝算便多幾分。
緘默著行至主街,路比小巷寬敞許多。二人分列兩側往回走,朧月給石子路披上一層白紗。進了院落拐角處,江嫿開口想要再挽求些什麼,唇瓣遲疑間,他已回身漸漸消失在廊口。
周蓉服食的綺蘿草是減重之物,她本就纖瘦,用藥自然體虛。待停葯,也能慢慢養回去。可何翡若被捕,怎麼都活不成了。
心頭情緒繁複堆積,江嫿難以排遣。躺在床上,時而覺得他冷血無情,時而又憶起他待自己的種種好。或許就是這些好,讓江嫿產生幻覺,只當他是個溫雅柔和的白衣卿相。
或許等他厭了倦了,連這些好,都是漚珠槿艷。
流緒微夢纏繞拂之不去,待困意侵擾,已是月落星沉時。再醒后,遠過了正午。
丫鬟正掃著小院,見她出門,勘勘行了一禮:「道長可要用膳?」
她搖搖頭,只問:「裴......我師兄呢?」
「那位道長呀。」小丫頭水汪汪的眸子含羞帶怯:「他可厲害啦,原來昨晚都是詐陸七認罪的。還帶人挖開何姑娘墳墓,裡頭根本就是空的!空的!誰敢相信呀……」
她重複了兩次,面犯櫻粉:「現下正帶人到處張貼何姑娘的通緝令,我要是何姑娘,定嚇得遠走他鄉再也不敢出現了。道長,您師兄生得好看,又能耐過人,一定有不少女子愛慕。咦,道長,您去哪?」
江嫿腳下大步流星,顧不得帽子被風吹落。三千青絲瀑瀉,在身後張揚散開,隨著她的跑動而紛飛翻湧,迎著日頭折射出好看的波紋。
見到裴玄卿時,他正交代完一些事要,聞到熟悉的梨花頭油香,轉頭見江嫿氣喘吁吁地站在跟前,杏面桃腮,纖纖玉手手撫在胸口,努力平復氣息后,雙瞳清眸流盼:「多謝你。」
畫中嬌笑意盈盈,聲音甜糯,他愣神幾分,又被猝然響起的打鐵聲拉回現實,冷哼著背過身:「我可沒答應什麼,她若敢出現在我眼皮底下,絕不留情。」
江嫿不施粉黛,玉面淡拂,嬌嗔著晃了晃腦袋:「我們裴大人手眼通天,誰敢不長眼,觸您眉頭呢。」
裴玄卿審視著「不長眼」本尊,盯得她心虛起來。
「江大夫過獎,官吏嘛,不拿出些威風,怎麼降得住民間呢?」
糟糕,不僅記仇,還陰陽怪氣。
江嫿好言哄著:「官吏也不都是一樣的,裴大人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旁人怎麼比?」
裴玄卿驟然止住腳步,身後蹦蹦跳跳的小跟班來不及停下,一頭撞在他結實的後背上。冰肌玉膚撞出紅印,當即綳不住,杏眼眨巴眨巴著泛起水光。
他唇角噙著捉摸不透的笑意:「我遂了你的意,你也得使我如願吧?不如這樣,以後你就跟了我,正好......」
話音未落,江嫿瞪圓了眼,不可置信地環抱住自己。
裴玄卿:「......」
監察司在各大勢力安插眼線,他們同樣也絞盡腦汁往監察司埋暗樁,這個暗樁可能是任何人。因此,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醫官。
*
渡河擁堵,船隻比來時多了幾倍。前方船隊統一著紫帆,上頭描畫的海東青栩栩如生,隨著帆布抖動,彷彿它也在迎風震翼高飛。
悉聞,海東青乃南楚圖騰。再看他們的船隻規模宏大,首尾皆能並立二十人,船身又以金漆描紋。黑木槳劃過渟膏湛碧的湖,來往商船看了,誰不讚歎一句氣派華貴。
「裴大人,我記得官船不得無召入境,南楚這是?」
江面風寒,比不得城內。裴玄卿泡好兩杯熱茶,示意她暖暖身子:「銜華節將至,是三國共慶,喻義永葆和平的大日子。南楚和西召雖是藩國,近十年來卻愈加富庶,不容小覷。」
船身一晃,江嫿忙扶住茶盞。
幼時是沒有這個節日的,想來南楚西召壯大,中州皇帝也如坐針氈。
