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因著銜華節將至,整個盛京浸沐在喜氣中,私塾按例允學生休三天。
和光下,江嫿薄粉敷面,肌膚白得幾乎透光。她穿了身明艷的水紅色錦裙,墨發梳成百合髻,露出纖長、線條柔和的脖頸。
早早侯在書塾外,鐘聲一響,女娃娃們便邁著雀躍的步伐,朝家人揮手。
近十日未見,阿妁撲進懷裡時,她鼻子發酸,眼眶紅紅的,抱著不撒手:「我們家阿妁真用功,腰身都瘦了。」
江妁嘟起唇,隔著面紗在姐姐臉上親了一口:「不打緊,姐姐胖了就好。」
江嫿:「……」
倒也不必。
書院統一著白底藍邊布衫,她憶起下學時,江妁站在學生中,個頭很扎眼,便猜到她年歲最大,垂下了眼。
「阿妁抱歉,芳華縣沒有女子書塾,你才啟蒙這麼晚。」
若不是江伯要帶她避開盛京,江妁也會在這裡長大,與同齡女孩子一起上學。興許,還能有自己的手帕交。
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貼上來,在江嫿臉上親呢地蹭了蹭。
「姐姐不傷心,夫子誇我可聰明啦。」
院旁的果子鋪掐著下學點起鍋,蒸籠一開,霧氣蹭蹭地漫出。飄到鋪子外,雖稀薄得看不見,香甜味兒卻誘人得很,把小傢伙們的饞蟲勾得飢餓難耐。
聽見妹妹肚裡發出「咕咕」的響聲,江嫿牽著她,大步流星排到隊里。江妁歪著腦袋問:「姐姐,這是大壞蛋賠咱們的錢嗎?我們還要在他家住多久呀,我害怕。」
「阿妁不怕,等他幫姐姐抓到一個更大的壞蛋,咱們就離開。」
前頭阿伯的果子已包好,江嫿才拿出錢袋,眼前倏忽閃過一個黑影。她下意識握緊,卻被巨力卷帶著往前跌倒,指頭摩得生疼。
皇城腳下,竟有人敢打劫?
「幫幫忙,攔住他。」
江嫿讓妹妹回私塾等她,自己隻身緊追不捨。此街僻靜,多書院茶舍,離主街偏遠,這才成了小賊的下手地。
打小跟著江伯轉山轉水,江嫿體力極佳,若不是繡鞋礙事,哪需要喊別人幫忙。奈何一路儘是接女兒下學的娘親,無人能與小賊匹敵。
那賊七拐八繞,江嫿跟著追進一條小衚衕里,面紗都跑丟了。眼見他的身影隱匿進小道,而前方空無一人,她這才后覺自己追得太深,已然到了貧民區。
她暗道不好,正欲往回跑,頭頂霎時跳下幾個壯漢。連對方面貌都未看清,就被套進麻袋。任她怎麼掙扎呼救都是徒勞,只能無力地被人扛上肩,拐進一處小院。
破舊的木門唱著小調被推開,麻袋重重落地,江嫿疼得淚如泉湧,連哭聲都發不出,感覺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右手已經麻木,想必錯了位。
軟底靴輕悄靠近,與方才巷中迴響的「噠噠」聲截然不同。那人停下腳步,江嫿聽到他在解袋口繩子,還溫聲同她講話。
語氣柔和平緩,像取人性命前,慢條斯理認真磨刀的殺手。
「對不住了,受人之託。」
麻袋被扯下,那匕首懸在離她脖頸半寸處,再不舍行進一分。
紅衣少年目光熾烈,掠過她蓬亂的髮髻、沁血的胳膊,最後定格在水霧氤氳的杏眼上。
他心像被人狠攥一樣地疼,半是狂喜半是猶疑的喚了句:「小醫仙?」
*
江妁泣不成聲地回宅子求救時,裴玄卿正在院中練刀,刀穗垂在鞘身,安寧靜好。
滿地梨花被迅疾的步伐帶起,他翻身上馬,赤紅的眼尾暈開一抹狠戾。
汗血馬以最快的速度奔徙在街巷,他手中鞭子仍不斷揮下,厲喝著行人避讓。
快一點、再快一點......
