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暴雨終歇,血修羅張著無神的雙眼躺在滿是積水的青石路上凝望虛空,他的胸前被捅了好幾個透明窟窿,裡面的血液早已被雨水沖刷乾淨。
啵!
漆黑的尖喙在那眼眶裡搗了搗,一隻通體漆黑的烏鴉站在血修羅臉上,艱難地叼出顆眼珠,仰頭大張著嘴吞了下去。
它發出滿足的呱呱聲,歪頭打量起前方那個並沒有發出食物香氣的禿頭。
吱呀,烏鴉眨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偏頭看過去,三個男人打開門,從那異常精緻平常根本不允許它們停靠的三層閣樓里走了出來。
它拍打兩下翅膀,在柔軟又美味的食物上欣然地蹦了蹦。
「滾開!」
乍聽一聲怒吼,它驚得渾身羽毛抖動,扭動著脖子看過去,只見爹娘竟然正在被一個沒有禮貌的美貌女子追著打!
它拍打著翅膀氣得呱呱直叫,頓時引來了整個家族的共鳴。
一時間呱呱聲響徹長街,眾兄弟姐妹們站在滿地的食物上為它的勇敢唱著讚歌。
忽然,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它大力撲騰著翅膀想保持平衡,卻痛得渾身鳥肉抖了一下。
張嘴發出聲哀鳴,它垂眸不可思議地看著胸前的長箭,徹底摔在地上。
最後一眼,是兄弟姐妹漫天盤旋的身影,之後世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戚平低頭看了看沒了隻眼珠的血修羅,又抬頭看向長街另一側手持弓弩的紅菱,喉結上下滾動片刻,「你的臉」
紅菱隨手抹了把橫貫在臉上的那條傷口,滾滾熱淚從眼角流下。
她的肩上搭著一具屍體,屍體背上掛著個光禿禿的拂塵:「延青死了,為了救我。」
「這裡很危險,」戚平警惕地看了看在不遠處誦著往生咒的悟靜大師,掏出手帕擦擦紅菱臉上的眼淚。
「你先回去,把延青交給我好不好?我會替你好好安葬她。」
「我一定要親自帶她走,你不懂,」紅菱聲音微抖,哽咽道:「這世上再也沒人會對我好,再也沒人會一直在窗外等著我了。」
「紅菱!」香清兒從長街盡頭踏著路上的屍體跑過來,眼眶微紅地朝著戚平點點頭。
她看向站在門邊的木小雀,胸中委屈噴涌,眼淚如珠子般滾落,「我們先走了。」
木小雀走過去,背著花不落從懷裡掏出張黃紙不動聲色地遞給香清兒,傳了一段話。
「按照這上面寫的,領著你宗內弟子立刻離開這裡,本想這場仗后交給你,沒想到中途會出這麼大的變故。」
花不落走過來,蹲下.身伸手闔上地上死不瞑目的屍體,攥著拳忍不住出聲質問道:「小寶是你們安排的?」
「我們一算不到香清兒會出賣我們,二料不到原來銀面具便是段清音的背後之人,三也根本弄不來真賬冊,否則那時候還用求著你去探清音閣?」
戚平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不過如果小寶一直在騙我們,那這一樁樁一件件到底是要引導我們做什麼呢?如今我們自以為掌握主動的關於清音閣這整條線都是他透露出來的。」
花不落起身,似乎也受不了此時異常明媚刺眼的陽光,煩躁地撓撓臉,「削弱江湖勢力,那幕後之人好算計啊。」
人潮從那破敗的三層小樓里湧出來,路過血修羅時,仍是忍不住伸腳踹過去,整條長街靜謐無聲,上面屍體堆疊,猶如人間地獄。
沒有隨眾人收斂死者,戚平與木小雀心情沉重地向據點走去。
行至半路,哭嚎聲隱約傳來,兩人回頭朝著清音閣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戚平揉揉酸痛的鼻子,「昨晚提前走的那批人估計到了,雀兒啊,我好難受,咱們是不是做錯了?」
木小雀攬著戚平的肩膀將他摟進懷裡,拍了拍他有些顫抖的脊背,「清音閣如果是對方早就準備好的武器,那無論我們動不動,都早晚是要出鞘的。」
此時,某間客棧的二樓
蕭慕涯正艱難地包紮傷口,咚咚咚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他疑惑地向門口看了看。
心裡估摸片刻,又自嘲地搖搖頭,自己既沒有朋友,也沒有仇人,想必應該是店裡的夥計。
門緩緩打開,望著門外站著的那個人他不禁愣在原地,身體緊繃,肩膀上的傷口被扯得發疼。
半晌,他鼻音濃重地說道:「明文,你來了。」
「聽我哥說你受傷了,」周明文將手裡的藥膏塞進蕭慕涯懷裡,抿抿唇道:「外用,我先走了。」
「明文!」蕭慕涯一把拽住周明文的手腕,將他拉進客房,迅速關上門,按在門上的手微微發抖:「進來坐坐吧。」
「上次在周家,我一時生氣,」周明文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從裊裊熱氣中抬眼看向蕭慕涯。