江嫿盯著前方海東青出神,到了分流處,船舵轉向,她才發覺碩大的屏風后,坐著一位紅衣少年郎。袖邊有玄色雲紋,腳踏黑靴,漆黑的馬尾高高束起,扣有銀底赤珠發冠。素色銀簪從中穿過,鬢前劉海被風吹向一旁,露出姣好的眉眼。
他支起腿,一隻手搭在上頭,另一隻把玩著匕首,慵懶地靠著玉枕。瞥見匕首上的七色寶石,江嫿才知道,此人乃是南楚世子,楚千荀。
她嘴角不自主地上揚,笑得有些傻:「他可真好看,聽聞南楚不崇娶姬妾,將來哪位姑娘能有幸做世子妃呢。」
末了,指尖還輕敲裴玄卿身前桌面:「你說是吧?」
和光照在裴玄卿身上,他微仰著頭,點漆般的瞳孔看不出情緒。每每不笑時,江嫿都覺得這對眼像一汪深潭,往裡扔進石子也泛不起水花,很快被深不見底的死水吞沒。
江嫿咽了咽口水:「莫非你,生氣了?」
對方默不作聲,她飛快地復盤一通,自己到底哪處惹閻王爺不開心了。思來想去,他態度急轉直下之時,正是她誇讚楚千荀后。
裴玄卿漠視著她的話,自顧自地擦拭刀刃。江嫿雙手食指繞來繞去,絞盡腦汁又想了滿腹溢美之詞,對面抬眼,冷冷地吐出一句話:「再吵,就把你扔下去。」
江嫿抿唇,指尖悄悄勾過他放在桌上的帕子,起身打了盆水洗凈,再疊好放回原處。
見她不走,裴玄卿終是側目:「你又想做什麼?」
「想討好你呀。」
江嫿撒起嬌來,唇齒利索毫不臉紅,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裴大人,我住著你的宅子,花著你的錢,若是惹你生氣被趕出去可怎麼辦。」
江嫿編好的刀穗藏在廣袖中,趁他沒把自己扔下去,滿心期待的雙手遞上。
刀穗靜靜躺在白皙纖軟的手中,芳香幽韻撩人。烏黑結實的繩結上串了一顆紫檀佛珠,青鳥紋玉珏緊隨其後。再往下,似乎系了個平安結,他曾見司中差吏佩過。
十幾歲的兒郎最是多情,閑暇時,幾個新進司的少年擠在一處嬉笑打鬧,哄搶那枚平安結。
「張兄,我可聽我娘說,姑娘家的東西,尤其是親手編織之物,不能亂收啊。收了,要對人家負責一輩子的。」
另一個人吹著口哨附和:「這叫什麼,定情信物。嘿嘿,你小子真有福氣,長得平平無奇,竟比咱們裴大人還先收到穗子!」
那人不服氣了:「去去去,你們收不到是沒人稀罕,裴大人收不到,那絕對是因為小娘子們不敢吶~」
「裴大人?」
聲音溫軟甜糯,江嫿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
裴玄卿暗眸泛出點點星光,接過穗子,這玉觸手生溫,頓時疑惑道:「你哪來的銀錢買玉?」
江嫿見他收下,屏緊的呼吸才舒開,眨眨眼:「你可是指揮使,我若送一個西貝貨,你哪好意思佩在刀上。所以就把簪子拿去當啦,這快玉可是……」
裴玄卿鳳眸微闔,聽她比劃著地講述,自己怎麼從東市一路物色到西郊。定是江嫿眼神太滾燙的緣故,他覺得自個兒耳根有點熱,燒得他渾身不自在,匆匆扯過刀穗,迅速塞進袖中起身回艙,「哐」地一聲關上房門,把江嫿堵在門外。
同他相處近一月,江嫿逐漸摸清閻王小跟班的生存法則——臉皮厚。
任他不悅時怎麼冷眼相待,只要撒嬌賣乖,總能輕輕放下。想到那些被他扔出門的歌舞伎,江嫿百思不得其解。
她們還不如自己會賣乖?
沉思片刻,又得出結論:定是閻王爺厭惡一個人時,眸光比高府冰窖還冷,嚇壞了軟嬌美人們。
不像她,生命力頑強,還每天都在假裝軟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