到了岔路口,他扔下馬,發瘋一樣地揪過路人,問有沒有見過一個紅衣女子經過。
後來,他遍尋無果,連著出動監察司的心腹,也只是找到那間破院。
腐敗的破門虛掩著,裡邊寂靜無聲,除了門口有光線照進,漆黑一片。
在監察司底層摸爬滾打時,他不知辦過多少發生在貧民區的案子。
被拖進屋裡的女子,沒人能全身而退。
他推開門,手心發顫。屋內空空如也,瞬間的欣喜后,又泛起更大的不安,鬼使神差地,指尖撫上她編織的平安結。
「江嫿,你到底在哪......」
尋遍四周,已是月上柳梢。裴玄卿拖著沉重的步伐踏上門前階,手上碰到朱門,便聽見裡邊傳來江嫿溫軟的聲音。
是幻覺嗎?
裴玄卿猛地推開門,帶起的風輕輕吹起刀穗。讓他失魂落魄的少女正坐在涼亭下,一手纏著繃帶,另一隻手同妹妹翻花繩。
巨響嚇得姐妹倆手心一抖,花繩掉落。還沒來得及拾起,裴玄卿快步上前,便要握住她的肩膀興師問罪。江嫿護住受傷的胳膊,害怕地往後蜷了些。
手垂下,裴玄卿將刀放在一邊,眼尾還未褪去赤色,冷冷地問:「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
江嫿啞然,回來后只顧著安慰妹妹,倒忘了裴玄卿。也不是全然忘記,只是心底覺著他一個武藝高強的男子,能出什麼事呢?
那會兒,發現麻袋裡的人是她后,楚千荀重獲至寶,從當年壓制完瘟疫為何不告而別,問到她是怎麼與安陽公主結仇。
若不是聽他說起,江嫿都沒聽過這個名號,全然不知自己何時得罪過公主。
她垂下眼,長長的睫毛給眼底印上一抹陰影。
「裴大人,你同安陽公主……可熟識?」
裴玄卿很坦然地搖搖頭:「只在宮內遇見過幾回,並不熟識。以我的身份,向來不能出席宮宴的。」
實際上,不是不能,而是他知道,滿朝文武都看不起他,他又何必去惹人不痛快。
不管監察司查的是否為貪官污吏,只要做了皇上手裡的刀,就是站到了舊臣的對立面。
江嫿「嘶」了一聲:「難道是千荀說錯了……」
「千荀?」裴玄卿凝眸看了她一眼:「楚千荀?」
「正是,你見過的。」
江嫿還在思索著前因後果呢,忽而感覺到寒芒陣陣,幾乎下意識地就能鎖定寒意來源。
裴玄卿一字一句,敲冰戛玉:
「我四處尋你的時候,你同他在一處?」
驀地,好像什麼堅硬的東西破碎了。
沒等她回答什麼,裴玄卿便起身離開,她忙慌去追,他背著身,刀柄處,手握得更緊了些:「傷了就好生休養,當心再也不能行醫。」
江嫿腳下頓住,語氣急切;「別擔心,我定會儘快恢復好再入職,不會給你丟人的。」
冰山巋然不動,江嫿也摸不清他有多生氣。心道不就是把脈嗎,她左手也一樣成的。
悻悻回身,沒多久,門被帶上,她聽見一句不清不楚地話。
「毫無心肝。」
江嫿氣呼呼地回過頭,已看不見裴玄卿的身影,繡鞋重重地跺了下青石磚。
她毫無心肝?又是搭救蠻不講理關押自己的人,又助他演戲破案,還時刻準備了一肚子吹噓的話、哄得閻王爺每日嘴角噙笑。
初見時,兩相提防猜忌,裴玄卿那張臉雖俊美得讓她醉心,倒也能時時自省,切莫被迷得失了智。
後來,他刀刻斧鑿的臉逐漸多了笑意,她的自省,越來越少。
阿妁聽姐姐沮喪了半炷香,忍不住開口:
「姐姐彆氣,夫子說今晚有大煙花看,氣壞了,就不能看焰火啦。」
江嫿這才記起,今天正是銜華節,據說焰火會比元宵還熱鬧。
罷了罷了,就當他自己罵自己!
