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八品陰陽家之死
初夏夜晚,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李晏清看著趴在桌旁睡去的小妹,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少年同樣有股深沉的睡意,腦子裡彷彿灌進去兩斤鉛水,既笨重,又混沌。
少年下意識瞥向桌上的白瓷茶盞。
「二弟,你困嗎?」
「不困。」李二神色自若,瞳孔里透著一些血絲。
「真是奇怪,我怎麼和小妹一樣,如此貪睡,明明睡了一下午,還是困到不行,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大哥,那你睡就是,沒事,我顧著動靜就行。」李二淺淺一笑。
李晏清點點頭,暈沉睏乏的腦子讓少年沒有多思慮,剛才以為茶水或許有問題,但顯然不是,二弟也喝過,哪有半點異樣。
看到兄長和小妹都已經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李二再也無法繃住,陰柔少年右手扒住桌沿,上身無力伏低,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呼,呼——」
白瓷茶壺裡有蒙汗藥,陰柔少年也喝過。
喝不喝都一樣,這副常人肉身是大哥的。
只要大哥喝過,身體必然受到影響。
陰柔少年自認樣樣不如大哥,但是有一點,大哥興許不及他,那就是狠勁。
他要生生對抗蒙汗藥的藥性,操控住這具身體。
陰柔少年覺得自己能夠做到,也必須做到。
這是惟一辦法,在藥物作用下,大哥才能昏睡過去,不至於被某些動靜驚醒,如此一來,他才有機會。
如平時不同,這具身體彷彿已經不再是肉身,而是銅澆鐵鑄之軀,無比沉重,即便動動手指都感覺異常艱難。
陰柔少年咬緊牙關,氣喘如牛,嘴裡的涎夜從齒縫間迸出,化成無數氣泡,伴隨著濃厚的呼吸,不停碎裂,滋生,碎裂,滋生……
從窗檯旁的小圓桌到房門這段距離,陰柔少年足足走了一炷香。
可喜可賀的是,雖然搖搖欲墜,但是少年始終未曾倒下。
他正在以一種極其強大的意念,逐漸適應這具不那麼聽使喚的身體。
綠柳巷巷口有一間杠房,一般稍顯富貴的地方都不缺,商賈的頭腦總是那麼活泛。
當少年走過這不足一里地后,已然渾身汗透,彷如剛從水裡爬出來。
杠房活計認出他,卻也不敢多問。
少年要了一架素蓋黑圍的馬車。
「小相公,咱們這是要去?」
「城東,鳳來街。」
「得嘞,您且坐穩。」
獨自坐在不算寬敞的車廂內,少年內心祈禱,當下他只擔心一件事情,晚上有活兒,林雲大哥突然造訪,尤其是在他還未返身時。
那麼他所做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
城東,雅宅。
夜風已經吹乾少年身上的汗漬,給了車夫一粒銀豆,囑咐他等在門外后,少年整了整衣襟,收斂臉上的那股陰柔,努力展現出一抹溫和,走上前叩門。
少年想盡量偽裝成大哥。
這樣與張老先生搭話會事半功倍許多。
不過做不到盡善盡美,少年亦是不太在乎,反正在張老先生眼裡,自己三兄妹本來就有病。
少年克服艱難來此,自然不是單純拜訪。
有幾件要事,他必須請教張老先生。
少年深知性格衝動。
但事關大哥性命,甚至還有小妹,也絕對不會莽撞行事。
————
夜已深。
這座小城彷彿死去。
萬籟俱靜。
蘇宅。
庭院里,少年在屋檐下不停無聲做著各種動作,他不敢休息,更不敢坐下,生怕自己會昏睡過去,耽誤大事。
同時也是在近一步熟悉這具滯澀的身體。
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足準備。
少年雙眼布滿血絲,衣衫濕透后被夜風吹乾,如此往複,也不知道多少次。
終於。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打更人的聲音劃破寂靜夜空,落入耳中。
夜半,子時。
時辰到!
少年從腰間取出一物,緊緊攥在手中,身形竟然無比矯捷起來,猶如一頭黑夜中覓食的狸貓,橫穿庭院,三兩下便來到已經換過房門的南廂房外。
裡頭燭火搖曳。
隱隱有些動靜。
少年深吸一口氣,不敢耽擱,那具分身今晚會施苦肉計,憑著蘇隱水煉化,不過在子時這一刻,她會突起發難。新筆趣閣
啪嗒!
