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虔誠者
石盤當真落下,逃竄者多半被壓住,僅有兩人瞅準時機成功。
原本眾人是用雙手撐著石盤,現在只能用後背或者肩膀頂著。
石盤大約垂下寸許。
「哈哈!」
逃脫成功的二人站在觸手廊橋上,一前一後,望著石盤底下狼狽不堪的眾人,竟然捧腹大笑起來。
「你們!」石盤底下,眾人險些沒有氣得吐血。
「我們咋了?這局面擺明有人生有人死,全靠自己爭取,我們只是爭取到了而已,高興一下都不行?」
「好啦好啦,別用殺人眼神看著我倆,想想自身處境吧,抓住機會就趕緊逃,命是自己的!」
二人說罷,不再多言,沿著觸手廊橋緩緩渡過暗河。
河面怪魚亂竄,被巨大觸手盡數擋住,觸手下方已然啃食得不成樣子。
傷痕纍纍,血落成雨。
二人渡河之後,學著起先的駝背老嫗,對著碩大石像三跪九叩,心虔志誠。
接著才結伴走向那扇充滿光明的石門。
「老哥姓王?」
「嗯,賢弟是姓周吧。」
「沒錯。王哥,經此大難,等出去后你我二人可要多走動啊。」
「甚好,甚好,我也是這樣想的,端午將至,不如約在那日聚一聚?」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呦,賢弟還會拽文嚼字。」
「嘿嘿,聽過幾回書罷了。」
比起這二人的喜不自禁,暗河「小島」上又是另一番光景,有人咬牙切齒,有人兀自長嘆,有人眼珠碌碌。
「許家大郎,你倒是使勁啊,你一人能頂我們幾個。」
「然後好讓你們再竄出去是吧?」
敢情這許家大郎也不憨傻。
「一幫歪心鬼,誰再跑試試,我直接躺地,一起死翹翹!」這漢子可不是說說而已,方才就數他卸力最乾脆。
「可是,咱們一直撐在這裡,也不是個法子啊。」
「是啊,明明……我只是實話實話,能再逃出幾人的。」
「所以就該你?」
「我,沒這麼說。」
「但你心裡是這麼想的!」
「行啦,別吵了,省點勁兒吧。」葛巾老者長嘆一聲道:「誰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眾人愕然望向他,這其中也包括李家兄妹。
主要一直以來,葛巾老者表現得都好像早已看淡生死。
李晏清遲疑著準備說句什麼,不過葛巾老者已經開口,到嘴的話便止住。
少年旋即望向那扇光線明亮的石門,劍眉微挑。
「假如能不死,老頭我也不想死啊。」
「我那大胖孫子剛落地,還未滿月,老頭我粗手粗腳,生怕弄壞了那小胳膊小腿,只抱過一回。」
葛巾老者昏黃的老眼裡充滿希冀,哽咽著聲音道:
「多想看著他長大啊,叫聲爺爺,陪老頭我去放牛,滿山撒丫子亂跑,我再摘些野果子誘他回來……」
想必這副畫面,老人在腦子裡已經暢想過無數回。
不少人約莫也有類似的眷念,感同身受,眼裡隱隱有些淚花,尤其是幾名婦人。
「我家有三個娃,他爹去年病死了,我要是再死在這裡,三個娃可咋辦嘍。」
那確實極慘,眾人唏噓不已。
「你走吧。」這時許家大郎突然說。
看見這名婦人和大家齊齊望向自己,許家大郎瓮聲道:「她有什麼氣力?她那份我頂了!」
婦人喜出望外,趕忙對許家大郎道了幾聲謝,緊接著用乞求目光望向其他人。
只是眾人眼神皆是閃躲,無人給予回應。
許家大郎面無表情,雙膝彎曲,虯結雙臂頂著石盤,在底下走動起來。在此過程中,眾人非但沒有感覺壓力增大,身上的擔子反而好似輕了些。
許家大郎來到距離觸手廊橋最近的位置,算是把住了這個方位。
不過僅憑他一人,顯然也不可能撐起石盤,倘若真有人撒手,婦人照樣出不去。