沒提前定位置,趕到朱雀街時,明月酒樓已經客滿為患。好在阿妁向來好滿足,便是在街邊小吃鋪找個座,她抱著一瓶梅子飲都能喜笑顏開。
老闆釀的梅子不少,今兒全拿來泡果釀,滿足客人仍是勉強,可見幾乎全盛京的百姓都出來湊熱鬧了。
裴玄卿想不通,為什麼她的腦子跟常人不一樣。前腳鬧得抹不開面,後腳就像沒有這回事,竟親手做了果子侯在他房門口,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裴大人,人家今天剛被綁走,真的嚇壞了啦~~~」
而更想不通的是,自己居然答應了。
再看她眸含秋水,顧盼生輝,哪裡有半分害怕的模樣。
上了個大當!
「噼啪、噼啪」的聲音響起,無數顆豆大的火星子從四面八方竄上夜空,再「哧」地散開。五月芳菲盡,春色始盛開。花瓣從蕊處萌發,眨眼間便長成朵朵花卉,鋪滿天際。又像銀瀑般各自飛流而下,還晚夜一輪高懸孤月。
焰火前赴後繼,燃之不盡,人們臉上的光彩也隨之不斷變化,明暗交替。不知誰嚷嚷了一句快許願,江嫿也同妹妹閉上眼睛,嫣然巧笑。
她許了個貪心的願望,回想時覺得自己傻兮兮的,又樂呵起來,笑聲脆如銀鈴。
餘光里,她瞥到裴玄卿始終靜坐著,無動於衷,連漫天流螢也不能使他的眸子多些色彩。
江嫿輕扯他的袖角,笑盈盈地問:「裴大人,你沒有願望嗎?」
他的視線從焰火轉移到江嫿的面容,淡淡道:「有,但我不信這個。」
有人求富貴,有人求安樂,有人求病痛好轉,有人求主家不再打罵。而他卻覺得,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轉瞬即逝的東西上,如何會實現呢?
「這樣啊……」她喃喃道:「其實我也不信,但跟著大家許願,那願望就好像更深刻地印在腦海里,好時時提醒我為之努力。」
末了,她似乎怕裴玄卿聽不見,湊得離他更近些,朱唇輕啟:「裴大人,或許說得多了,信念感會更強烈。」
半晌,他波瀾不驚的面上浮現起一層溫和的笑意。
「那我便信你一次。」
他闔上眼,江嫿不知何時起,目光沒再跟著天上的耀光遊走,而是定定地落在他臉上。
厄命閻王心裡所求,會是什麼呢?
裴玄卿五歲便失了娘親,在街頭與狗爭食、同乞丐搶地盤,無數次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但只要他好轉,就會尋到領頭人,連本帶利地打回去。被狗咬了,便打磨瓷片,趁著狗打盹,一擊斃命。人人都說,那個孤兒性情陰鷙,是不怕死的。久而久之,便沒人敢再欺辱他。
新皇登基,成立了監察司。不管出身貴賤,只要不曾犯案,都能參考。他頭次看見四乘馬車裡下來的貴人,都得向指揮使含笑躬身。裴玄卿從那一日起,便堅定了前路。搏命式訓練結束,他的各項考核震懾住所有人,包括指揮使。
於是,他只能接到一些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案子,這輩子都得當一個跑腿小吏。後來,一輛華貴的馬車失控,車夫被甩出老遠當場濺血身亡,裴玄卿卻發瘋似地攀上馬背,手掌被韁繩勒得幾乎骨肉分離。他就像幼時在街上遇到的奪食野狗,咬到了絕不撒手。
大抵是天也憐他,馬車內的人還活著。隔著車簾問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後,他屢屢得到機會參與重案,從屍山堆里殺出來,成了皇帝最好用的利刃。
這一路,他渴望什麼,便去爭取什麼,也從沒失手。
娘親的囑託,他無須寄希望於上天,自會徐徐圖之。
可后崖山洞時,僅須臾片刻,他的眼便再也無法從那個神明般的少女身上移開。
每每與她相對,從前的陰狠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他竟沒使強硬的手段,將她扣在身邊,生怕從江嫿水靈靈的眼眸中,看到一絲鄙薄嫌棄。
這種不可操控,又被對方左右思緒的感覺讓他惶恐厭惡,同時沉溺其中,甘之如飴。
如若神明當真肯垂憐凡人,他這十惡不赦的陰溝罪人,也能貪心一回嗎?
信賴與愛欲交織,當真叫人不得抽身。他緩緩睜開雙眼,海底似的黑瞳綻開瀲灧光輝。頭一回、毫不剋制地望著她,心中揉起萬千縷把她佔為己有的衝動。
「只願與君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