少年飛起一腳,剛換好的房門應聲而開。
廂房內燭火明亮,房間居中的黑磚地上,鋪就一張編花草席,席子上放有兩隻蒲團,此時蘇隱水和分身各自在一隻蒲團上相對而坐。
兩人雙掌印在一起,皆是大汗淋漓。
「徒兒,你這是作甚?」蘇隱水眉頭狂跳。
圓臉陰陽家沒有去問「老子明明交代過,不要打攪我,你還敢踹我房門」這種毫無意義的話。
門既然都踹了,自然是來者不善。
分身猩紅的唇角浮現一抹獰笑。
「徒兒,你是要欺師滅祖嗎?!」蘇隱水怒喝。
圓臉陰陽家自認看人有幾分眼力見,這小子忠厚老實,且是英烈之後,哪裡能想到竟然會起歹心?
少年卻是不理睬,手中黃符拋出,道了聲「敕」,激射向蘇隱水。
「大膽!」
圓臉陰陽家險些沒有氣炸肺,這可是他親手製作的符籙,用來對付他?
「呵呵,別跑啊,你既然這麼想煉化我,黏都黏上了,跑個什麼。」
蘇隱水想要騰出手來擋下這一記鎮魂符,分身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兩人的雙手彷如鐵塊融在一起,扯都扯不開。
符籙臨身,蘇隱水猛地一個激靈,三魂七魄好像瞬間打出體外。
當然,也僅僅是瞬間。
一枚鎮魂符想要擊殺一名陰陽家八品雙生人,根本不可能,哪怕傷都傷不到。
所幸分身也沒有這樣幻想過。
幾乎同時,就在蘇隱水神魂動蕩的那一刻,分身右手驟然抽離,蒼白手指上,指甲瞬息滋生,泛起幽冷光澤,兇悍揮出。
蘇隱水終究不是等閑。
神魂迅速歸體后,險而又險避過這一擊,肥胖的左臉上留深可見骨的爪痕。
「臭小子,老子要把你煉成生魂!」
蘇隱水七竅冒煙,分身想殺他,圓臉陰陽家一點都不稀奇,這就是陰陽家八品的必修之路。
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卑微如螻蟻的普通人,也敢對他出手,用的還是他的符籙。
圓臉陰陽家右手掐出一個指決,眼見就要揮出,少年冷汗涔涔,僅剩的那張黃符已經握在手中,正欲激發,耳畔傳來一聲「慢著」。
蘇隱水的殺機被分身擋下。
此時蘇隱水已經騰出手,少年的符籙激發也是白搭。
她需要再一次方才那種機會。
「侍魂來!」蘇隱水被糾纏住后,放聲大喝。
霎時間,少年只覺得背後陰風陣陣,倉皇轉身,揚起手中符籙。
似乎真有作用,打旋兒的陰風停留在身前寸許距離。
「我看誰敢!」分身冷哼,瞥了眼門外道:「今晚他必死無疑,莫要讓我將你們神魂俱滅。」
陰風遲疑一下后,飛快倒退而去。
蘇隱水氣得哇哇直叫。
「徒兒,動手!」分身突然道。
少年未作猶豫,轉身後再次激發手中符籙,與先前不同,這回少年扔出符籙的瞬息,鋼牙一咬,箭步衝去。
「哈哈,好徒兒。」分身大笑。
都未能想到少年能做到這種程度,普通人連鬼怪都懼怕得要死,何況是能滅鬼祛煞的大師?
而且還是一個恨不得生吞他的大師。
「找死!」蘇隱水目眥欲裂。
「你還有空管他?」分身獰笑。
少年知道自己賭對了,只要他的行動能對蘇隱水造成更大威脅,分身必然會傾力保護,給他創造機會。
或者說給自己創造機會。
蘇隱水必須死!
事已至此,他若不死,分身無礙,但是大哥必死無疑。
小妹……
少年不敢多想。
符籙臨身,分身抓住時機,如同先前一般,暴起出手,不過這次蘇隱水想躲,卻是躲不過。
少年從背後死死扣住他的腦袋,雙臂青筋暴露,使得圓臉陰陽家在極短的時間內,整顆腦袋難以擺動絲毫。
砰!
一股無形氣機炸開,少年身形倒飛而出,重重撞擊在廂房牆壁上。
「哈哈哈哈!」房間里響起猖狂大笑。
蘇隱水雖然轟飛少年,卻也錯過了躲避時機。
當下頸脖處有一個碩大的可怖傷口,鮮血混合著碎肉,泊泊往外流淌,編花草席上霎時間猩紅一灘。
蘇隱水,這名八品陰陽家。
死。
分身那尖銳恣意的狂笑,恐怕整條綠柳巷的人家都能聽見。
良久,正當唇角染血的少年,艱難撐地,準備爬起時,發現身前的黑磚地面上,多出一雙繡花紅鞋。
「呵呵,乖徒兒,為師還真有些捨不得殺你了……」