「但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生氣…也和那件事無關,就…就是之後我嘗試找過你,但始終沒有找到,後來經歷一些事,你又不在身邊,對你的怨氣更是越來越重。」
「我一直想問你,」蕭慕涯抓住周明文的手,緊握在掌心:「這麼些年,你經歷了什麼,怎麼看起來這麼憔悴?」
「你知道我周家練的功法一直都是陰陽無相神功,所有的事都著落在這上頭。」
周明文眼中流露出些微悲傷,「大概十年前,我大哥險些走火入魔,雖癥狀不重,但身體卻大不如前,那之後,他身上所有的擔子便都落在了我一人身上。」
蕭慕涯難以置信地問道:「明德哥最是小心謹慎,怎麼會走火入魔?」
「本來我也一直疑惑,但後來某天,我在整理父親的手記時,終於找到了答案。」
「衛將軍傳給四大家族陰陽無相神功時,故意少了一句最關鍵的心法,這心法對前期修鍊無半點影響,但到了後期,如無此法輔助,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狂性大發,嗜殺成性。」
望著蕭慕涯關心的神色,他趕緊搖搖頭補充道:「還好我練功向來懈怠,竟因此躲過一劫。」
蕭慕涯拿下周明文擋在臉前的水杯,起身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在懷裡,「明文,對不起。」
周明文閉著眼睛手環在他的腰間,眼淚掛在睫毛上,又順著臉頰向下流淌。
「執酒仗劍走天涯,醉卧笑談戲人間,慕涯,別糾結於過去了,向前走吧,你該為自己活著了。」
蕭慕涯撫在周明文頭髮上的手一頓,彎下腰直視著周明文的眼睛說道:「我漂泊半生,早已不記得什麼天涯與人間,二十年來,每日所思所想不過是你,所有幻影都抵不過與你相伴一生。」
周明文身體微震,不由移開視線,眼淚更是不值錢地砸在地上,二十年的分別,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思念都在此刻迸發出來。
他胸間如擂鼓,卻始終緊閉著嘴一言未發,最後還是耐不住,親了過去。
蕭慕涯抱起他放在床上,床帳波盪,輕搖慢晃,年久的床架吱吱呀呀叫個不停。
微弱的呻.吟聲時不時響起,不知是誰的腳蹬開床帳從里伸了出來,腳趾蜷縮,似是遭受了極大的痛楚,當然更可能是極致的快樂。
蕭慕涯撐在周明文身側細緻地描摹起他的眉眼,眼尾濕潤,面若桃花,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他們獨泛江中,喝酒賞月,視線相對時猶如長滿了鉤子,再也移不開眼睛,不知是誰先有動作,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經親到一處,從此再也不想分開。
月朗星疏,蕭慕涯迷迷糊糊間向旁摟過去,手穿過一片空氣,他忽地驚醒,瞬間從床上彈起來,挑開床帳向外掃視一圈,此時哪有半個人影。
他跌跌撞撞地撲下床,只見桌子上留著封信,「從別後,憶相逢,痴心應不改,可恨薄情郎。慕涯,春秋二十載,心易變,人易改,只望你我各自珍重,前路平坦。」
桌椅盡碎,書信化為飛灰散落在地,蕭慕涯跪在碎屑間失聲痛哭,本以為從此柳暗花明,卻沒想到一切都只是為了再次分別。
月上中天,城外三十里處
小寶乘於馬上,終於解開了自己層層繃帶,漏出下面那張清秀斯文的臉,銀面具懶散地靠在路邊的樹上:「你這張臉還要用多久?」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臉,」小寶摸摸光滑的鼻子,聳聳肩,「用一輩子吧,話說,你就不怕我跑了?」
「不怕,」銀面具搖搖頭篤定道:「有些話,你還沒和人解釋清楚,怎麼可能跑呢?」
「我曾經問過你一次,現在還是想再問一次,那麼多人因你而死,」小寶凝望著雲鶴城的方向,「你後悔過嗎?」
「悔過,」銀面具咳嗽兩聲,望著那座城:「後來,便忘了什麼是悔,時間太長了。」
小寶點點頭,甩起鞭子剛要啟程,忽聽銀面具問道:「千面,你本名叫什麼?雖然你對我頗多怨懟,但合作這麼久,總不至於做敵人。」
千面目露思索,半晌過後,真心實意地說道:「小寶吧,我還是最喜歡這個名字。」
「小寶,」銀面具點點頭,轉身向雲鶴城的方向走去,投入自己的下一場戰鬥。
千面轉身欲走,只聽遠遠傳來一聲祝福:「祝你以後能得償所願,當個大俠。」
作者有話說:
從別後,憶相逢這兩句出自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原句是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