「諸位都是爹生娘養的,想想那沒爹沒娘的日子該怎麼過?她留在這裡有何用處?我說到做到,她那把子力氣我頂了,放她走如何?」
這許家大郎膂力驚人,方才他顯然沒有使力,現在都未必使出全力,但是眾人已經略感輕鬆,如果他願意始終扛在這裡,換這婦人一條活路,有些人覺得這個買賣可以做得。
「好!」有人沉聲點頭。
「我,我家有六個娃呀,他爹都死了多少年,公婆兩人常年卧病在床,我若死了,這些人可要怎麼活嘍!」
此時另一名婦人突然哭哭啼啼起來。
「呸!我信你個鬼!」
「方才不見你說?」
「賊心婆娘,老子要不是騰不出手,定要叫你好看!」
眾人無情拆穿這個婦人。
「那說好了,我數三聲,她撒手過來,其他人誰也不準卸力!」許家大郎道。
看見多半人都同意,有幾人雖然心中妒忌不滿,也只能附和著答應。
當下這種局面,這許家大郎確實極為重要,就好比兩軍對壘中的一員虎將,但凡他願意以死相搏,其他人都能多幾分生機。
三聲已畢。
那個家裡確實有三個娃的婦人欣喜撒手,正彎腰準備從縫隙間鑽到許家大郎那頭時,令所有人驚掉下巴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許家大郎矯健的身姿一躍而出,不到三息便登上觸手廊橋。
他竟然,自己跑了。
「啊,你個徐家小兒!」
「黑心鳥人,黑心鳥人!」
「卑鄙無恥!惡賊呀!」
「你不得好死!」
石盤底下,眾人氣得渾身發顫,倒是想要卸力搏命,只是現在卻也壓不死許家大郎,真要這麼干,死的只能是自己。
「如果能不死,我有必須出去的理由。」
許家大郎站在觸手廊橋上,轉身望向眾人,對於那些叫罵聲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
「我娘剛過世,還未下葬。」
「本想來城裡尋副好棺木,不成想遭了歹人黑手。」
「先前以為必死無疑,便想著隨她一道而去,去地下再盡孝道,現在……既然有活路,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安葬好我娘。」.
「諸位,算我許家大郎欠你們一條命。等我安頓好我娘的後事,你們誰若死了,我便去誰家做牛做馬,若都死了,我輪著做!」
頓了頓后,許家大郎抱拳道:「諸位請撐住,我離開此地后立馬報官,找人來救,你們未必會死。」
眾人卻是不聽,叫罵聲不絕於耳。
————
「妙哉,妙哉!」
「一出好戲啊。」
「看得我都快感動落淚了。」
「哈哈!」
陰森晦暗的密閉房間里,「一汪凈水」旁站立的幾名黑袍人,皆是擊節稱嘆。
此情此景,再好的戲台,又豈能呈現?
老六邊笑,邊斟酌著言語,望向另幾人問道:「幾位大哥,小弟其實一直心有疑惑,不知這最後一關有何用意?」
他加入最晚,許多事情確實不甚了解。
有人解惑道:「老六啊老六,你可知道這世間多有道貌岸然之人?」
「便是這再尋常不過的腌臢人中,也不缺故作清高之輩。」
「不把他們心底的惡、最醜陋的一面釋放出來,豈能真正對吾神心懷虔誠?」
「有一說一,吾神的塑身在這些尋常凡夫俗子眼中,確實堪稱恐怖,一幫斗大的字不識一個腌臢貨,哪裡懂得『神者無形,塑身皆為神通所化"的道理?」
「惟有勾出他們隱藏最深的惡,讓他們明白,人性本惡,他們實際上並不比吾神的塑身『好看"多少,方能更容易對吾神心懷敬意和虔誠。」
此人說到這裡略有停頓,拍了拍老六的肩膀道:
「記住,我們要的是虔誠者,一百條爛命也抵不上一個虔誠者,懂嗎?」
老六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